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导演》金果

2、试镜

　　试镜是有趣的，同时也是乏味的。

　　他没能在这已经试镜过的十几个人之中看到任何一个拥有亮点的人，他们的表演和他们的表情一样无趣。

　　杨孟昏昏欲睡——他二十五岁之前是洋洋得意受人追捧的天才导演，二十五岁之后，也是个堪称成功的商业片匠人。他受过冷遇，却从未真正被打入谷底。因此在这样的中等成本制作的电影中，他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这些来试镜的年轻人大多都二十岁出头，有漂亮的脸蛋，他们朝气昂扬，充满斗志。他们的皮肤紧致富有青春活力的身体。

　　然而没有一个，令杨孟产生‘就是这个人’的想法。

　　直到一个年轻人踏进这间房间——他看起来大约二十岁上下，有一张干净的，漂亮的，没有世俗过于侵染的脸。

　　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很漂亮，微微上扬，他笑着的时候自带温柔而多情，但一旦面无表情，就显得冷酷凌厉起来。

　　他的鼻梁很挺拔，然而并不僵硬，如同上帝用手亲自捏造而成。

　　他的嘴唇微微上翘，红的自然又鲜艳，似乎正迫切的等待着有人求吻。

　　他很英俊，拥有男人的硬朗和少年的艳丽。

　　他大约有一米八左右，穿着白色的衬衫和不那么合身的黑色西装裤。由此可见他生活上的窘迫。

　　只是他本人依旧镇定地站在那里，笑着和众人打招呼：“大家好，我叫蔡源。”

　　他话刚落音，却被杨孟板着一张脸生硬地打断了：“开始吧。”

　　蔡源愣了一下，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却已经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剧本中的男主角肖宇是个卑微的人，他充满活力，善良，活泼。但现实总是要一次次地将他敲晕，要令他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场戏是男主角的独角戏，他在黑暗的小巷里，四周都是斑驳老旧的墙壁。深夜寂静无声，他似乎被整个世界遗忘在了这个角落。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终于在这个远离世人的一角，全部迸发了出来。

　　蔡源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台词，只是望着杨孟。

　　他把杨孟当做镜头的中心！杨孟忽然被勾起了兴趣，这个少年是这样的大胆！几乎是在向自己发出挑衅。

　　而此时，蔡源已经进入了状态。

　　在这个充满了亮眼冷光的房间，一切都不符合天时地利，之前许多演员也正是因为气氛的原因失利，将这个机会拱手让人。有时候拍戏的氛围确实可以影响一个演员的发挥，这是不可控制的因素。

　　出乎意料的，蔡源没有像许多演员那样一上来就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他没有流泪，一切情绪都是内敛的。

　　可是至于你看向他的眼睛，就能轻易感受到他眼睛里那刻骨的悲伤与孤独。

　　而那悲伤孤独之下，却隐藏着巨大的生命力。他是一株野草，是一颗石子。他是个小人物，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杨孟屏住了呼吸，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了蔡源的身上，他已经不是在审视这个年轻人了，他是真的在欣赏他。欣赏他的表演，欣赏他的一举一动。这种调动情感的方式，独树一帜，令杨孟惊艳。甚至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蔡源忽然蹲下去，他慢慢下滑，就像是背后有一堵无形的墙。

　　然而他没有如所有人想的一样，或坐或蹲。

　　——他跪了下去。

　　几乎所有人都能听见那一声闷响，他的眼眶终于开始发红，他捂住自己的脸，久久都不愿意抬头。

　　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没看到他落泪，只能看到他用双手擦拭，然后扶着墙重新站起来。他的脸上没有泪痕，但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他面对过什么痛苦的事，才让他如此绝望，如此悲伤——却依旧这样坚强。

　　时间的车轮汹涌而过，所有人概莫能御。杨孟坐在那里，他似乎从那眼神中看到了自己。

　　“回去等通知吧。”杨孟没有直接定下来，却已经知道自己找到那个人了，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一样，语气冰冷地说，“作为一个演员，身体就是你最大的财富，你是不想要你的膝盖了吗？！”

