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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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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TWO
01:35AM
1.
饭馆的门脸很小,屋檐低矮,礼朗猫着腰进去,和看店的伙计打了个招呼,要了瓶冰啤酒。凌晨了,店里人不多,除了礼朗,只有一桌四个小年轻聚在一起抽烟,吃宵夜。伙计送了礼朗一碟花生,啤酒冰镇过头了,瓶盖一打开,寒气便直往外冒,眨眼间,绿油油的玻璃瓶上就结出了露珠。礼朗碰了下瓶身,手上沾到些凉意,没喝酒,凑着碟子剥起了花生米。
不多时,从饭店门口挤进来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一身烟臭味,礼朗隔了两桌都闻到了,两人同时朝对方挥手,中年汉子道:“来了啊,吃点什么?”
礼朗指指酒瓶,中年汉子笑了笑,一瞅那靠在柜台边玩手机的伙计,要了十串羊肉串,两串羊腰子,多加辣。伙计头也没抬,摆摆手,拿着手机边按边往后厨去。夜晚里,所有人都意兴阑珊,连吃宵夜的年轻人们也是默不做声,偶尔抖一抖烟灰,偶尔看看彼此,接着继续摆弄手机。
“加班到现在吧?”礼朗从隔壁桌拿了套餐具給中年汉子摆上,“华叔,实在不好意思,这个节骨眼上还把您找出来。”
他客气地说,往一只空杯子里添酒,推到了华叔手边。
华叔瞧他一番,环视四围,压着声音道:“人民公园被抓的那个小丑确实是柳露。”
礼朗愣怔了瞬,随即莞尔:“不是啊,我没要和您打听这个,刚才电话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华叔闻言,自个儿笑开怀了,笑里发苦,拍着大腿道:“也对,你打听这个干吗,你和柳露都多少年没扯上关系了。”
礼朗吃着花生米,把剥下的壳和没剥开的花生在碟子里分成两边,低着头说:“也就是高中同学,都还不是一个班的。”
华叔问:“那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这半夜三更的还不回去睡觉?我这儿是整个局里都加班加点地找人抓人呢,你……”
礼朗半抬起头,说:“我妈走丢了。”
华叔应了声,喝下半杯酒,自己給自己满上,眉心一点一点紧皱了起来,半晌才问:“都找过了?我记得上上个月走丢是回了你们老房子那儿,在楼下傻蹲着,上个月是去了你爸坟上,躺树林里睡了一晚上。”
礼朗道:“都找过了,上午医院給我打的电话,我立马赶过去了,看了保安室的监控,早上六点半走丢的,就那么光明正大地走的正门出去,我和护工和医生吵了一架,报警了,不过你也知道,报警起不了什么作用。”
华叔抓了把花生米,不时“嗯”一声。礼朗接着道:“从医院出来就去了我爸坟上,老房子,我外婆外公坟上,我大舅和二舅家,都没找到她。”
华叔说:“我給你留意留意吧。”
礼朗道:“还得麻烦您了,我知道现在是非常时刻,都在忙那个女劫匪的事情吧?”他顿了顿,手摸着酒杯,看华叔,说,“您刚才说,被劫持的那个人是柳露?”
华叔不搭腔,礼朗便凑近了些,试试探探地,轻悄悄地打听:“是我知道的那个柳露吗?”
华叔扯出个笑,比方才的苦笑还要无奈,迎着礼朗的眼神,说:“是,就是那个被你妈怀疑杀了你爸,还跑去打了他好多次,差点闹出人命的,你以前的高中同学柳露。”
礼朗嘴角翘起,样子像是要笑,却没笑出来,只是温吞平和地说:“我们家那档子破事啊,还是不提了。”
他举起酒瓶和华叔碰杯,华叔点的烤串上了桌,礼朗跟着吃了一串,辣得他够呛,灌了一大口酒才解了些辣味,他信口问说:“那个女的到底什么来头?我看新闻拍出来,她还大着肚子啊,真怀孕还是假怀孕啊?你们警察是不是不能打孕妇啊?”
