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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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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2
02:00pm
1.
审讯室里异常明亮,白炽灯发出嗡嗡的低鸣,礼朗坐下时瓷砖地面恰形成一片反光,他把手挡在眼前,费了点时间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才看清楚朱万全。
这个上半身被箍在椅子里的中年男人手上带着手铐,脚上带着脚镣,皮肤黝黑,黑中还透出蜡黄,耳垂肥厚,鹰钩鼻,眼窝深陷,秃眉毛,脖子上有道剌疤,很深刻,但没能要了他的命。他的嘴唇发紫,像是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连眼白都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米黄色。他把视线锁定在礼朗的的手上,嗤地笑出了声音,一边嘴角翘得老高,另一边大唱反调,下垂倒挂。礼朗从没见过这样畸形的笑。
“你就是朱万全?”礼朗问。
朱万全也问他问题:“你知道看人要看什么?”
礼朗攥着拳头,说:“你老婆绑架了我妈,砍下了她一只手。”
朱万全把胳膊放在桌上,胸膛紧挨着台面,自顾自漫谈:“看人要看手,年轻人的手,要大,要宽,关节不能粗,手指要长,那就是双好手。”
礼朗继续道:“她要我带你去和她交换人质。”
两人各说各话,朱万全抖腿,幅度大,频率高,以至于半边身体都在跟着抖动,他还用手指剔牙缝,在空气中做了个弹开的动作,双手比出个数字:“我八岁跟我阿公出海捕鱼,十岁自己开船,马达都比我大只,我的胳膊还没有螺旋桨粗,十四岁我游过金门海峡去了台湾,跟着台湾人跑船,十七岁,我在越南,杀了船老大,劫了一船红木卖给泰国佬。”
他将双手撑得很开,他的手不衬他的形象,长得颇为精巧。
朱万全叹息,将自己这双手翻来覆去地看,感慨万千:“你看我的手,手指又短,又粗,握成拳头就比鸡蛋大一些,哈哈,比女人的手还小。”
礼朗说:“不是双好手。”
朱万全眼里一闪,接道:“哈哈哈哈,可是我找到了一个好女人!”
“她疯了。”礼朗捶桌子,朱万全笑得爽朗,调子一变,哼起了小曲,歌词唱道:“无风不起浪,无疯不作为,哒哒滴哒……”
礼朗拍桌跳起,万语千言,终归无言,夺门而出。华叔和一干警员早早地候在外面,看他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说:“怎么样?他说什么了?”
“他说有话和你说,到底说什么了?”
“我们准备的那几个问题你都问他了?他怎么回答的?”
礼朗闷头闷脑,谁也不理,只管往外挤。华叔好心,拨开人群,一把拽他出来,礼朗看到是他,道:“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喧哗声暂时地消褪了,唯有一个年轻人非得刨根问底:“到底问了没有?教你的话你说了吗?一定要让他知道所有事情都在我们的掌控中!”
礼朗看华叔,小声问:“有烟吗?”
那年轻人着急挡住他:“我们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我们也为……”
礼朗拿着华叔递过来的烟,翻起眼睛说:“你们找人假扮我,你们说能保证我妈的安全,你们让我放心,要我相信你们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制定了这样的计划,结果呢?”
年轻人无言以对,华叔也很尴尬,这时有人出来打圆场:“老华,你带他去外面抽根烟。”
华叔应承下来,和礼朗一前一后去到一楼的花圃园地里。礼朗叼着烟,华叔替他点上,两人默默站着,礼朗起先没有抽烟,把烟夹在手指间,后来抽了一口,熏得他眼睛都红了,他笑起来,说:“没意思,还以为抽一口就能快乐似神仙,倒像是在腾云驾雾了,却没觉得活成了神仙,还要被女孩子嫌弃有烟臭味,害她们吸二手烟。”
华叔拿过他手里的烟:“这么没意思,那你还我。”
说完,就嘬了口,技术高超地吐出一个圆不溜球的烟圈。
礼朗鼓掌,要给他颁荣誉老烟民奖,推选他去参加吉尼斯吐烟圈比赛。华叔看着别处,脸旁青烟笼罩。礼朗在花坛边坐下,闲闲问道:“小璐打电话过来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她?”
礼朗抓头发:“我手机在充电啊,要是她找我,我估计得漏接她电话。我妈被抓,我还要真刀真枪地和绑匪做交易,她不得担心我?”
华叔闻言,眉心跳了跳,左左右右看了好大的一圈,鬼祟地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个黑乎乎的东西。礼朗眯起眼睛看,压低眉毛,好奇问:“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华叔靠近他,手几乎碰到他下巴。礼朗迷惑,道:“手机?”
华叔拿着的这只手机屏幕已经摔裂了,机身也有多处撞击凹陷的痕迹,似乎是为了不让它散架,手机上缠了好几层透明胶带。华叔把手机又往他面前推了推:“你想给小璐打电话是吧?那你看看这只手机你能不能用。”
礼朗开起了玩笑:“我说你们经费不至于紧张到这种地步吧?就没有其他多余的手机了?还是因为我没配合你们的工作,就给我这种待遇?好啊,那我现在……”
华叔把手机按亮了。礼朗吞吞口水,转过身看背后的花,紫黄交杂的花瓣绒毯一样铺满了整片花坛。
“有密码。”华叔看着礼朗说。
花开得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又像猫咪的花脸蛋
礼朗轻巧地说:“对啊,现在都会设一个密码吧。”
“你们年轻人都喜欢用生日做密码对吧?”华叔按手机。礼朗笑着:“对啊,方便记忆嘛。”
““0311,你觉得是这个手机的密码吗?”
