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61、六十一、切磋

　　我本来并不是这么草率和冲动的人。至少我会考虑一下，甚至还会犹豫不决。但这一次我却答应得格外痛快，连我自己都觉得太痛快了点。也许守孝三年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压力太大了吧。这个外出游历的提议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在我内心深处，未尝不是抱着逃避的心理做出这个决定的。

　　虽然草率，但我也没打算反悔。出去游历对我来说绝对是有好处的。守孝的三年时间，本意就是让你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一味缅怀先人。用我的现代思维来看，这未免太浪费时间。趁这段时间多了解一下我目前生活的这个世界，不是更好吗？我是这样来说服自己的。

　　既然做了决定，准备的时间又很短暂，我一分钟都不想耽搁。打点行李的事交给杜三，我觉得不用太操心。不过跟夏侯威的约见，我却不能不去。

　　早知道要偷溜出门，我就不会脑子抽风主动去约夏侯威了。我本来是想跟他联络联络兄弟感情，聚在一块解解闷，没想到这么一来，倒变得像是临走前的告别一样。我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能露出破绽来。夏侯威聪明敏锐，跟我的关系又微妙，要是被他看出端倪，我大概是走不了的。

　　第二天午后，我如约来到夏侯威房里。

　　“三哥来了，快请坐。”

　　他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坐下，瘦削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屋里，早已准备好茶水，一旁还放着棋盘。我瞄了一眼棋盘，跪坐在他身侧。

　　“今日天气不错。”我道。

　　夏侯威点了点头：“是啊。夏日时节，万物生长，确实好风景。”

　　时间已经滑进了五月中旬，而且是农历。季节改换，已经是炎炎夏日。院子里一片欣欣向荣，满眼的花红柳绿，生命的蓬勃朝气令人的心也跟着奋发向上。只可惜，我们两个都在服丧，这番景象与我们无缘。

　　“三哥请喝茶。”夏侯威劝我。

　　我点点头，端起三国风味的怪异“茶汤”，故作镇定地喝下去，心里却在暗自叫苦。真是不太好喝啊。三国固然是个激起现代人无限豪情的英雄时代，实际上却并非事事处处都那么令人憧憬。

　　“季权等了我许久？”我放下茶碗问道。

　　“也并没有。看看书，喝喝茶，有意无意相待着，如此而已。”

　　“是么。一晃葬礼过去，已经两个多月。每日在房中闭门哀思，季权可曾觉得憋闷？”

　　“不曾。”夏侯威摇头，“父亲阵前殉国，遗骨流落敌国，我无时无刻不思忖着为父报仇，日夜思念父亲和弟弟，怎会感觉憋闷？”

　　我听了之后大为惭愧。我就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我不仅失去了父亲和弟弟，我还在几乎同时失去了母亲。一门三丧，就算我是山寨版夏侯称，照理说也应该按照规矩守孝才对。不过我自己的想法，我也觉得并没有错。比起闭门守孝，游历对现在的我来说更为重要。只是不知道我现在这么走了，夏侯家的人是不是能够谅解。

　　“三哥心里，想必也十分不甘吧？”夏侯威又问。

　　我稍微沉吟片刻，点头道：“不错。我本该在汉中前线，跟随在父亲大人身边，冲锋陷阵于三军之前，没想到阴差阳错，一而再再而三，竟然再未曾重返汉中。想起来，实在是一千一万个不甘心！”

　　“三哥别这么说。现在虽然韬光养晦，将来重返军中，为国效力，为父亲和五弟报仇雪恨，必然指日可待！”夏侯威劝慰道。

　　“话虽如此，不过……”我叹了口气，硬生生拉住话头不再说下去。再说几句，我担心自己把真实想法流露出来。

　　还好夏侯威误会了。他显然是以为我在纠结自己“失忆”的事，劝我道：“三哥不必担心。我听二哥说，这半年多来，三哥在家中不仅勤于练习武艺，还熟读史书兵法，甚至涉猎经学，与从前判若两人。二哥与我一样，都惊讶于三哥的变化，也倍感惊喜。三哥天资本就在我之上，如此勤于学习，日后出仕，必将大展拳脚，何愁没有机会报仇雪恨、光耀家门？二哥也说，夏侯家一门，日后也许系在三哥身上也不一定呢。”