“女人狠起来那才叫心狠手辣。”
“是不是他们本来打算劫一辆幼儿园的春游大巴车?那女的原先还是幼儿园里的老师。”
华叔瞪眼,没好气地:“我看你了解得比我还清楚。”
礼朗弯起手指敲了两下桌上的手机 :“网络时代,谁都没隐私啊。”
华叔轻啧了声,摇起了头:“这帮人早晚误事。”
两人默默吃了会儿东西,华叔加了几个菜,又和礼朗说起:“那女的能下狠手,已经杀了一个女老师了,早就是跳墙的急狗了,柳露凶多吉少。”
“她是不是要用人质和你们换朱万全?”华叔主动提这件事,礼朗便顺着问了句。
“唉,我说你现在是改行当小报记者了是吧?”华叔又和礼朗瞪眼,礼朗忙赔笑说:“难免好奇嘛。”
华叔不接话茬,光顾着吃烤串,礼朗自顾自道:“朱万全是什么角色,鱼池里头最大的一条黑鱼精,好不容易被逮住,她抓的那个人质又是什么角色啊,说什么都不可能同意换的吧?华叔……”他挤眉弄眼,“您说是吧?”
华叔还是不搭理他,礼朗索性充起了侦探,分析说:“不过这个女的长什么样都被你们看到了,找起来应该很容易吧?再说了,现在路面监控这么密集,他们是开的车跑的吧?破案我看是快咯。”
华叔不屑:“说得轻巧。”他朝礼朗伸出手,礼朗不明所以,华叔道:“我手机没带下来,你的借我用用,我給小璐打个电话,要是你妈找去我们家了,让她把人看好了。”
礼朗把手机递过去,他的手机设了密码锁,华叔避嫌,塞回去要让他先解码。礼朗忙着吃鸡翅膀,两只手都腾不开,眼皮都没抬一下,说:“我生日,1225。”
华叔犯起了嘀咕:“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现在手机上绑定这么多东西,要是你的身份证和手机一起丢了,密码这不眨眼就被人給破解了吗?也就四个数字,设个除了生日之外的有那么难记吗?”
“我记性差。”礼朗说。
“你这个通讯录怎么一个电话号码都没存?”
礼朗报了串号码,华叔瞥他:“好家伙,号码全都靠背,还说自己记性差?”
礼朗嘻嘻哈哈地说:“小璐的号码我怎么能忘?您的宝贝千金,我妈未来的儿媳妇啊。”
华叔似是要反驳,电话这时接通了,他对礼朗比了个“一边凉快去”的动作,好声好气地开口:“小璐啊?不是,是你爸!”华叔脸色一绿,礼朗直笑。
“怎么还没睡呢?和你说个事,礼朗妈妈又走丢了,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要是她去了我们家,你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礼朗听着,不响,用纸巾擦手,埋头挑起了花生壳里的花生衣。花生衣又薄又脆,比纸屑还难掌控,稍一用力便会碎开,黏在手上。他挑得很认真,华叔说完电话,把手机还给他时,他亦无动于衷,仍在对面前的碎屑挑拣分类。
“我先走了。”华叔在桌上留下张百元大钞,“你也回家休息吧。”
礼朗摇头,吹开了点桌上边缘的花生衣,说:“我回医院去,整理下我妈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抬起头,一双疲惫的眼睛与另一双疲惫的眼睛交汇,礼朗先笑,明朗大方:“您也保重。”
华叔的喉结上下滚动,然而欲言又止,他拍了两下礼朗的肩膀,一下比一下重。他安慰他说:“别想太多,你妈会找到的,她会回来的,你放心。”
礼朗的手放到了桌面下,手掌心在裤子上来回摩擦,最后紧握住膝盖,十根修长手指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因为手指用力的缘故,他的五官不由紧绷,但他保持着很淡很轻的微笑,说:“我知道,她会没事的,人丢不了,不会丢的,我会找到她。”