手机的屏幕锁解开了。
“我查过了,这是柳露的生日。”
礼朗伸出手摸一朵花的花瓣,花瓣娇嫩,柔弱,不能忍受一丁点的重力压迫,似乎风与阳光于它恰到好处,而一经人手触碰它便会即刻枯萎。
“哦,是柳露的手机啊。”礼朗道,眼睛因为无法承受日光的刺激微微闭起。
华叔调开了手机相簿,对着礼朗一张张往后翻:“柳露被绑架的那天,他们从高架逃离,这只手机是当时在现场勘察发现的,今天才交到组里,竟然能修复好,竟然还能用,连密码都一块儿给解读出来了。”
礼朗回过头来,他看那些相片。
一条路两旁种满紫薇花树的林荫道,紫薇盛开,花枝伸向湛蓝的天空,花树的边缘因而显露出一圈紫粉色的轮廓。不远处能依稀看到枫林医院的招牌。
一张放在桌上的电影票,午夜场的好莱坞电影首映,边上是盛装爆米花的纸桶。
3月11号时,手机里存有一张奶油蛋糕的照片。
零零碎碎的,都是些纪录生活的照片,仿佛是将相簿当成日记在使用。
一双新鞋,一盆长得歪歪扭扭的仙人掌,爬满锐刺的圆顶上开了朵红色小花。一间新开的面包屋,门口挂着全场面包八折促销的告示。一只蹲在墙脚的小猫,目光谨慎,怯懦。
最后一张照片是在一幢公寓楼下拍成的,镜头对准大门,搬家车的车牌出镜了,大门玻璃上映出一个举起手机拍照的人影。
“这是你刚搬去的新家吧?查过了,你租过这家搬家公司的车,这个拍照的人……是你,对吧?手机里的这张电话卡,是你的电话卡。”
礼朗又把手插回了口袋里,他问华叔:“这种花是不是叫猫脸花?”
华叔收起了手机:“这是证物,抱歉,不能给你。”
礼朗微笑,说:“好像学名叫三色堇,唉,到底是猫脸花还是三色堇又有什么关系。花就是花,这种花就是这种花。”
华叔点烟:“杀你爸的凶手,一直都没抓到,十年了。”
礼朗站起来,拍拍屁股:“我设置了呼叫转移,这不是柳露的手机,是我的。”
他往办公楼走:“三月份的时候天还有些冷,现在舒服多了,多暖和,要是柳露是四月出生的就好了。”礼朗说,迎着风,面向烈日,“胡凤蓝一出现,你们是不是就会开枪?”
华叔咳嗽,不语。
“应该的,他们是穷凶极恶的人,死不足惜。”礼朗笑笑,走远了。
华叔没跟上去,抽完这支烟,他接到通知,半小时之后,礼朗和朱万全会从这里坐防暴车出发去火车站。他们车上一共安排了六个特警,另外还有两辆轿车会一路跟踪。
华叔没在办公室里见到礼朗,听人说他出去吃饭了,去了弄堂里的烤串店。
烤串店在白天时依旧人气低迷,礼朗弯腰进去,点了六瓶啤酒,要了两个酒杯,两套餐具。他一落座就给展茂明打了个电话,嘻嘻哈哈地敲筷子:“老同学,我已经到啦,你在哪儿了?”
展茂明道:“你再给我十分钟!我堵车!”
礼朗道:“你快点啊,我们半个小时候就要出发了,我看看,我还有二十分钟时间了。”
电话挂断,约莫过了五分钟,一个男人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店里,看到礼朗便冲过去,扑倒在他的餐桌上,大呼:“我……我是跑过来的!怎么样?你还有多少时间?你们的行动有什么详细计划?你见到朱万全了吗?这点总可以透露吧?”
礼朗笑眯眯给他倒酒:“顺顺气。”
展茂明白白净净,看得出来确实跑得够呛,嘴唇都发白了,大汗淋漓。他拿手扇风,使唤伙计打开风扇,推开酒杯,道:“你看什么呢?”
礼朗锁上屏幕,说:“哦,就是那段视频。”
“你妈被绑架那段吧?”展茂明道,拿出个录音笔,啪嗒放在桌上,道,“你不介意吧?”
礼朗耸肩,抬手要了二十串羊肉串,顺嘴问:“网上那个报道,就是说我妈的事的,是你写的吧?”
展茂明连连摇头,否认说:“不是我啊,不过是我们一个杂志社的,他知道我和你是老同学,就问我要了张你高中时候的毕业照。”
礼朗笑着:“公安局找人去你们杂志社问过了,你们主编说了,是你写的。”
展茂明转过身:“来两串烤鸡翅!快点!”
礼朗喝酒,吃花生米:“我不怪你,你那是做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展茂明道:“你还别说,你和高中的时候都没怎么变啊,那天同学聚会,你送苗彤彤回家了?”
他的眼睛溜溜打圈,礼朗陪笑:“送了啊。”
展茂明一拍大腿:“咳!牛逼!早就听说没有你把不到的妹,睡不到的女人!来,敬你一杯。”
礼朗双手撑在桌上,没举杯,展茂明自己给自己台阶下,闷了一杯酒,又打探起了柳露这号人物。
“那个柳露,我上次和你说的。”
“哦,你挖掘出他背后的故事了吗?”
展茂明摸着后脑勺笑:“我问你件事,你别生气啊。”
“我生什么气啊?你把我妈得精神病的事都闹得人尽皆知了,我也没生气啊,其实我也早烦透我妈了,真的。”
展茂明看看礼朗,不知该如何接话了,还是礼朗大大方方地问:“说吧,什么问题?”
展茂明搓起手,急忙问:“柳露他爸好像是从你们家跳楼死的?是不是真有这件事啊?”
礼朗给展茂明加酒,脸上带笑:“对啊,哈哈哈,和你说你估计都不信,他爸是被我推下去的,你信吗?”
展茂明也笑:“这怎么可能!你别诓我了!说正经的!”