　　我苦笑：“季权，你这番夸奖，也未免说得过头了。我哪里有那个本事？五弟已经不在，我看日后夏侯家一门，是系在你身上才对呢！”

　　夏侯威轻声一笑：“实则二哥对我说的是、‘系在你与叔权身上’。”

　　我俩相视一笑，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赏和认同。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夏侯威对我的质疑和窥探，一直都是我心中的隐患。现在我终于不再感受到那份明显的敌意。父亲的死，确实在客观上给我们兄弟制造了感情亲密的契机。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虽说在房里闭门守孝，多半时间我也都是埋头读书。要说不孝，也算是不孝吧。”我试探着说。

　　夏侯威笑了笑：“我知道。三哥的性子耐不住，夜间习武练剑，我也时有耳闻。我自己也是一样。三哥不也听见我夜间弹琴？”

　　我笑道：“看来我俩同罪？”

　　“正是。”夏侯威也笑，“不过这些事，可千万不能叫二哥知道。他必然生气。”

　　我点点头。我现在不怕夏侯威，倒是有点怕夏侯霸。发现我不告而别，离家远游，他的愤怒会达到怎样的程度，我确实不敢想象。不过当面寻求他的同意更加不可能。正如星寰所说，先斩后奏不告而别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自从父亲死后，二哥变得日渐消沉，叫人不敢接近啊。”我叹道。

　　“是啊。我虽有心劝解，无奈二哥似乎过于自责了……”

　　“二哥也同我一样，对于自己不曾身处前线这件事，耿耿于怀吧？”

　　夏侯威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么？还有其它什么原因吗？”

　　夏侯威沉默片刻，低声道：“二哥耿耿于怀的，还有三哥你的事。”

　　“我？”

　　“嗯。二哥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家里，三哥才会出事，丧失了记忆……”

　　我惊讶道：“这不关二哥什么事呀！明明是我自己不慎落水。”

　　“可三哥当时从前线回来养病，父亲确实托付二哥好好照顾。二哥大概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吧。”夏侯威轻叹道。

　　我无言以对。夏侯霸对我确实很好，他现在深陷在丧父的悲痛之中难以自拔，照理说我应该投桃报李，守在他身边好好安慰他。可他却对所有家人全都避而不见，我也毫无办法。想到即将不告而别，我愈发感到担心，心里不免开始有几分动摇。

　　“季权，如果……如果我……”

　　我吞吞吐吐，有心想试探一下，又拿捏不准分寸。夏侯威等了一阵，见我支支吾吾不知所云，便关切地询问：“怎么了？三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愈发说不出口了。最终，我还是决定放弃口头上的试探和暗示。

　　“季权，咱们比划一下，如何？”

　　夏侯威一愣：“比划一下？这……”

　　“守丧期间，不宜如此行事？”

　　“也未尝不可，但……三哥为何突然……？”

　　我笑笑：“并非突发奇想。其实早就想跟你过过招。但当时，你缟素扶灵而归，全家人悲痛欲绝，我怎能开口提这种不合时宜的要求？随后葬礼丧事接连不断，更是没有机会。好不容易，诸事总算都安定了下来……”

　　夏侯威点点头：“确实。如今安定下来，未尝不可。老实说，我也早就有心想与三哥切磋一下，只是一直未能觅得良机。”

　　“既然如此，你我还等什么？”

　　“说的也是。”

　　夏侯威说着，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他率先脱下帽子，却并未除去身上的丧服。我有样学样照做。他返身解下挂在墙上的两把剑，一并递到我面前。

　　“请三哥委屈一下，凑合用我的剑吧。这两把剑，不相伯仲，三哥请挑一把趁手的。”

　　我扫了一眼，两把剑的长度一样，剑鞘也是同样款式，看起来确实差不多，便随手拿了一把，放在手里掂了掂，“唰”地一声抽出来。剑气逼人，剑刃光可鉴人，不仅打造得十分精细，保养同样悉心。

　　“好剑！”我赞道。

　　“三哥用的惯才好。”夏侯威收起留在手上的另一把剑，指着门道：“请。”