“我知道。”他重复了一遍。
华叔走后,礼朗还坐着,待到饭馆里另外那桌年轻人也离开了,他用手机镜头对准了桌上的小碟,拍了一张照。那碟子里花生壳是花生壳,花生衣是花生衣,没吃完的花生米是花生米,三个类别,泾渭分明。
这张照片排在一些花的照片前面。
是春天了,柳树发芽,杏花先开,紫薇桃花接连绽放,海棠晚樱杜鹃逐一张开怀抱的春天了。
礼朗来回翻阅手机里的相片,他发现,有一种花,他不清楚它的名字,盛开时压在枝头,如同粉白的棉花团,花落时,好比绉纱烂纸,堆在马路边,任人随意践踏。
手机里还有一些动物的照片,都是近期拍就,有的被调成了黑白色,有的没做任何修饰。
一条蟒蛇懒洋洋地盘在一棵枯木上,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狮子透过铁笼与镜头对视,一匹斑马下半身浸泡在河里。还有一只猴子,正在握一个人的右手。
那只手很白,皮肤对它来说仿佛是一层透明雨衣,轻轻罩在它的血管脉络之上,轻轻拥住它。
“买单。”礼朗说,伙计懒散地拖着步子过来,握着自己的手机看得很起劲。礼朗瞄了眼,那伙计在看的是个视频,画面的清晰度和声音的质量都不是很高,昏昏暗暗的屏幕上,模糊地能看到坐着一个男人。算钱的伙计注意到礼朗的眼神,拱拱他,说了句:“看了没?最新的视频!绑架小丑那女的说要搞爆炸!”
礼朗收回眼神,拿了找零,又坐了好久,直到小腿发麻,几乎失去知觉,他才起身。
2.
胡凤蓝把相机收了起来,她用电磁炉烧热水,从扔在地上的皮包里翻出一袋泡面,拆开包装袋,不等水开,就把面饼扔了进去。煮面时,她总是反酸嗝,有两次,按住胸口弯腰干呕,可最后什除了几口唾沫,什么都没吐出来。她点了根烟,用鞋底蹍开地上的唾沫。
“妈的。”她抖着腿骂娘,手指间夹着的香烟跟着抖落几片烟灰,飘进了面汤里。
“他妈的,老三个狗逼,让小弟顶上来,自己拖家带口跑了,操,狗逼,没义气。”胡凤蓝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好一阵,烟抽去半根,关了开关,抓着煮面的锅转过身去,把锅摔到桌上。桌子是四方形的木桌,她站在一边,柳露就在她的正对面。一些汤汁溅到了柳露脸上,他下意识做了个避开的动作。胡凤蓝走过去把他的脑袋掰正了,朝向那锅面条,道:“吃。”
柳露说:“我手没法动。”
胡凤蓝道:“谁说要用到手的?”
她把面锅倾斜出一个角度,让柳露把脑袋挨过去,嘴巴碰着锅子自己吸面条。她抽烟,俯视着柳露的头顶心,他的头发黑亮,在微弱的光芒下还能发出乌润的光泽,实属罕见。胡凤蓝说:“用的什么洗发水?”
柳露闷声回话:“用肥皂洗的。”
“操。”胡凤蓝不快,把柳露的脑袋摁进面锅里,柳露肩膀一缩,挣扎着探到外面透气,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两根面条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
胡凤蓝指着他哈哈大笑,柳露现在的样子狼狈极了,嘴唇微肿,下巴上和衣领上全是红橙色的汤渍,还有几粒干巴巴的胡萝卜丁粘在他的脖子上。他又白净,又脏。
“你会不会吃面?”胡凤蓝笑痛快了后,脸又板起来,气愤地踹柳露,把椅子拉过来,坐在他边上,手举面锅呼噜呼噜转眼间就把剩下的面条吃了个干净。
“你……”柳露看她,小心翼翼地,近乎鬼鬼祟祟地问,“六个月了吧?”