礼朗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啤酒瓶:“我骗你干什么?老同学嘛!”他笑得停不下来,展茂明出了一鼻子的汗,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他唯唯诺诺说:“老同学……我社里还有事,我……我先……“
不等他说完,礼朗抡起酒瓶对着他的脑袋就砸了上去。啤酒瓶应声碎裂,一片碎玻璃擦过礼朗的脸。展茂明惨叫着摔到了地上,捂着脑袋打了个滚往店门口爬,礼朗抹了把脸,抬脚踹开了挡道的桌椅,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踩住展茂明的手,抄起又一个酒瓶往他脑袋上连敲三下,展茂明彻底倒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了,嘴角一咧一咧地,仿佛要讲什么。礼朗还没罢休,坐到他身上就是顿老拳伺候,打得展茂名鼻青脸肿。
这一架打痛快了,礼朗起身,把桌上的录音笔踩得粉碎,他一斜眼,正好看到那店里的伙计在拿手机拍他,脸上还乐呵呵的。他看着,没声响。伙计自觉冷场,一摆手,假装没事人似地把手机揣进裤兜里,拖着步子往后厨去。
礼朗跟过去,快步到了他身后,抓住他的肩膀就把他摔在墙上。
“我操,你有病吧!”伙计回了礼朗一拳,礼朗往他脸上啐了口,那伙计眼睛红了,两人扭打在了一起。伙计比礼朗年轻,但论身高体型还是礼朗占优势,很快他就掌握了主动权,打疯了,拳头不停发抖,可还是忍不住挥出去,一下又一下地往那伙计身上砸。
他把那伙计的手机抢了过来,砸在地上。年轻伙计滑坐到地上,捂着不停冒血的鼻子愤愤瞪礼朗,礼朗补了一脚,正中他腹部,伙计呜鸣一声,趴在了地上。
礼朗擦汗,饭馆里已是一片狼藉,两个年轻人倒在地上,桌椅东倒西歪,酒瓶的玻璃碎片和塑料椅的残肢满地都是。有两个穿白围裙的男人从后厨探出脑袋看他。他们在围裙上擦手,畏缩地靠在一起。
礼朗看着他们,他捡起了那伙计的手机,在裤子上擦了擦,贴身收好。他慢慢往门边走,电风扇吱哟吱哟地转着,展茂明地手指动了下,他倒抽着凉气,艰难地转过头。他在找礼朗。
展茂明满头满脸都是血,一双眼珠像是镶嵌在这片血色中的装饰品,他茫然,愤怒,怨恨,他猜也没猜到这样的结局。
礼朗一惊,一步一步往后退,他没有看路,自己绊了自己一脚,踉跄着跑了出去。
礼朗回到局里时,时间刚刚好,他脸上虽带了伤,但没人多问一句。特警队的人拿了件防弹衣让他穿上,礼朗东张西望,问说:“华叔呢?见到他了吗?”
“没见到,休息去了吧,喂喂,喂喂,试音,试音,效果可以吗?定位系统呢?”
礼朗的身上被安上了窃听器和定位装置,所有调试都完成后,他又见到了朱万全,他们两人被一同押上一辆防暴车,同车的特警荷枪实弹,每一双眼睛都紧紧盯住朱万全,不敢有一丝松懈。而满身镣铐的朱万全却轻松自在,汽车发动,他拱礼朗,和他说话。
“小子,打架了?”
礼朗看窗外,咬着手指不说话。
“动什么脑筋呢?”
礼朗还是不答,车子开到半路,礼朗的手机响了,车上众人一个警醒,特警行动组的组长赶紧连线队长。
“接。”组长示意,按住右耳的耳机。
礼朗接通电话,组长对队员们打手势,是胡凤蓝打来的。
“现在下车,拦一辆白色丰田,就在你们车后方,牌照尾数是224,带朱万全去火车站,不能有警察,我知道你们的把戏,接下来再听我指示。”
电话迅速挂断,依旧无法定位胡凤蓝的位置。
“下车!”
礼朗和朱万全被推搡着下了车,果不其然,一辆白色丰田车就开在他们后面。众人正犹豫着,对街忽然传来爆炸的巨响,与此同时胡凤蓝又打进电话,威胁说:“只有你和朱万全!现在立即上车!再不上车我就大开杀戒了!”
“她人一定就在附近!!”特警组组长吼道,揪出那白车车主,扣住人就把礼朗和朱万全往车里塞。车主被吓得不轻,噗通跪在地上,大喊饶命。
街对面的爆炸已经造成了不小的混乱,一时间浓烟弥散。朱万全坐在副驾驶座上,礼朗二话不说发动汽车,把车开了出去。
胡凤蓝的电话又来了:“我现在要和朱万全说话。”
礼朗把手机递过去,朱万全开始便说:“电话被窃听了,什么都不要说!”
礼朗眉心皱起:“我要和我妈说话!”
朱万全挂了电话,命令道:“要是还想见到你妈就甩掉条子!”
礼朗坚持:“我要先和我妈说话!我要知道她还活着!你打回去!回拨!”
朱万全哼笑,回拨接通了胡凤蓝的电话,头一句就是:“砍掉他妈的右脚。”
礼朗一个刹车,把车停在了人行道上,怒道:“让我和我妈说话!!”
“开车。”朱万全拿着手机,冷着声音,说。
礼朗不肯,咬紧了牙关,他握紧方向盘的双手因为用力,关节都发白了。他越是愤怒,朱万全越是漠然。
“妈的!!”礼朗一撇头,看到后面跟着的两辆汽车,打了两圈方向盘,配合油门刹车,来了个一百度大调头,冲上绿化带飞车出去。
“妈的!他妈的!他妈的!!”礼朗使劲拍打方向盘,他的眼圈通红,双脚已经失控,只知道狠踩油门,往火车站奔去。
朱万全此时又打开了手机,开了扩音器,把手机扔到礼朗腿上。
“喂!喂!妈??!妈你在吗?妈!”
一段静默。礼朗抓了把头发,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了的时候,电话里传出人声。
“你妈还有救。”
礼朗的牙齿打起了颤,他挂了电话,低头调处菜单,看着已拨电话,657469,657469,他默默念叨,念到第四便,他把手机扔出车窗。
“你……”朱万全才要发飙,礼朗抢先道:“别吵。”
他从裤腰里摸出个手机,塞给朱万全:“播这个号码,我报给你。”
他把胡凤蓝的号码背了下来,还道:“你告诉她,我带你去见她,保证没有条子,让她保证我妈还有……”礼朗梗住,旋即说,“还有柳露的安全。”
他的声音稳定,神色镇静,把车开得飞快,连闯两个红灯。朱万全愣了瞬,不过一下就跟上了礼朗的节奏。电话接通后,他对胡凤蓝道:“别碰那两个人质,改去码头,等着我!”
“不,不去码头。”礼朗拐进一条小路,把车停好,看着挡风玻璃,说:“你是老船帮,警察在码头肯定有埋伏,去余家浜。”
“余家浜?”朱万全疑道。
“余家浜3号,她知道那个地方,就是她拍第二段视频的地方。”朱万全将信将疑,轻声支会胡凤蓝,礼朗抢过手机挂了电话,说:“就算没有被窃听,通话时间也不要太长,现在下车。”
朱万全捏紧了手上的锁链,没有行动。他眼里迸出两道凶光。
礼朗直视着他,比先前还要镇定:“你杀了我,你就少了一个帮手,你想清楚,你现在还没有完全安全,你心急,我比你更急,我妈随时可能因为伤口感染或者失血过多死了。”
又是一次无声的对峙,汽车里有限的空气被两人的呼吸不断撕扯,朱万全将锁链在手上绕了两圈,问道:“你想救你妈可以理解,另外一个人和你什么关系?”