　　我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把剑，一前一后走出屋外，来到院中。院子里阳光灿烂，暖意洋洋，其实并非比剑切磋的气氛。特别是我们身上的丧服，更显得与切磋武艺这种事格格不入。我们两人一本正经地走下院子，相对站定，彼此行礼。礼毕，夏侯威不再多说，稳稳地拔剑出鞘，横在胸前，锐利的眼神锁定在我身上。我暗自深吸一口气，也同样拔剑，将剑鞘搁在一旁，按照陈庆教我的比剑过招的礼仪，做了一个起手式。

　　“下手分寸，点到为止。”我说。

　　夏侯威点了下头，眼神一凛，手中的剑动了，脚下同时迈出一步，冲着我平刺过来。我举剑格挡，两剑相交，发出“当”地一声。我的虎口微微有些发麻。

　　这是我第一次跟夏侯威交手。我跟夏侯霸有过很多次切磋，虽然大都是他在指导我，但随着我的进步，后来夏侯霸也慢慢地会跟我进行一些教学比赛，所以我其实很熟悉夏侯霸的风格。他喜欢大开大合的招式，剑招直率粗糙，并不精致，秉承着实用主义的思路。夏侯威却不一样。他的招式很精致，剑路轻快伶俐，不够狠辣，但速度比夏侯霸更快。两人各有特点，也各自都有难对付的地方。不过令我意外的是，我却并没有感到很棘手。

　　我的身高、体格、力量，都优于夏侯威，他的剑招偏向轻灵一路，其实也是避免在力量上与我正面对抗的良策。然而当我发现我在速度方面虽然不如他，却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剑路，并能从容应付时，我就发现自己的武功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陈庆的确很用心地教我。而我自己这半年的辛苦努力，日夜苦练不辍，流过的汗误伤的血，统统没有白费。

　　夏侯威的脸色一开始还比较从容，后来就逐渐认真起来，剑招也愈发快速凌厉。他大概是发现到自己打不过我，心里着急，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我不想让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便故意瞅个空挡，装作自己不小心没有握紧剑。“当啷”一声，我的剑落在地上，同时我向后跳开一步。夏侯威的剑锋在我胸前凌空掠过，削掉了丧服的一角。

　　“到此为止吧、季权。”我笑着说，“刚才不小心，剑脱手了，该算是我输？”

　　夏侯威愣了一下，看着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剑，套上剑鞘递给他，他脸上怔楞的表情还没有完全消失。

　　“三哥……刚刚分明是……”

　　我打断他：“确实是我脱手了。不过，我恢复得也还算可以吧？”

　　夏侯威迟疑片刻，终于接过剑，笑着说：“不减当年之勇！季权甘拜下风！”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季权的剑法，轻灵敏捷，我跟二哥都比不上。你还小，尚有提升的空间。”

　　“定会勤加练习，不负三哥鼓励！”

　　我点点头：“二哥要重新振作，恐怕还需要时间。大哥也不知几时才能从汉中班师回来。家里若是有什么事，还要多多仰仗于你。”

　　我说这句话意味深长，但我不确定夏侯威听懂了没有。但是看他慷慨应答的样子，估计是没有听懂我真正的意思。点到为止，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等到发现我离开，他仔细想想，自然会想明白。

　　家里的事，我也只能做到这样。第三天我又找个借口去看了看夏侯霸，他虽然跟我见了面，但并没有心思多说什么，彼此说了些关心客气的话，夏侯霸叮嘱我要抽空练习武艺，千万不要荒废了，让我感到他内心对我，始终还是关怀备至的。

　　晚上回到房间关上房门，杜三向我汇报打点行装的事。他很卖力，我要的东西基本上都准备好了，我感到十分满意。仔细核对了物品清单，我想了想，觉得还缺的最主要的东西就是路费了，此外我觉得还有必要弄一幅地图。另外再给家里写一封信，就算是准备周全了。想到即将出发走向未知的天地，我不禁一阵兴奋。

　　“公子，您看还有什么需要小人去准备的吗？”杜三问道。

　　我想了想：“别的倒没有了，但是，我需要你去送一封信。”

　　“是。现在去送么？”

　　“不，明天一早，送到太子府上，亲手交给太子府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