胡凤蓝单手持锅,大口喝汤,打出个饱嗝后,眼神飞去一刀,直剜柳露,道:“八个月。”
柳露的眼睛大了一圈,结巴着说:“八……八个月?八个月……那是快生了吧?”
“关你屁事。”胡凤蓝视线往下,扫过他胸前,道,“你有空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身上的炸药包吧。”
柳露吞咽口水,想了会儿说:“无论如何,你都会把我杀了的对吧?”
胡凤蓝挑眉,把锅甩回桌上,叉开腿大喇喇地坐着,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肚子。她轻柔地顺时针抚摩着自己的孕肚。
“你杀过人吗?”胡凤蓝把香烟屁股丢到地上,一脚踩上去,“我杀过,今天,我杀了一个女人,我以前的同事,今天我还死了四个干弟弟,其中一个是因为替我挡子弹送的命。”
她的手还在腹上转动,好似要转出一个漩涡。
“我的男人在牢里,被判了死刑,我怀着他的孩子。”
“你问我会不会杀了你,我告诉你,会,我百分之一百要杀了你,问题在于是只杀你一个,还是把你扔进人堆,杀他个百十来个。”
柳露听得很认真,眼都不眨一下,他说:“你刚才录像的时候不是已经作出决定了吗。”
胡凤蓝喝水,她出了许多汗,柳露也流失了许多水分,嘴唇干裂,睫毛上挂着汗珠,恍恍惚惚地喘着气。胡凤蓝眼皮半耷拉着问他:“你是不是在外面欠了很多债?”
柳露先是疑惑,接着才缓慢地摇头,胡凤蓝冷笑:“那你就是想自杀。”
柳露含着下巴,更懵懂了:“为什么突然讨论我的事。”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一点想要逃跑的意思也没有,录视频的时候也不趁机求救,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你却什么都不透露,你还说你不是想寻死。”
柳露立即说:“你这是悖论。”
“悖论?”
“你带我来这里的时候,你让我知道我的位置,我们在哪里,你就是在告诉我,你不会让我活命,就算我透露出自己的位置,我喊救命,警察会比你枪里的子弹更快吗?”柳露说,凝神望住胡凤蓝“我不信。”
地下室里泛起阵阵恶臭,汗臭,尿臭,腐臭互相夹杂,互相混淆,胡凤蓝的眼睛被熏得有些睁不开了,黯淡朦胧的视界里她唯能看到柳露黑得发亮的头发,白得反光的皮肤。
胡凤蓝揉开眼睛,仔细端详柳露。
柳露紧靠着椅背,坐姿笔直,面汤留下的污渍干在了他的脸上,他像是突然多出了一块胎记,但他的脸还是好看的。他的五官非常精致,睫毛很长,显得眼睛大而有神,而他的双目又总是饱含水光,他不动声色便可以温情脉脉。他的漂亮使得那落在他下半张脸上的油污都摇身一变,化身成一轮夕阳,暖调的光辉散播开来,他叫人眼前一亮。
胡凤蓝不由说:“你长得很好看。”
柳露低下了头。胡凤蓝问他:“你想拿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
“下午你问我能不能从面包车上拿一样东西。”
柳露说:“外套,我怕冷,春天晚上冷。”
胡凤蓝踢他,柳露不说话了。胡凤蓝霍地起来,她这下精神抖擞了,冲过去就是两个耳光招呼柳露。
“你找死是吧?”
柳露的头像拨浪鼓,左右乱摆,他坚持说:“真的是外套,我骗你干什么?我以为你要带我去山上把我埋了,我很怕冷。”
胡凤蓝喘着粗气停了手,她按住柳露的胸膛,把他脖子上那根红绳扯了下来。
“碍眼!”胡凤蓝呸了声,那红绳却只是根红色的绳子,没有挂坠,没有吊饰,是一根朴素简单,由几股红棉线攒成的红绳子,连接处原是打了个死结,棉线脆弱,被胡凤蓝一扯就断了。她攥着这根红绳斜眼看柳露,他的漂亮脸蛋因为殴打而浮肿,嘴角擦破了,流了点血。他的目光却还是静谧,且充满柔情的,他口吻生硬地说:“我死后,能把这根绳子留给我吗?”