　　蔡源愣了愣，忽然展开笑颜：“没事的，我身体可好了，谢谢杨导关心！”

　　他甚至还鞠了一个躬。

　　杨孟哑然失笑，不置可否。挥手让下一个试镜的演员进来。

　　有些人的天赋，仅一瞬间便可闪光。

　　当蔡源在自己那狭小简陋的地下室内接到杨孟的通知时，他正在清洗自己唯有的那两三件体面的衣服，他今天那一身还是从老乡那里借来的。

　　他从小无父无母，一直在流浪。在街头巷尾捡垃圾，甚至和流浪狗抢食。他艰难地活到了八岁，最后被福利院带了回去。

　　他现在出来讨生活，住着最简陋的，连桌椅都没有的地下室，空气中全都是快要发臭的霉味。

　　这里阴冷，潮湿。

　　但是便宜。

　　这是蔡源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住处。

　　“谢谢您，谢谢您！”他站在原地，不停的道谢。直到挂断了电话，他才大叫一声，兴奋地蹦了起来——他只是个普通的群众演员，跑龙套，当配角。拍的戏不少，却鲜有台词。

　　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心情难以言喻，他知道，他改变命运的机会。终于冲破千山万水，来到了他的眼前。

　　“定了？”陈然依旧住在杨孟的家里，他此时穿着自己的奶牛睡衣，端着一杯咖啡，凑过去看那段蔡源试镜的录像。显然，他对杨孟的选择存有异议，只是不敢表现的那么明显，“他的镜头表现能力确实不错，但现在观众还是喜欢长相更加硬朗的男主角。”

　　杨孟面无表情道：“我是来拍电影的，不是向观众妥协的，电影是艺术，不是阿谀奉承，不是放下一切的讨好观众。”

　　男主角定了，女主角和一众配角，却都是蒋先生公司里的人——投资人要塞人，简直就是理所应当。

　　女主角是谢依依，一个三线徘徊的小咖，然而值得庆幸的，她毕竟是一个电影咖。而不是三线的电视咖。

　　他们两在速食店见过一面，谢依依是个孱弱清秀的少女，她身上没有剧本中女主角应该有的坚韧和刚毅。杨孟不免有些失望，然而他已经做出了妥协，无法再次反悔。

　　所有演员都确定了，资金和剧本都到位了，拍摄场地也确认了，各类机械器材也没问题了。开机在即。

　　而开机前的发布会，已经开始了。

　　杨孟和蒋先生站在走廊上，各自点燃了一根烟。他们算是相识五年的老朋友了，因此在这个关键时期，蒋先生送钱送剧本，虽说带有私心，却还是愿意尽力去拉杨孟一把。好几年培养出来的默契，让杨孟甚至不需要口出感谢。

　　“有信心吗？”蒋先生碾熄了那根烟，他穿着一身定制西装，表情如冰山般冷漠，言语却温暖人心，“别有压力，我始终会支持你。你还年轻，以后的机会多的是。”

　　杨孟也是面无表情，两人性格相似，说话风格却是南辕北辙：“没有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蒋先生没有说话，直到秘书过来催人。

　　他们所有人，坐在高高在上的展台上，如同被人参观的珍奇动物。

　　白炽灯是那样亮，打在自己的身上。这些记者如同乌鸦，身后的镜头甚至令杨孟惧怕。

　　台下则是充当看客的记者，他们人头蹿动，迫不及待的想要为难这个被业界称之为伤仲永的年轻导演。

　　当官方发言结束之后，记者们开始自由发问，被点中的是以为年轻的女记者，她有些激动，却还是禀持着自己的职业操守：“杨导，很多人都说你是江郎才尽，从之前的明日之星，到今天的伤仲永，您自己怎么看？您觉得您还能拍好这部电影吗？”

　　杨孟抬手，于是底下鸦雀无声：“我是不是江郎才尽，或者伤仲永，自有电影本身来展现，自有观众来评判。我现在要做的，只是拍好我现在手底下的这部片子。下一位。”

