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64、一六三、难解的仇怨

　　“……你为什么也被关进来了？”

　　我们三人成半包围的态势盯着刘权，他张开嘴尴尬地笑着，眼神却专注地落在奚英身上。我翻了个白眼。

　　“刘权你没事吧？你是怎么被抓来的？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哦，我没事！你别担心。事情是这样的……”

　　刘权今天本来跟往常一样，虽然睡眠不足，还是一大早便去了打谷场。昨夜大雨，今日天空放晴，必须抓紧时间晾晒被雨水淋湿的稻米谷物，所以谷场那边从早上就一直很忙。山越来袭的事，起初他们根本不知道。后来随着普通村民知情者的口口相传，恐慌扩散开来，刘权才听说“山贼打过来了！”他当时第一反应是想去看看。他直觉地认为奚英会在前来的山越之中。但谷仓作为重要的战略目标，一向也是防卫严密的地方，负责看守谷仓的家兵很快完成了布防，并他们这些干活的村民统一进行疏散。他难以脱身，又不知道我跟陈庆各自是什么情况，只好跟村民们待在一起。后来官军及时赶到，击退山越之后进入村寨，各处防卫纷纷解除，刘权才得以脱身。他跟着看热闹的村民一起去围观官军，却意外发现我、陈庆、奚英三个人都在俘虏之中，大吃一惊。他想找机会救我们，就混在人群中远远跟着，眼看着我们被带进余家大院，他也跟着进来。当时可能人多混乱，也没人认真搜捕他，竟然被他混了进来。他毕竟在余家住了好几天，家里的仆人婢女又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没有人怀疑他，他在院子里得以畅行无阻。等到我们被关进这个院子，他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时候，却好运不再，被当场抓住。一查问发现是他、漏网的“山贼同党”，他马上被绑起来，跟我们关到一起了。

　　听完刘权的讲述，我既感动又无语。感动是觉得他没有辜负我，眼见我们落难没有想着明哲保身一走了之，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如何营救。无语的是他终究没有这个能力，心有余而力不足，却把自己也赔了进来。现在倒好，一伙人都被关在一起，这下该怎么办？

　　“悦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咱们怎么会变成‘山贼同党’呢？你们两个武艺那么好，怎么也被会被抓住呀？”

　　我叹气道：“别提了。这件事情全都怪我……”

　　我随即把今天发生的事跟刘权说了一遍。他听完之后，却点了点头，态度平和地对我道：“我早就知道悦之是个好人。你不愿见到有人无辜丧生，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余家少爷。哪怕余家少爷很讨厌，你还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被杀。我在成都的时候就知道了！要不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我也不会认定只有你才能救我离开成都的宫廷！”

　　刘权一向是个耿直没心机的人，但这么直白的夸奖还是让我很不好意思。我用咳嗽掩饰，别扭地回了他一句：“余扬和你怎么能相提并论！”

　　刘权嘿嘿嘿地笑，陈庆却低声规劝道：“刘公子，我家公子不是已经跟你约好，不要再提成都旧事，刘公子怎么忘了？”

　　我跟刘权同时“啊”了一声，对看一眼，不由地相视而笑。奚英在一旁看着我们，也不说话，我们提起“成都”她也没什么反应。我觉得她可能并不在意我们在说什么。多亏了刘权为我辩解，不仅在大家面前给了我一个极好的台阶，也让我自己心里没有那么难受了。

　　说开了我们之间的事，我和刘权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奚英。不光刘权在意，我也很想问清楚来龙去脉。好在奚英并不打算向我们隐瞒。

　　她向我们讲述了率领族人打上门来的经过。跟我猜测的类似，他们确实是在昨天余扬离开余家坞堡不久，便在路上将他截获，杀死他的随行人员，将他本人蒙面绑架上山。他们的目的就是用他来交换先前被余老爷诓骗扣留的族人，包括奚英的弟弟奚林。只不过，绑架余扬用来交换人质的计划，奚英的父亲是持反对态度的。奚英对此非常不解，也并不认同父亲的意见。她觉得弟弟陷在余家已经有十余日了，若再不救他出来，恐怕凶多吉少。她带下山来的族人都是支持她、赞成对余家展开报复的青壮年，个个血气方刚。虽然不是村中全部战斗力，总人数也有一百二三十人，再加上有余扬这个重要人质在手，她有把握能够救出弟弟，便私自带人下了山。

　　“阿林顺利逃脱，对我们来说本是好事。但若非你的劝阻，我本来并不打算放过余家的儿子。我的弟弟虽然活了下来，但我的同胞？我的族人呢？当时跟阿林一起被诓骗落入圈套的族人，足足有十六个！”

　　奚英愤怒地说道。我惭愧地别过脸去。

　　“对不起，我并不太清楚你们和余家的恩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呢？真的无法化解么？”

　　奚英哼了一声：“你想知道么？那我告诉你！

　　居住在玉溪山的越人部落，连我们在内，其实有三个村落，彼此相互照应，在这玉溪山生活了上百年。听说我们原本也不住在这个山里，祖上躲避兵祸，迁居至此。我们在山中定居，耕种捕猎，静静度日，与山外的汉人往来不多。即便偶尔有些纠纷，双方元老长辈坐在一处，也能平等对话，和睦解决。然而最近这三十多年来，汉人战乱纷扰，愈演愈烈，乡里败坏之余，也开始打我们越人的主意。先是州郡要求我们缴纳赋税，征召我们的青壮年服兵役徭役。我们越人向来不归州郡管理，从不纳税服役，州郡也从未把我们当作乡里人口，我们如何愿意出人出钱，为汉人去征战杀伐？自然是不愿意的。

