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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鹤田安娜与母亲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分歧。
      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大部分日本女性结了婚就要入籍改夫姓的年代,当全职家庭主妇似乎成了危险系数为零的备选项之一。二十二岁就嫁了人的妈妈,几乎是用大半辈子贡献给了这个小小的家。她无法理解同样身为女性却执拗地站在约定俗成对立面的女儿,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肯好好地结婚、生子、照顾家庭。妈妈觉得安娜已经非常破例了——她高中就背井离乡地独自跑去东京念书,大学里也突发奇想地申请了一年的国际交换生,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找一个安安稳稳的工作就好,嫁一个本本分分的男人就行。可鹤田安娜偏不,她再次把骄傲自负背上行囊,又要远走他乡去继续深造学业。
      身为母亲,看着女儿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整装待发,她心里又怎么会不心疼自家孩子无法停歇的脚步呢,可安娜却在和妈妈的反复对峙中愈发直截了当,她的执拗割伤了母亲坚韧的挽留。
      “下个月就可以报道,机票我已经订好了。”
      “为什么呢安娜?”妈妈潸然泪下地打断她,“安安分分的不好吗!”
      “安安分分的很好!”安娜同样声嘶力竭,“可我不想要!”
      母亲摇摇欲坠的身子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地上,她哭得几乎要晕过去,拼命思索着到安娜二十二年的成长轨迹,底是哪一步出了差池。她喃喃自语,断断续续数落着安娜从小到大的不安分,从国中的那条跟数学老师吵翻天的辅助线到现在毅然决然的研究生……这么多年的光阴啊都没有办法把她打磨得圆润光滑,她依旧抗衡着那些陈词滥调和墨守成规,勇敢却又鲁莽地用血肉之躯来面对未知的风沙。
      “安娜,真的非去不可吗?”
      “是的。”安娜闭上眼睛,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非去不可。”

      鹤田安娜把泽北荣治约到离家不远的咖啡厅,高二那会泽北用自己的零花钱在这里请鹤田安娜吃了焦糖布丁喝了草莓奶茶。
      泽北不言不语地看着安娜红肿未消的眼角,安娜却抬起头有气无力地冲他笑了笑,惨淡的笑容和乌青的眼圈示意着她昨夜整宿未眠。泽北下意识想要伸手过去摸摸她此时没有血色的脸颊,心底一阵刺刺的疼痛却扎醒了他,于是泽北强忍住自己的下意识,继续沉默地保持着低气压。
      “大概要读两年左右。”
      “这次不在芝加哥了,在波士顿。”
      “选了一直很拿手的化学专业。”
      “下个月就可以去报道了。”
      “这次可跟之前只有一年的国际交换生不一样呢。”
      “如果留学期间成绩优异,可以申请奖学金。”
      “我应该没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的……”
      安娜哑着嗓子自说自话了许久,泽北始终一言不发,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根抗拒的直线。
      可安娜似乎毫不在意,她端起热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垂着睫毛自言自语。
      “其实,一年前我就开始准备了。”
      “还联系上了深津前辈,请教了不少问题。”
      “我很自私对吧?荣治一定也觉得我可恶得要死……”
      “又自负又尖锐,还总是那么不服输。”
      “妈妈总是埋怨,为什么我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呢?”
      “我也好想问妈妈,为什么我就不能继续念书呢?”
      一颗眼泪掉进了慢慢冷掉的白开水中。安娜笑了起来,低垂的睫毛被眼泪打湿,她却依然平静地娓娓道来,像是在叙述一个结局并不那么美好的故事。
      “这个世界太大了,荣治。”
      “我还没有能够好好地去看看它。”
      “我想去诺坎普看一场真正的足球比赛。”
      “我想去遥远的阿尔卑斯山脉看看常年不化的白雪。”
      “当两家父母在把我未来乏善可陈的生活都规划好之后……我发现我成了下一个我的妈妈。”
      “二十二岁嫁人,二十三岁生下了我。”
      “于是永远都在奔波和操劳,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屋子里的,我的妈妈。”
      “如果说第一次去美国读书是为了荣治,那么这一次,我想全然为我自己。”
      “算是我最后一次任性吧。”
      “荣治,对不起。”
      鹤田安娜在泽北荣治沉默地注视下点了一杯咖啡,服务生刚端上来给她她就仰着头迅速喝干了最后一口。今天她没有点平时喜欢的卡布奇诺,而要了一杯美式,没有加奶没有加糖,醇香又苦涩的液体灼灼地划过她的食道。回到家后她把自己的飞机票改签到了计划出发的前一晚的凌晨三点,起飞时间十分不讨喜的红眼航班,安娜决定不要再打扰和麻烦到任何人。