他脖子上的疤痕因为他喉结的活动而愈显狰狞,像一条巨蟒的信子,打着卷吞吐。
礼朗说:“我有四年没见过他了。”
“那次之前,我有六年没见过他了。”
“他躺在医院里,眼睛闭着,好像死了一样。”
他走下车,脱下自己的外套,没多久,朱万全跟着下来,礼朗把外套丢给他。他们砸了停在路上的一辆小夏利,开了就跑。
“上高架的时候低头,上半身盖严实点。”礼朗还不忘叮嘱。
朱万全笑说:“你小子天赋不错,我死了这么多兄弟,这次事成,我看你也要变成通缉犯,不如跟着我干得了,出公海。”
礼朗专注看路,说道:“我三岁跟着我妈去英国和我爸团聚,十六岁立志当无国界医生,十七岁我们全家搬迁回国,我要我妈和我爸离婚,她不肯。我杀了我爸。”
朱万全靠在椅背上,没有和礼朗再多说一句话。
汽车进入余家浜地界后,柏油路消失无踪,剩下一条泥泞的土路。
“几点了?”朱万全问,礼朗才要回答,往后视镜里一看,突然加快了车速。朱万全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一看,一辆黑车正紧跟着他们。
“操,甩不掉的条子!”朱万全往右侧一指:“往那里开!”
“摔下去这车的底盘就报废了!”礼朗不依,只是加速,轮胎碾过路上的石块,汽车仿佛成了一艘小船,两人在船上弹来荡去。而那辆黑车已经紧贴在他们屁股后面了!
“听我的!”朱万全扑身过来抢了方向盘就往右边打了半圈,礼朗想要再争回来,孰料,汽车已经不受他们控制,由着惯性俯冲向右边的泥地。慌乱间礼朗抓住车顶上的把手,朱万全大吼:“油门!”
礼朗反应不急,朱万全又是一把方向,夏利的前轮没能抓住地,一个打滑向一棵大树飞去,礼朗连踩两脚刹车以求救命,可就在这时,一股来自后方的冲击力火上浇油,砰地一声,礼朗失去了意识。
但他还能看到光和雾。
白茫茫的光包裹着灰蓝色的雾。
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面,他身上是许多的蓝。浅的,深的,宝石一般的,天空一样的,湖水似的,灰的。因而他和雾有些相融,也因此,他的脸是什么样的,看不清了。
他应该像一个小丑,怪怪的,还可以像一个很美的人,叫人移不开视线,难以忘怀。
他最像的还是一首歌。
礼朗听到那首歌了。他也看到了,柳露站在路边,在喝一盒牛奶,样子很乖。他骑自行车经过他身边,风被带起来了,柳露抬起眼睛,礼朗扭过头看他,耳机里的女歌手在唱情歌。
“有一天他终于会遇到我
这刹那即将发生
给我找到。”
2.
胡凤蓝推开手边的一扇小窗,光照进来,她往暗处缩,半眯眼睛,嗅着鼻子和在前面开车的柳露说话。
“喂,几点了?开交通电台听听。”
“一点五十五。”柳露说道,胡凤蓝也看到了车上的电子时钟,一点五十五分,没有错。
跳过了几个音乐台,柳露把广播调到了交通频道,主持人正在播报实时路况。下午一点五十五分的城市路况。
胡凤蓝舒出一口长气,半边脸颊从微热的阳光下闪开,靠在车厢里咯咯地笑。她兴奋地用手枪磨蹭车门,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的两腿间。那热乎乎的日光正贴在她的小腿上,像一张叠成梯形的本白色丝巾,胡凤蓝用食指在腿肚上画了个圈,她不说话,稍弯起了小腿,腿肚上的红色圆圈跟着变了形。
“别换台。”胡凤蓝用枪敲窗户,把刘海束到耳后,往窗外投去一瞥。柳露在开车,神情认真,姿态放松。阳光下,他戴着的长长的假发暴露出了许多毛躁的分叉,他身上那条连衣裙杂乱的走线和未经处理的线条也无所遁形,他的喉结也消失了。胡凤蓝皱起眉,她怀疑她到底有没有见过柳露的喉结,她琢磨起了他的脖子——那不过是两条简单的线条,支撑着他的脑袋,连接着他的肩膀,他稍有动作,这两条线就化身成了一座弧度美妙的桥,渡到东边是极乐,彳到西边是永生。
胡凤蓝问他:“我和朱万全走了之后,这个女的被送到医院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柳露稍侧过脸来,他那张头顶假发,涂脂抹粉的脸蛋倏忽映入胡凤蓝的眼帘,胡凤蓝打了个激灵,忿然咬牙,痛恨难当,握紧了手枪,极为不快地说道:“看什么看?!!丑八怪!四不像!滚!”
柳露漠漠地,轻声说:“你要是觉得闷,就把窗户开着吧。”
“操。”胡凤蓝抓起身边一个瓶子,喝了两口水,她还是忍不住偷看柳露,他的头发是假的,他的妆容是不服帖的,他的红唇像怪物,他此刻拥有了女人的外表,掩盖了所有男性的特征,连他的长相也被女性的表象侵蚀,渐渐地,流露出一丝丝阴柔。胡凤蓝在空中一抓,柳露的脸上好像有一条虫,没有足,不分首尾,浑身雪白。
柳露回头看了看,胡凤蓝闷哼了句:“你是担心我边上这个女的别给闷断气了吧?”