　　不单单是我们这里。越人世居吴郡、会稽、丹阳等地，甚至鄱阳、豫章等郡也有族人分布，只是血缘较为疏远，我们对这些远郡的族人了解不多。但听说，自从那个什么孙权作了江东之主，便屡屡兴兵讨伐越人。鄱阳一带的越人，就是在建安二十一年被吴人剿灭的，据说被杀者多达数千，鄱阳的越人几近族灭！

　　即便是在我们这里，建安二十二年也经过一场浩劫。当时联合十一部越人部族共同起事反抗吴人的首领名叫费栈，勇猛善战，侠义豪放，在丹阳的越人当中颇有声望。我们玉溪三部也在商量，是否应该追随同族，保卫我们自己的家园和部族。没想到我们尚未来得及呼应，费帅已被吴人的督帅所败，费帅本人也被斩杀。吴人强迫战败的越人离开山中村落，在山外定居，并被编入吴人的户籍，缴纳赋税，青壮年则被强迫加入军队。十一部越人尽皆遭到拔除，山中从此不闻越歌……

　　那个吴人的督帅，叫做陆逊！我们越人永远不会忘记！”

　　奚英咬牙切齿地说着，愤恨之情溢于言表。我默默地看着她，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对于吴国的山越之患只能说知道一点皮毛，了解很少。我知道确实如奚英所言，东吴的知名将领基本上都有过讨伐山越的履历，特别是陆逊，早期的主要战绩就是多次平定山越。但在后世的我们看来，平定山越对于增加人口，促进地区的民族融和，甚至对于山越民族自身的开化进步都是有正面意义的。我们大概很少有人考虑过，被迫离开祖辈居住的大山，接受赋税徭役的征收，对于原本过着田园牧歌生活的山越而言，到底有什么感想。

　　良久，还是刘权试探着开口：“奚、奚姑娘，你先……不要激动。既然你们的村落并未参加那次联合反抗，理应未遭战火波及，躲过一劫吧？那你们跟余家，又是怎么回事呢？”

　　奚英咬牙道：“玉溪山的三个村落虽然响应较慢，最后还是有一个部族加入了费帅的义军，以致被歼灭，并不能说免于战火。但是我阿爹经过这件事，态度却发生了变化。他认为官军力量强大，绝对不是我们能够抗衡的，为了部族的长远生存和发展，不如主动放弃抵抗，出山居住，接受官府的统一管辖。但村中的大多数青年，包括我在内，还有阿叔他们，都不赞成阿爹的考虑。阿爹为了说服我们，便提出试着与吴人交往，互通有无。

　　玉溪山外的余家，听说也是延续了百年以上的家族，在乡里颇有威望。玉溪乡地处偏僻，出名的家族好像也没有几个。阿爹认为余家作为乡里大族，既有足够的名望，也有一定的见识，足以担当我们与官府的居中调停者。若能先同余家来往，假以时日或许能与官府达成共识。但实际上，我们村寨中并非人人都能理解阿爹的主张。阿林还好，他基本上听从阿爹的吩咐，并非明确反对。我虽不赞成，但不会从中作梗。阿叔们就不一样了。而另一方面，余家同样不是这么想的。

　　我们同余家起初来往时，余家还没有筑起围墙防范。一开始他们对于我们的示好感到畏惧，后来明白我们没有恶意，便小心谨慎地应付。我们同余家来往了一阵，彼此之间感觉都很不错。而就在这个时候，秣陵县换了一个新的县令，事情就不对劲了。”

　　“新的县令？就是这个施县令吗？”我问。

　　“对，就是他。他决心剿灭我们玉溪山的越人部落，以此作为自己的政绩——这都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而余家作为乡里大族，有钱财也有人手，又熟悉当地情况，自然也接到了官府要求合作的命令。他们设计了一个圈套，趁着节日邀请我们到余家相聚宴饮，想要趁机将我们一网打尽交给官府。那次幸亏我阿叔警觉，我们全力冲破他们的包围，侥幸逃脱，但也损失了不少人手。而我阿哥，就是在那次被他们杀死的！”

　　我们闻言都很惊讶：“原来你还有哥哥？”

　　“我本来有两个阿哥，都是在那一次……”

　　奚英沉痛地闭上眼睛，良久才又说：“不只两个阿哥，还有一个阿叔也被杀。我们来了三十多个人，逃出去的就只有七个！为了保护阿爹和我，大家都……”

　　我们肃然无声。我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有这样深刻的仇恨。难怪她想杀余扬。即便杀了余扬，恐怕也很解她的心头之恨。

　　“从此，我们跟余家便结下了仇怨。我们也杀过他们不少人，甚至包括那个余老爷的夫人，也在当日的宴席上被我错手杀死。我们恨他们，他们也恨我们，理所当然。这种仇恨，是解不开的。”

　　“这确实解不开了。”我叹道，“所以从那以后，余家就修筑围墙，垒起了坞堡？你们这样对抗，已经有好几年了吧？”

　　“是，已有四年之久。在这四年之中，秣陵县已经攻灭了我们的兄弟部族，玉溪三越就只剩下我们这一个部族了。”

　　“那他们这次，恐怕是下定决心，要把你们连根铲除了！”

　　我说得沉痛，心中更是沉痛无比。为自己的前途，也为自己的脑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