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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五十二、酒后吐真言(上) ...

  •   就算夏侯威不主动找我,我也会先去找他。定军山那件事,他一定会想要找我问个清楚。而我也放心不下,越早跟他解释越好。因而尽管忙了一天下来确实已经很累,我还是不想把这件事推到明天。何况夏侯威叫人带来的那句话,说不管多晚都等我,也流露出他的急切态度。这件事确实不容耽搁。

      我从李夫人那里离开时已经是戌时末,快要到亥时了。夜早已深了。家中众人忙了一天,到这时候也都安静下来,差不多开始准备就寝。春寒料峭,夜晚还有几分凉意。我走在安静的走廊上,身边只有杜三提着盏油灯照亮,心中感觉无比寂寥。

      “公子,您冷不冷呀?刚才出来得着急,都没给您找件袍子披上……”

      杜三轻声说道。他说话本来就有鼻音,这几天哭个不停,似乎有点感冒,鼻音更重了。我听在耳朵里,觉得有几分滑稽,也有一点担心。

      “我不冷。你不用为我担心。”我答道,“倒是你自己,穿得这么单薄。不是本来就感冒了么?”

      “小人不碍事、不碍事!只是有点风寒,很快会好的!”

      我听他的语气有些惶恐,十分不解:“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呀,你这么慌张干什么?生病的话,就该好好休息才对。人总会生病的嘛。”

      杜三低着头,满心惭愧地说:“小人若是生病,就不能好好服侍公子了……”

      “可是既然已经生病,就该先把病养好,才能好好工作。我说的不对么?”我轻声笑着,想要给
      他一点安慰。

      “多、多谢公子关怀!”杜三带着哭腔说,“公子您这几日如此劳顿,夫人的身体又不好,小人实在不愿在这时候给公子添麻烦……”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我拍拍他的肩,“待会到了季权那里,你就自己回来吧,不用守在外头等我。也告诉红印他们,自己先睡就好,今晚都不用等我。我有很多话要跟季权说,说不定要待到很晚……”

      “可是留公子一个人……”

      我笑了:“季权是我兄弟,又是在自己家里,不都是自己家人么?你担心个什么劲?”

      杜三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小人担心公子……不太认路。”

      “……”

      这个回答我真是要给满分!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我确实不怎么认识夏侯威的房间在哪里,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他房里。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可能都不会让杜三给我带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与其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孤孤单单的,我宁愿跟夏侯威多待一阵,好好聊一聊。哪怕跟他吵上一架,也比一个人在黑暗中胡思乱想来得好。这种时候只有兄弟之间才能说上话。在这里生活了半年,我已经发现杜三、红印这些仆人是无法与我平等对话的,即便我有心也不行。他们不敢“越界”。身份的拘束已经烙印在他们的血液中,他们无法想象自己跟我这个主人是平等的。

      夏侯威的住处其实离我并不远。房间里亮着灯,燃着熏香,他果然还没睡。我打发杜三先回去,他踌躇了半天才听从吩咐,转身离开。夏侯威房里的婢女带着我进到屋内,与他行礼相见。

      “季权果然还没睡下,是在等我吗?”

      夏侯威轻轻一笑:“既然派人去请三哥,自然要等着三哥的。季权知道三哥一定会来!”

      我笑笑:“累你久等了。我今日一直在母亲那里,回来得晚了。听仆人传了话,虽然立刻赶过来,也还是这个时辰了。季权一路上舟车劳顿,今日才回,本以为会早些睡下……”

      “心中有事,心自不安。”夏侯威淡淡地答了一句,又问:“李夫人情形如何?是有听说三哥下午一直陪在夫人房里……”

      我叹了口气,黯然答道:“母亲昏迷之后便未曾醒来。大夫来看,也只说是受惊过度、忧思成疾。除了开些安神补气的药方,也难有什么见效的法子。”

      夏侯威也叹道:“我也一直很后悔。即便失礼,不管怎么说,当时也不该让夫人亲眼看到五弟的……那副模样……”

      “母亲执意要看,你我兄弟也阻拦不住。若是像父亲那样,尸骨无法运回,也还另当别论。既然运了回来,无论如何,她终究是要看上一眼的。”我解释给夏侯威听,也解释给自己听。

      夏侯威沉默许久,一时无话。暗夜孤灯,室内萦绕着清冷的香气。我不由地开始暗自打量这个房间。他的房间在格局上跟我那边差不多,屏风后卧房里的摆设看不到,不过外间倒是大为不同。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另外一侧布置得像个书房,还挂着字画,流露出几分书卷气。不像我的房间,除了生活用品,就是两把剑、两张弓,没有任何跟“文化”两个字沾边的东西。兄弟两人性情上的差别,从房间布置便能一目了然。

      夏侯威忽然问我:“三哥在看什么?”

      我骤然被戳破窥视行为,一阵心虚,急忙回答:“没、没看什么!我还从来没进过你房间,也就是……有点好奇!”

      夏侯威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缓缓道:“是呢。分开这么久,我都还忘了,三哥你的记忆,尚未恢复……”

      “是、是啊……”

      “那我很想知道……”他缓慢地低声说道,“三哥在面对父亲和五弟的灵柩时,心中所思所感,还会是从前的那个三哥吗?”

      他这番话缓缓说出来,目光却如幼狮一般犀利,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直奔主题,心里慌乱了一下,但随即稳下心神,坦然地面对他的目光。

      “问得好!”我笑了一声,“你问的这个问题,也正是我时时问自己的!”

      他眨了眨眼,好像有些难以置信。显然,我的回答与他的预期并不相符。他大概本来以为我会对他的质问感到生气吧?

      我忽然问:“季权,有酒吗?”