柳露打了把方向,转过一个弯道,车速渐渐放缓。他没说话,把电台音量调高了,交通路况又有更新了,不少市民通过微信平台和主持人互动。
“火车站方向大面积堵车。”
“交通台,交通台,迎春路现在也不能走了,去火车站都堵。”
“水运新城那里也在堵车,现场有交警维持秩序。”
柳露转过头与胡凤蓝交换了个眼神,胡凤蓝破口大骂,把矿泉水瓶子捏得咔咔响:“妈的,条子在火车站周边搞戒严。”
柳露的睫毛上下翻动,说:“码头也是。”
胡凤蓝对柳露指指自己的大腿,柳露看过来,胡凤蓝亦不由低下了头。她膝上是一个血色全无的女人的头颅。女人鬓角银霜,嘴唇微张,脖子上是一道漆黑的弧线。她的下半身像是被一弯镰刀夺走了,只剩下个年老色衰的脑袋被制作成一具石膏模型。
“还有气。”胡凤蓝说,扯了把稻草凑在女人鼻下给柳露看。两三根细细的稻草不安地在女人的鼻翼下晃动身子。
柳露单单是应声,没说什么,他拉了手刹,将车停下,伏在方向盘上盯住前方。
“视线怎么样?”
“还可以,他们的车一经过,你就打电话。”柳露说,从卡车里翻出个笔记本,“按之前商量好的计划来。”
胡凤蓝摸到放在一边的手机,捏在手心里。她两只手紧靠在女人脑袋左右,两只手都抓了东西。她突然笑了,鼻涕都喷了出来,柳露动也不动,胡凤蓝抬起手背在脸上胡抹一通,咬住嘴唇笑盈盈地瞅柳露。
“干违法乱纪的事你这么有天分,真看不出来。”
柳露还是趴着,将身子藏得更低。胡凤蓝踢他的座位:“这里能停车吧?”
柳露忽然把窗户拉了起来,这一动作来得太过突然,胡凤蓝的脸差点遭殃,她刚想发作,孰料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出示一下身份证,驾驶证,你车停这里干什么?”
胡凤蓝将耳朵贴在车厢上,她听到风声,汽车疾驰的声音,孩童欢笑的声音,儿童舞曲,小贩叫卖风筝,冰糖葫芦的声音,还有大人在训斥孩子,不准她偷吃刚买的草莓,孩子哇哇大哭。她唯独没有听到柳露回答男人问题的声音。胡凤蓝搂住躺在她膝上的女人的脖子,女人跳动的颈脉贴在了她的枪眼上。胡凤蓝望向前方,尽管她的前方是望不穿的黑暗,尽管这片黑暗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她缩起身体,壁虎一样紧贴身后的依靠。
哗啦。
胡凤蓝的耳朵一动,整个人几乎弹起,是卡车的车门被人打开了!她能判断出来!绝不会错!
唧唧,唧唧唧。
紧接着是猴子的叫声,这只猴子还在笼子里乱跳乱爬。狮子也站起来了,咕噜咕噜地呢喃着兽语。
“就十分钟,不能多了。”那个问柳露索要两证的男人说,尾音被两扇铁门碰撞的声响吸收,胡凤蓝再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她仍牢牢抱住那个气若游丝的女人,怀抱越收越紧。
窗户又被打开了。光扑进来。胡凤蓝往侧边靠过去,躲在阴影里,说:“应付过去了?”
“嗯,打手语,在纸上写是聋哑人马戏团表演要用的,我在这里等团长。”
“他信了?”
“没有,但是时间来不及了,他被叫去主干道排查那里的过往车辆了。”柳露一五一十地告诉胡凤蓝,还把写了东西的笔记本展示给她看。胡凤蓝推开笔记本,瞥他,道:“注意他们的车!”
柳露却还直勾勾看着她,眼都不眨,胡凤蓝恼了,揍了女人的脸一下。柳露指指自己柔软的艳色嘴唇:“你的嘴巴,出血了。”
胡凤蓝一哆嗦,柳露的话像是开关,她的味觉经他操纵才被开启,吃到了铁锈味。胡凤蓝抿起嘴唇,微低下头,忙道:“你这么想给这个女人赎罪,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干吗不自杀?你死了,她说不定就不会疯了。”
说话时,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好几次,嘴里吃到的血更多,腥气很重。她难受,想吐,不得不又作起了呼吸操。呼气,吸气,呼气,再吸气,长长地吸进去一口气,忍住,忍耐住。胡凤蓝掐着自己痉挛的大腿根,她看到柳露脸上的虫爬到了他的脖子上,那条虫,好像蛇。一条光洁,莹白的蛇。
胡凤蓝又掐了两把,忍耐,忍耐。
蛇挂在柳露的肩头,正在朝她吐芯子。
蛇的芯子竟是白色的。
大腿的痉挛逐渐爬到了胡凤蓝的腹上,她反复揉搓自己的肚子,低低呼唤:“宝贝……宝贝……”
她尽量压抑自己的声音,除了她之外,车上再没人能听到她的呼唤,昏迷的女人无声无息,仿佛是死去了,柳露亦无声,他拿起副驾驶座上的小包,说:“我下去布置炸药。”
他关上了那扇窗户。
胡凤蓝挪动屁股,将女人从自己身上搬开,把她小心地靠在车厢上,尔后谨慎地检查了她身上穿的那件炸药马甲。没有光,她做这一切就只能靠摸索,就在她重新安排这个女人和她之间的位置关系时,手指无意间碰到了她的右腕。胡凤蓝一顿,她放下了枪和手机,腾出双手,齐齐伸向女人的右腕。她先摸到一点肉疤似的凸起,慢慢地,她的手心包住了女人的右腕。她将她失去了右手的腕部完全碰在了手心里。
教训孩子不要偷吃草莓的母亲还在喋喋不休。
没有人光顾冰糖葫芦的摊位。
有人想要一只蝙蝠侠的风筝。
胡凤蓝细致,沉迷地抚摸着女人的手腕。她好像摸到了千百条肉虫,它们蜷起自己鼓胀饱满,充满焦味的身体,在她手心里沉睡,在女人腕部埋伏。
胡凤蓝感觉到了一阵胎动,像是得到了莫大地安慰,胡凤蓝会心得笑了。这时柳露回到了车上。
胡凤蓝说:“别,别开窗。”
她还在触摸女人的手腕,她的视觉被黑暗剥夺,她再看不见,但她开心得眼泪直流。她再看不见什么蛇,什么幽灵,什么鬼魂,她兴奋,又幸福,她痛快得大哭。
说不清过去了多长时间,又或是多短的一瞬,柳露把窗户打开了极狭的一道缝。突如其来的光败坏了胡凤蓝的兴致,她大为光火,猛敲车厢,劈头盖脸骂柳露:“你妈是哑的,你是聋的!叫你别开窗!”