“女朋友送给你的?”胡凤蓝露出了不怀好意地笑。柳露不响,舔了舔嘴角。
血珠在他嘴边开出了红色的小花。他吃掉了那朵花。
胡凤蓝僵了瞬,她走去一张皮沙发上躺下。她的枪就放在沙发上,她把手枪搁在大腿上,手臂靠着自己的肚子,枪口瞄准柳露。
“喂,小丑,你说你爸妈都不在了,你是孤儿啊?”
“为什么非得讨论我的事情……”柳露不情不愿。
胡凤蓝的手腕径自跳动了下,她低头看,是孩子的胎动。胡凤蓝再看柳露时,她忽而觉得他离她好远,有十八年,二十年那么远。
“你多大了?”她问,眼角湿润了。
“二十六。”
“你妈妈,你还记得她吗?”胡凤蓝起了幻觉,她很清楚,这一切都是幻觉。地下室里是不可能平白无故冒出三口泉眼,无端涌出滚烫的鲜血的,她清楚自己的幻视。血海泛滥,一个孩子在海上漂浮。这孩子是冰蓝色的。连柳露都在这片海洋上飘荡,他脱掉了挂满炸药的马甲,他像一艇竹筏,坚韧又茫然,随波逐流。
柳露低垂眼眸,胡凤蓝哽咽了,她说:“那你爸爸呢,你记得他吗?”
柳露抬起眼睛:“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杀过人吗?”
胡凤蓝牵动缠绕在手上的红绳,她感觉柳露似是被她拉近了些。她又扯了扯。她想起春天里,大人会带着孩子去放风筝,风筝飞得好高,风筝线很细,容易隐没在尘间万物里,可放风筝的人轻轻拉扯,那风筝就会回来。
胡凤蓝睡着了。
3.
柳露看镜头,单反相机的镜头像一颗硕大的鱼眼睛,很大,很空虚,死气沉沉地反射出半圈润洁的光环。他还看到站在三脚架后面对着相机唠叨咒骂的胡凤蓝。
这个日本牌子的相机,在广告词里常被用来记录感动。
胡凤蓝把头发绑成了马尾辫,她的头发稀少,干枯,染成了亚麻色,彼时看出去,仿佛一捆稻草在她脑袋后头摇来晃去。
“你一句话都不准讲,听到没有?”胡凤蓝发话,对柳露指指自己的枪,凶神恶煞。柳露点了点头,胡凤蓝似是不放心,随手抓了条毛巾堵住了他的嘴。
毛巾满是疮孔,破烂不堪,透着股血腥味,柳露的舌头不得已碰到了毛巾表面,他吃到汽油了,味道刺激,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胡凤蓝看看他,不知在打什么算盘,又把毛巾从他嘴里抽了出来。她往嘴里塞了些饼干,拿着毛巾缓步走到一张沙发边,她把枪放下了。柳露的眼神追随着她,他看到胡凤蓝从沙发下面抽了个塑料盆出来,往里面倒了好几瓶矿泉水,接着,一手撑住沙发,另外一只手紧贴着自己的后臀,以极缓慢,谨慎,极扭曲的姿态弯下膝盖蹲在了地上。她叹气,在塑料盆里搓洗毛巾。汗水从她的额头漫延到她的鼻尖,汗水还顺着她的鬓角流入她的脖子。
她很容易出汗,容易饿,容易乱发脾气,容易乱出主意。
柳露还出神地看着她,这时,胡凤蓝抬起胳膊,用袖子往脸上磨蹭两下,对他竖起一根中指。
“看个屁!”