      泽北荣治的假期也没有持续很久,他签了约,正式开启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很多人来恭喜他,他却没有找到安娜。
      一个月后,鹤田安娜再次在大洋彼岸开始了她新的学期。飞机上她盯着自己脚上那双跟泽北某双篮球鞋同款的鞋子,这是他在她二十岁生日时送的礼物。她明白这一次的飘洋过海,身边不再会出现那个高大的身影,好像冥冥之中印证了“爱人之间送鞋子当作礼物容易让彼此之间会越走越远”的无稽之谈。
      安娜还是一如既往地在课业上埋头苦干,在当时亚洲面孔不算多的留学生中总因为突出的成绩被人牢牢记住。她还是一如以往地面对不合常理的事情伶牙俐齿地辩驳,甚至在她遭受了种族歧视时她不但毫不客气甚至还会变本加厉地还回去。——只是在实验室和图书馆呆得时间太久,不规律的用餐时间让她的胃变得十分脆弱;只是面对人群她总可以侃侃而谈兴致勃勃,可她却没有办法跟自己深夜涌来的孤独感和平共处。
      发邮件来问过一次她入学情况的深津一成后来给她发来第二封邮件,内容是关于泽北荣治的报道。新闻里写泽北荣治与职业篮球队签约,可是跟万众期盼形成反差的是泽北前期表现不尽人意。网络论坛中不少体育人士分析到是他尚未从美国的篮球模式中转变过来,或者是他的个人风格与整个球队还没有磨合好,更有甚者尖锐地批评着泽北荣治只是单纯的傲慢。
      「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
      安娜愤怒地回复了邮件,用力按着鼠标关掉了页面。她马不停蹄地登录了网络论坛,随便注册了一个账号就直挺挺地冲向那些讨论着泽北的帖子,然后她重新燃起斗志似的准备在键盘上劈里啪啦地打字,她逻辑严谨地举例子,她用词犀利地讲事实……可是最后,她只是留下一句愤愤不平的但又毫无杀伤力的辩驳——「你们懂个屁!」
      其实安娜早就知道了泽北进入职业篮球队的消息,甚至他的比赛她场场不落全都看完了。可是逃避着跟泽北联系的安娜,此时也只是个遥远又忠心的球迷,除了屏幕中她看到的赛场上的泽北荣治,私底下的一切她再也没有办法感知到。所以她又能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以什么样的身份来辩驳呢。
      鹤田安娜对自己的伶牙俐齿此时没能力排众议去保护自己喜欢了多年的男孩子而感到愧疚。

      “荣治,对不起……”
      “好端端的道歉干嘛啦……我只是问你在不在学校里而已,我跟你爸爸妈妈过来了,在你学校旁边的这家M记。”泽北荣治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讲话,手里各自端了一杯热牛奶给到安娜的爸爸妈妈。
      而此刻赶上寒假已经回到秋田的安娜正站在白雪皑皑的家门口,前一秒她还愧疚地用指甲扣着自家大门把手已经掉落的漆,后一秒她却目瞪口呆地意识到——完蛋了,她飞回了日本,而泽北和她爸爸妈妈却降落在了波士顿。
      “喂?怎么不说话?啧……”泽北皱着眉头听着电话那头的沉默,晃动着手机,以为是信号不好。他再次接听,对上安娜妈妈热泪盈眶的期待眼神,“安娜你在听吗?换你妈妈跟你讲话哦。”
      “安娜?我是妈妈。”
      “嗯……那个,我没在学校,放寒假了,我想着要回家就……”安娜愈发底气不足,讲电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总算鼓起勇气如实相告,“我没带钥匙,进不去。”
      跟鹤田安娜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妈妈却告诉她:欢迎回家,安娜。
      安娜举着手机愣了很久的神,最后捂着手机听筒,无措地哭了。她不想让异国他乡的父母听到自己的哭声,可却是生平第一次如此毫无顾忌地把流着泪的眼睛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好奇地把视线粘在她身上只是没有人上前过问,汹涌的眼泪毫不留情地淌过脸上精致的妆,嗓子里的哭声也没有像往时那样被紧闭的唇舌拦住,而是如同泛滥的河水一般冲破了声道大大咧咧地荡在空气里,被头顶橘色的路灯分享。她把包紧紧地搂在胸前哭着,好像那个包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重要器官,现在她没法把它好端端地放回身体里所以才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此时的秋田是晚上十点,而遥远的波士顿是早上九点。鹤田安娜在踏上新的学旅后,跟爸妈在这天亮说晚安的距离中持续了将近为期半年的冷战,那句她听了二十多年的问候,像一双手一样悄然捧住了安娜高高悬着的不安心脏。隔阂落下帷幕,安娜为自己第一次在听到这句话后没有能热烈地拥抱到自己的爸爸妈妈而感到难过得无以复加。
      今天是圣诞节。
      好几年前,她跟泽北荣治并肩站在东京的一座教堂外头看着里面的烛光摇曳。安娜说:你的心在哪里呢?在这里,还是在美国。荣治你啊,也该回去了。
      “回哪里?”
      “当然是回到把心弄丢的地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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