      “酒?”他瞪大了眼睛,愈发难以置信。

      “是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不喝个酩酊大醉,有些话,还真不好说出口呢!”

      我心里有些豁出去了。来见他之前,我就有点想要豁出去的意思。夏侯威不是夏侯霸。他是我弟弟,不是我哥哥,从心理上来说,先天缺乏包容——他也没有必要来包容我。他对我的疑虑,当时因为出征在即、时间不够而暂时压制下来,事到如今,随着夏侯渊的死,他再也没有必要继续压制心中的疑问了,一定会找我问个清楚。否则,他也不会大半夜地硬要我来见他,“不管多晚”。我要是不想个出乎他意料的方法,就只能被他指着鼻子追问,陷入过于被动的局面。

      喝酒这个提议,我有很大的把握他会同意,但也不是百分之百那么有把握。毕竟这是大丧期间,照理来说不应该喝酒。可是一来还没有“成服”,服丧期尚未正式开始。二来我觉得夏侯威也是压抑了很久,一个十七岁的孩子需要情绪上的发泄。他很难拒绝我的提议。果然,犹豫片刻之后,他扬声叫来婢女,吩咐她去拿些酒来。婢女领命而去,不一会便端来一壶酒、两个杯子,放在案几上。我看了一眼,笑道:“这么一点怎么够?去,多拿些来!”

      婢女迟疑地看向夏侯威,后者看了看我,吩咐婢女:“照三公子说的做。”

      婢女很快又拿了四个酒壶过来,一一摆在案几上。夏侯威随即叫她离开。我则拿起酒壶,倒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夏侯威面前。他的视线接触到酒杯,随即抬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没想到三哥会主动提议饮酒。上一次,我记得三哥酒量似乎不佳。”

      我笑道:“上次一别,已经半年有余了。在这期间,我的酒量,多少也有些长进。来,季权,这一杯我敬你,就当是为你接风洗尘了!”

      我举起酒杯,对着夏侯威隔空敬了一下,自顾自一饮而尽。他稍微有些迟疑,但也没有迟疑太久,仰头喝干。

      酒这东西,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是最好的润滑剂之一。场面气氛因为有了酒精的调剂,明显没有那么紧张。夏侯威自己也有些宣泄情绪的意味,一旦开了头,便不再顾忌。我们俩也不多说,一口气喝掉整整一壶,彼此都有种想要说点什么的感觉了。

      “啪”地一声清响,夏侯威把酒杯搁在案几上,手上力道不加克制,清脆有声。我也跟着放下酒杯,扭头看他,俊秀的脸颊上已经有了几分红晕。

      “许久不曾喝得如此爽快了!哈、爽快!爽快!!”

      他扬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也带着几分醉意。我有些诧异。在我印象里,他的酒量好像不至于这么浅,两个人分一壶竟然喝出了醉意。我都还没醉,他怎么就先醉了?

      我决定顺着他说,便接道:“军中前线,想必不能轻易喝酒吧?”

      他点头道:“魏王殿下军纪严格,最讨厌饮酒误事。”

      “略有耳闻。”

      “再说,我也根本无心饮酒。三哥,你该知道为什么吧?”

      “……是担心父亲?”

      “没错,自然是担心父亲。可我本来,却是不该如此担心。父亲大人身经百战,又常年镇守汉中,威名赫赫,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不过是一场寻常战役罢了——我本该是这般想!”

      他的语气已经不自觉的激烈起来,而我也明白了他想说什么。的确,若不是我多此一举,将夏侯渊战死的消息提前透露给夏侯威、让他加以注意,他大概也不会如此痛苦。我不该这么做的。我这么做不仅缺乏考虑,平白让他陷入苦恼,对事情本身没有任何帮助。夏侯渊和夏侯荣还是战死了,一如我在千百年后的史书上读到的那样。而夏侯威,他本来只需要承担父兄阵亡这个悲壮的结局就好,却因为我的自作聪明,让他背负了自责的负担。

      “对不起,季权。”我低声说道。

      夏侯威忽然一跃而起,猛然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会有这样的举动,骤然与他四目相对,映入眼中的是他脸上压抑的愤怒和质问,以及隐隐闪现的泪光中内敛的悲伤。

      “你说!你告诉我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你告诉了我,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我握住他的手:“季权,你冷静些……”

      “你让我冷静什么!?”他大吼一声,“父亲战死、兄弟被杀,你让我冷静什么!?你那句预言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季权。”我紧握住他抓着我衣领的手,“我告诉过你,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刚好遇到一个方士,听他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本不该告诉你的……”

      “可是你告诉我了……”夏侯威盯着我,怔怔地说,“你告诉我了,我还是无能为力……我甚至没有把这句话告诉过父亲。父亲他向来不相信这些方士说的话,认为是胡言乱语、不足为信的无稽之谈。我如果跟他说了,他一定会勃然大怒。再说无凭无据,我也怕让父亲心里不痛快……可我没想到……”

      他说着,泪水不知不觉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手上的力道也松懈了,整个人颓然地跪坐下来,刚才凶狠的气势荡然无存。我依然握着他的手,抬起另一只手臂将他轻轻搂在怀里。他没有抗拒,任凭我将他的头靠在胸前。怀中的身体颤抖着,无声地哭泣。

      “别哭了,季权。事已至此,自责也于事无补。这件事是我不好。我实在应该亲自写信给父亲,提醒他多加注意才是。我也……我也没想到那个方士所说,竟然会一语成箴……”

      夏侯威没有回应。他并不是想找我算账。他只是压抑得太久,自责得太过。我必须承担起开导他的责任,因为是我将压抑和自责的包袱甩到他背上的。胸前的头颅很热,隔着布料,我能感受到温暖湿润的液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五十二、酒后吐真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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