“我警告你!录像的时候,你要是敢说一个字!我他妈的……”
柳露说:“你说过一遍了,我不会说话的。”
他还补充了句:“我发誓。”
胡凤蓝把毛巾扔进脸盆,人靠在沙发扶手上,两手抓着皮坐垫好不容易坐到了沙发上,她低头:“誓言是狗屁!”
柳露嘴唇微启,但没出声。胡凤蓝恰巧捕捉到了他的这丝异样,恶狠狠问:“你想接什么?”
柳露摇头,肩膀稍稍耸起,又松懈下来。
“操。”胡凤蓝站起来,她对柳露比了个划开脖子的动作,威胁说:“别乱动!”
柳露像应声虫,她说什么,只管答应。胡凤蓝把捆在他身上的链条解开了,链条沉重,表面锈迹斑斑,不光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了几道褐色的印迹,连柳露都被弄了一身的铁锈味。然后,胡凤蓝将柳露左手和椅子铐在一起的手铐也解开了,她一再重申:“别乱动。”
她有枪。
柳露知道她的潜台词。
她会杀人。
她能杀人。
她将柳露的左手穿过一件马甲的左面袖管,之后,再次将他的左手和椅子锁在一起,柳露顺从地听凭她摆布,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孕妇給他穿上了一件挂满□□的马甲。
“你要是敢乱动,我马上引爆!”胡凤蓝说,“这是老六的手艺,这里有个电子控件,我有个遥控器,可以远程遥控!”
柳露听着,没有任何问题,不问任何事情。
“妈的。”胡凤蓝推了下柳露的脑袋,把他的头发弄乱了。
马甲准备好之后,胡凤蓝开始用相机录像。
“这个人质身上现在捆着三公斤的炸药,二十四小时后我会带他去一个地方,具体地址我会另行通知你们,我要在那个地方用他交换朱万全,你们听好了,要是我引爆炸弹,死的不光是他一个人,绝对不止他一个。”
胡凤蓝没有其他的要求,她没有要逃跑用的交通工具,没有要钱,她只要自己的男人。
录像没费多少时间就结束了,柳露如约,全程都保持沉默,安安静静。胡凤蓝对录制却不是很满意,朝柳露发了通脾气。
“你他妈是死人啊?哭一哭都不会?妈的!”
“让你闭嘴你他妈就闭嘴,怂逼,枪他妈的我都没拿,你是哑巴?救命都不会喊,女朋友该有吧?!我现在就告诉你!刚才那就是她见你的最后一面!后悔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妈的。”
胡凤蓝骂骂咧咧地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取下来,还朝柳露吐了两口口水,她抱着相机去电脑前忙活了。
柳露问她:“你是不是怕别人误会我们是同伙?”
“操。”胡凤蓝咬紧嘴唇。
柳露看不明白她在鼓捣什么,电脑的荧屏发出阵阵幽蓝的光,照着胡凤蓝,他想到了一些恐怖片,还有科幻片。
宇宙暗夜中,一颗蓝色的星球在荧荧闪光。
柳露说:“你男人干了很多坏事,他卖毒品,走私军火,开妓院,害了很多人。”
“闭嘴。”胡凤蓝沉声道。她的声音不像先前那么高了,连同那些愤怒和暴躁都不知为何化开了些,变淡了。她在抚摸自己的肚子,脸上的表情也安详了,文静了,她突然像个普通的孕妇,仿佛一只慵懒的猫咪,仿佛头一歪,就要和身旁的丈夫分享尚未出生的爱清结晶正在她肚子里施展拳脚的新鲜体验。
柳露蓦地冒出了好几个问题。
“你要发給警察还是公布到网上去?”
“所有人都会看到吗?”
胡凤蓝不置可否,讥讽说:“你指望超人来救你?”
她把电脑关了之后,趴在桌上打盹。
她还很容易累,容易困。
可不一会儿,她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左看右看。她微微颤抖,像活见了鬼,嘴巴干张着动了几下。她的后背湿了一片。
柳露能读唇语,他看到胡凤蓝说的是:别过来,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