柳露赶紧把窗关上,可胡凤蓝还是恼火,她泄气地甩开女人的手腕,自己开了窗,骂了好一通街才舒爽了。她的双腿又开始发抖,屁股湿了。
“还有气吗?”柳露问,他看了进来。胡凤蓝把枪伸出去,枪口顶到了柳露的脸。
“有。“她说,牙齿在打颤。柳露没有退缩,反而还迎上来了些,说:“说好了,一接到朱万全就送她去医院。”
“你帮我接到朱万全,我就帮你救这个女人!”胡凤蓝道,声音嘶哑。
柳露没接话,反手关上了窗,胡凤蓝紧张地爬起来些,扒在窗边,不敢说话,越靠越近,这时柳露突然发动汽车,但开得不快,一段车程后,他吩咐道:“打礼朗的电话,让他们换车,换一辆白色丰田,牌照尾数224,目的地还是火车站。”
胡凤蓝照做了,手机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疼,拨完号,手机屏幕上已是一片橙红,她用袖子擦屏幕,电话一接通,便恶声恶气地下命令。与此同时,她敲打窗户,电话挂了没一会儿,车外传来了爆炸声,不是很响,爆炸地显然离他们有段距离。胡凤蓝又用力打了两下窗户,连连夸柳露:“操!妈的!干得好!干得好!”
激动之于,她打了礼朗的电话,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说:“我现在要和朱万全说话!”
她话音才落,柳露就把窗户打开了,瞪着她,猛戳笔记本上的一行潦草的字:你现在打过去干什么!!我们离得这么近,一旦被发现就完了!
那边,朱万全在电话里说道:“电话被窃听了,什么都不要说!”
很快这通电话被切断,胡凤蓝一时茫然,不停用手擦汗:“窃听,窃听……我做错了吗,我是不是做错了,阿全……阿全……”
她絮絮叨叨时,电话又响了,电话那头还是朱万全,第一句便是:“砍掉他妈的右脚。”
他说的大声,柳露一个刹车,胡凤蓝本来用双手捧着手机专心听电话,这一下来得毫无防备,她的脑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木板上,手机也摔到了前面去。胡凤蓝到底还是警觉性高,反应也快,捡起了枪对准柳露。柳露拿起手机,看了看胡凤蓝,又看了看亮起的屏幕。
“给我!”胡凤蓝威逼道
喂!喂!妈??!妈你在吗?妈!
手机里有人说话。
柳露的嘴唇张开,他没出声,呼吸都停顿住了,他像是牙牙学语的孩子,需要鼓励才有勇气说些什么。
“说话!”
胡凤蓝命令,柳露半掩住嘴,这一次,他努力地去说。
“你妈还有救。”
电话断线了。
胡凤蓝终于回过劲来,伸手一把抓住柳露的假发,怒道:“你把车停在这里干什么?!开车!小心我……我……啊……呃………”
话到此处,胡凤蓝骤然缩回了手,在痛呼中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卷起身体打了个滚,喃喃道:“开车!火车站!去……去……火车……我要见阿全……你……你……“
她连完整的音节都没法说出来了,躺在车上一阵一阵地抽搐。柳露道:“我送你们去医院。”
胡凤蓝大吼:“不行!!”尽管浑身的颤抖止也止不住,胡凤蓝还是挣扎着用两只手握紧了遥控器,道,“你以为我没这个胆量来个玉石俱焚吗?”
她笑,笑得阴森,又恐怖,强忍着腹痛,爬到窗边,嘴巴凑在窗前对外面的柳露说:“开车。”
“你现在这样就算能撑到火车站,也要死在那里!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都会死!!你的羊水破了已经这么久了!”
“开车。”胡凤蓝舔自己的嘴唇,她湿漉漉的手搭在了司机座的靠背上,从牙缝里往外挤出两个字。还是那两个字。
“开车。”
柳露看着她,慢慢坐好。
“我是他的女人,孩子是他的孩子,为他去死,值了。”胡凤蓝盯着柳露,吃力地说道,“你只要送我去火车站,接到朱万全,我不用你给我们打掩护,你带着这个女人,你们走。”
白蛇缠在柳露的脖子上,翕动它洁白的眼珠,它的竖瞳仁是一道银色的线。胡凤蓝趴在小窗户上,狞笑着,盯着蛇的瞳仁。
“你别小看我,我还有力气,我还扣得动枪,我还能动……”
朱万全的电话又来了。他的指令很简单,让胡凤蓝先不要杀那两个人质,约她去码头,胡凤蓝闻言,道:“码头现在……”
朱万全道:“你等会儿。”
他似乎在和那边的什么人商量,片刻后又说:“不去码头,去余家浜3号。”
他挂了电话。胡凤蓝一再回拨,电话却再没通过,她唰的看向柳露:“我再问你一遍,余家浜那个地方,是不是除了你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柳露问:“改去那里碰头?”
“你和礼朗到底是什么关系?!”
柳露稳当地开车,浑然看不出半点情绪的波动。
“为什么他让我保证他妈的安全,还要保证你的安全?!”胡凤蓝乱抓头发,暴躁地在柳露耳边狂吼,“你给我说清楚!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你们他妈的是……不是不是条子找的演员,他妈的,现在这算什么,我在哪儿!妈的别过来!别过来!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胡凤蓝尖叫着瞪大了眼睛,一个血红色的女人突然从黑暗深处扑了出来,压在她的身上要掐她的脖子!她尖叫,她怎么能轻易就范!她岂能在这里就范!她还没有见到她的男人,她还没有生下他们的孩子!孩子!爱情的结晶!幸福的证据!甜蜜的未来!
“啊!滚开!!操你妈!滚!“
“砰!”
胡凤蓝射出一枪。那个女人还在她身上!她还没有走!枪杀不死她,她是幽灵,是幽灵!是被她杀死的女人的幽灵!
胡凤蓝扔下手枪,和这个幽灵纠缠在了一起,她不能输给她,她要活,她要活下去!她不能被她拖进地狱!
“去死吧!你去死吧!!”
有个声音在这么呼喊,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又像是这个女人的声音。
“这个狗杂种生下来就是败类!呸!爹是杀人犯!妈也是杀人犯!蛀虫!败类!渣滓!”