　　“听说您大胆启用新人演员，您就不怕再遇滑铁卢？”

　　“我相信我的眼光，也相信他的才华。就和我之前说的一样，一切都交给观众。”

　　当回答完所有的质疑之后，杨孟离场，他扯松了自己的领带，颓然的站在门口。蒋先生正与秘书说话，随后走过去，揽住了杨孟的肩膀。他是个充满了弯弯绕绕的人，此时却没有说话，只是与杨孟一起站着发呆，用自己的存在和体温去安慰和鼓励杨孟。

　　可惜他不知道。

　　杨孟要的是知己，而不是朋友。

　　他不懂杨孟，所以他们的关系虽近，却从未展露心声。

　　“你对谢依依不满意。”蒋先生侧头看着他。

　　“她很好。”杨孟直视前方，“只是和我想的不一样。但是你把她交到我手上，那我就会让她变得和我想的一样。”

　　“她是在演戏，不是在展示自己。”

　　蒋先生漠然道：“你说的对。”

　　两人相顾无言，只有匆匆告别。

　　他们是一类人，有的只是铁石心肠，而无千种思绪，万种风情。

　　陈然马上就要搬回自己的住所了，剧本已经改完了，一切确定，他就再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他沉默着向杨孟道谢，沉默着离开这栋楼。他在楼下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陈然拖着自己的脚步，亦步亦趋的向前走，他没有回头。

　　忽然想起一首歌的画外音。

　　‘我由布鲁塞尔做火车去阿姆斯特丹，
　　望住窗外，飞跃过几十个小镇，
　　几千里土地，几千万个人。
　　我怀疑，我们人生里面，
　　唯一可以相遇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这么远那么近

　　他们在一起住了两个月，他们争吵，他们谈天。他们手忙脚乱的做饭。

　　尽管如此，他们也依旧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对对方的人生毫不知晓。

　　杨孟在陈然离开后，回房间换下自己身上束手束脚的西装，他的嗓子不太舒服，人也昏昏成成的，他劳累了两个多月。等他终于放下心来，所有的病痛又都向他袭来，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意志从未如此坚定。他只给自己这么一次机会，破釜沉舟，要么死，要么生。

　　没有第三个选项。

　　开机之前大家会聚在一起吃饭，熟悉一下剧组的同事。

　　杨孟没去，他不爱热闹，他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哪怕只是单纯的发呆。

　　当杨孟以为这一天自己都会在房间里的度过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杨孟头昏脑涨一摇一摆的前去开门，脑子也不清醒。他去打开了门，就准备回到自己的床上去，把自己闷死在枕头里。

　　“杨导？”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但杨孟连睁眼和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感受到有人在触碰他的额头，在翻箱倒柜的寻找着什么，直到有苦涩的药丸被塞进他的嘴里。

　　头昏脑涨慢慢远离，梦乡重新变得黑甜起来。

　　当杨孟转醒，他的鼻子已经通了，神清气爽。还能闻到弥漫在屋内的香甜味道。

　　厨房传来响动，杨孟莫名其妙地想：难道姓蒋的跑来给我做饭了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此时站在厨房里，穿着围裙，哼着小曲儿的，是那个自己钦点的男主角。于是杨孟的心情又变得无言以对——即便是巴结导演，也从未见过在厨房里巴结的。

　　或许是他弄出的响动太大，蔡源很快发现了他，这个年轻的小伙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转头说：“您去客厅沙发上坐一会儿吧，很快就可以吃饭了。”

　　杨孟不是没有被人巴结过，他刚成名的时候，无数的二三线明星想尽千方百计的和他偶遇，给他送礼。他那时候是个伟大的魔法师，似乎只要动动手指，这些人哪怕只得到一个普通的角色，都可以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于是杨孟几乎是带着嘲讽的笑了笑：“我找你，让你演戏，不是让你当保姆的。”

　　只是蔡源并不在意，反而有些腼腆的笑了笑：“我只会当杨导一个人的保姆。”

　　杨孟不以为意，嘲笑道：“你还挺有野心。”

作者有话说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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