胡凤蓝抱着这个女人撞开了一块木板,她们在地上打滚,她撞到了关猴子的铁笼子,猴子上蹿下跳给她们助阵,它还鼓掌!它在大笑!
胡凤蓝朝猴子扑过去,那猴子却跑开了,女人的幽灵绊住她,她扑了个空,仰面摔在地上,她的肚子好痛。孩子在踹她,它要出生,这个孩子忍不住了,它要来到这个人世间,哪怕此刻人间为炼狱,它也不管不顾!
“走开!”胡凤蓝试着爬起来,可车上到处都是鲜血,这里是漏了水的诺亚方舟,动物们伫立在牢笼里,人类在血海里翻腾挣扎。
胡凤蓝抱紧了笼子,她牢牢抓着铁栏,她需要一个牢笼,她多需要一个!她要将她的孩子锁起来,把它关在谁也找不到,谁也伤害不到的地方。它可以出生之后就死去,它可以不用长大,管它是男是女,只要它能出生,只要它能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只要它能活一秒,一秒就好!
胡凤蓝划动了两下手臂,她想游到远处,找一找岸,找一个能让她生孩子的地方。可她的脚被人抓住了,她为此潜入海底一探究竟,好啊,原来是那个女人!这个吃了她一枪的女老师,她阴魂不散,还在缠着她!胡凤蓝转过去,张开双臂勒住了这个幽灵的脖子,子弹杀不死她,那她就勒住她!她可以让她一直保持在断气的状态,这样她就不能伤害到她和她的孩子了,她将成为一个始终在死去的幽灵!她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她只能一直在“死”。
胡凤蓝哈哈大笑,为自己的天才骄傲,她勒着这个女人游过狮子,游过蟒蛇,游过斑马。
这些动物都好奇怪,它们漂在海上,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正当胡凤蓝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只竹筏。
在海平面微微泛白的远处,竹筏飘荡了过来。她朝竹筏奋力游去,这只竹筏也好奇怪,竹筒分明已经四分五裂,破碎不堪,可在草绳粗糙的捆绑下,它却没有散架。
胡凤蓝翻身爬上竹筏,她始终不忘记勒住那个女幽灵。她们一起躺在了竹筏上。
天黑了。天又亮了。
胡凤蓝累极了,她数不清自己在海上漂浮了多久,渡过了多少个日夜,她只知道她精力很长很长的一段时光,她找不到岸,她的孩子生不下来,她开始哭。
哭着哭着,一个人的形象在她的泪水中浮现。
胡凤蓝擦干眼睛,她看到这个人了,这个人很美,白白的,周身好像会发光。它有一头长发,但它的骨架却像男子,胡凤蓝说不准它到底是男还是女。大约是天使吧。
“你杀了我吧。”胡凤蓝脱口而出。她自己都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她其实想说的是:“你杀过人对吧?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她把女幽灵拉过来:“给你!!这个给你!我给你的贡品!你杀了我吧!”
天使没有说话,但它接过了女幽灵的尸体,它默默地,盖上了女幽灵的眼睛。
不知何时,这个女幽灵穿上了一件怪异的马甲,右手还不知所综。可胡凤蓝管不了这么多了,她抓紧了天使的衣服,眼珠几乎要弹出来,苦苦哀求着:“求求你杀了我吧……”
有一把手枪就在天使够得着的地方。但是这个天使,不知是太过善良还是邪恶过了头,它始终没有动,始终只是用它那双黑眼睛看着她。
胡凤蓝要疯了,她已经疯了,她受不了这样的眼神,这眼神太致命了。
她伸手抓过手枪往自己肚子上开了一枪,天使的身躯一震,脸上溅到了血。
胡凤蓝望向敞开的卡车后车门,一只猴子探头探脑,扒拉着铁栏往外看。
“你,把它们都放了。”
她说,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胡凤蓝倒下了,摔在地上,眼珠转向同一侧,血泊中,天使的倒影显得格外清晰。它跪在地上,双手泡在血里,眼里是对死亡已经司空见惯的眼神。
3.
柳露一被松开,就从衣服上撕下根布条胡乱卷了卷塞进礼母嘴里。礼母的双眼紧闭,侧卧在地上,把右手压在身子底下,时不时地呻吟一声,样子十分痛苦。
“小朗啊,小朗……”她呼唤着礼朗。
胡凤蓝蔑视一笑,往火堆里添了两支铅笔,脑袋伸长了,往脚边的纸箱里看,翻出顶红假发又扔了进去。假发被引燃之后的气味非常难闻,胡凤蓝捂着鼻子走到了柳露身后,不咸不淡地说:“还惦记着自己的儿子呢。”
柳露蹲在地上,检查了礼母的心跳,脉搏,把她的右腕举起来,说:“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女人。”胡凤蓝绕着他们转圈,幽幽说,“从前靠男人,男人死了靠儿子,什么时候才能讲个自尊自立自爱。”
柳露撇头看了看她,胡凤蓝一巴掌就把他扇倒了,还补了两脚在他胸口。柳露一抹嘴角,爬起来,膝行向前,从火堆里找了根一端烧得很旺,火苗噌噌往上窜的木棍,他道:“起码她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你……!”胡凤蓝的脚都提起来了,瞅着柳露,眼珠一转,发出声奸狞的轻笑,拍拍衣服,说,“对啊,她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干过,就被人害得家破人亡,疯疯癫癫。”
柳露爬了回来,他跪坐在地上,扶起礼母,半搂住她,将木棍燃烧的那端推向了她的右腕。
”啊!!!”礼母惨叫一声,她的眼睛还闭拢着,整个人像是成了条被捕上岸的活鱼,在柳露的怀里拼了命的折腾。柳露捂住她的嘴,她倒好,张口就咬住了柳露的手指。柳露吃痛,什么也没说,气都没乱,将她紧按在自己身侧,再一次用火焰灼烧她右腕鲜血模糊的伤口。刺鼻的焦味迅速在室内开疆拓土,胡凤蓝打了个喷嚏,站在一边说风凉话:“你小心把她身上的炸药引爆了,这样止血,也真有你的。”
柳露斜眼看她,这眼神触怒了胡凤蓝,他立即挨了两记耳光,人也被踢远了。礼母此时已经安静下来,满头满脑的虚汗濡湿了她的头发,她稍睁开了眼睛,嘴唇翻动,轻轻说了句什么。柳露转过去,躲开她的视线,他看到胡凤蓝跑了过去,还问礼母:“什么?你说什么啊?”
她还很大声地说:“哦,你让我告诉姓柳的,你操他祖宗十八代是吧?”
柳露站起来,回身扫了眼,礼母似是又失去了知觉,柳露回到她身边,探她鼻息,还有气,他又摸了摸礼母的额头,她身上很烫,想必是伤口发炎,引起了高烧。柳露才仰起头想和胡凤蓝说些什么,一口口水猝不及防飞到了他脸上,随之而来的是礼母有气无力地谩骂:“臭不要脸的贱人,和他妈的老贱人一个德行,一家子贱人!卖屁股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她骂完,人又失去了意识。
胡凤蓝捶墙大笑,指着柳露的鼻子说:“笑死我算了,这女人鬼门关前晃荡了半天,最忘不了的一个是自己儿子,一个是你!哈哈哈哈。“
她笑到飙泪,柳露一擦脸,和她说:“她人已经很不清醒了,必须送医院,一个小时之内一定要送医院。”
他还道:“附近半小时车程有个卫生所,你先送她去那里可以吗?我发誓我一定让你和朱万全团聚。”
胡凤蓝用脚尖把礼母顶开,粗着喉咙说:“我现在就炸死她,你谁也救不了。”
柳露低下头,脱下衣服给礼母擦脸和手,胡凤蓝鄙夷地看着他:“你还是省点力气吧,我要是她,连和你呼吸一个地方的空气都觉得恶心。”
她又问柳露:“欸,她说的老贱人是谁?你妈啊?她男人搞了你妈又搞你?你们这故事法治在线知道吗?你要是缺钱,投稿去《知音》也可以啊。”
柳露将礼母打横抱起,没看她,更不搭腔,只说:“我带你去卡车那里。”
胡凤蓝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那扇绿木门。阳光正好,天气正晴朗,斑马和狮子懒洋洋地享受着日光浴,蟒蛇躲在树荫里,似是对现有的处境强烈不满,盘成一团,冲柳露嘶嘶地吐芯子。猴子见到柳露反应最大,激动地在假山假树上爬上爬下,抓耳挠腮,把笼子摇得乱响。
“嘘!别吵!”胡凤蓝一声令下,猴子安静了几秒,随后闹得更起劲,胡凤蓝暴躁地举起拳头冲它挥舞,比划着要揍它。那猴子不买她的账,捞起两颗果核就往她身上扔,胡凤蓝彻底被它激怒,比着手枪冲到了它面前,作势要开枪,猴子似人,看到枪立马退缩了,三两下窜远了,躲在笼子一角,睁着水汪汪的圆眼睛瑟瑟发抖。胡凤蓝得意地笑,还拽了把柳露,说:“怪聪明的,知道这只黑眼睛的怪兽能要它的命,识时务。”
柳露看看手枪,点了点头。他把礼母放在一张单人床上,走去推开了狮子牢笼旁的一扇门,这门外就是一条河。他道:“车就在外面。”
胡凤蓝摩拳擦掌,难掩澎湃的心绪,柳露让开一个位置,道:“你先出去。”
胡凤蓝用枪对着他,眉毛飞起:“干吗?打什么主意?”
柳露朝床头柜努努下巴:“我想抽根烟。”
胡凤蓝一怔,倒推着走到床头柜边上,那柜子上只摆了一本书,一只闹钟。她拉开第一格抽屉,里面的东西也很少,只有一包香烟和一只打火机。
胡凤蓝摸出香烟和打火机,她抖出一根烟,擦起打火机,火苗烧到香烟,胡凤蓝深吸一口,捏住烟,把它递了出去。
柳露伸手接过烟,胡凤蓝推开他的头,拽出挂在自己脖子上,被她藏进衣服里的遥控器,在柳露面前摇来晃去:“你想偷这个?”
柳露往后退,背靠门框抽烟。风吹动他的头发,身上单薄的衣衫,干在手臂上,脸上的血迹。他先是看外面,指了个大致的方向,说:“卡车就在那里。”
胡凤蓝走了过来,她也点了根烟。两人离得有些近,从鼻子里喷出的烟混在了一起。柳露说:“还有些之前留下来的烟花,我用木板和这些烟花在后面搭一个隔间出来,你和她躲进去。然后我把它们。”
他看进来,一掠而过:“把它们运上去。”
“你搬得动这些笼子?”
“有工具,别担心,以前马戏团常常需要带它们出去表演。”
胡凤蓝抽了半支烟就没耐性了,推着柳露催他干活。柳露看她,明晃晃的日光下,胡凤蓝的脸黄得可怕,近乎黄疸病人,她的眉毛稀疏,眼袋严重,鼻子和脸颊上净是雀斑,额头上几缕枯草似的头发在风中飘扬,像极了某种甲虫的触角。
甲虫探寻着,摸索着,找寻着食物,找寻着回家的路。
胡凤蓝张大了嘴,丰厚的嘴唇像耳际咧开,甲虫的形象在瞬间崩塌,被□□的幻影取而代之,□□叫了声,说出一句人话:“你上次见礼朗是什么时候?”
柳露摇头:“不记得了,太久了。”
“也对,你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他的电话号码了。”胡凤蓝踹他屁股,柳露撞在了卡车车门上。
“你个屁精该不会连这女人最后的救命稻草都想祸害吧?”
柳露摇头,他揉揉眼睛,扔掉了香烟。烟太烈,熏到了眼睛。他打开车门,试着发动汽车。胡凤蓝也没闲着,她去把礼母从屋里拖了出来,碎碎念说:“死八婆,这么沉,等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你儿子啦!礼朗,我说,你等一会儿就能见到礼朗了!”边说她边开怀大笑:“我也能见到阿全咯!”
她吹起口哨,哼起歌,风很大,她的声音飞得很高,很远。
柳露探着脑袋看她。
他记得这首歌,十年前的流行歌曲,他听过,但不喜欢。
他喜欢的是听不懂的粤语歌,歌手唱完,有人讲解,告诉他,有一天,他会遇到他。三分钟后,他就要来找到他。
柳露发动汽车,音乐卡带自动播放。
“有一天……”
有一天发生了什么,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人来告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