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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朱弦绝(上) ...

  •   溪流如磬,翠鸟清鸣。
      马车行至皓月谷时,长生知道他们离紫颜想找的宝物已经近了。
      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丝线,传说是天火蚕和渊冰蚕□□成的异蚕之丝,水火不侵,经久不烂,既是侧侧梦想的缝衣神线,也是紫颜修补容颜的必备妙品。
      它叫“朱弦”,如遇巧匠,甚至可以化身琴弦,仙音传世。
      当紫颜把这一切缓缓道来,长生只道是镜中的花,水中的月,拿来诱人遐思。却不想车子真的往皓月谷行去,松桧干霄,香麝浮泛,奇花莳草不似人间所有。行到后来,赶车人再也无法驱车前行,偶闻得一记虎啸,从深谷里幽幽地窜出声来,吓得他弃鞭下地,求紫颜不要进山。
      萤火取了银子打发他去了,坐在车驾上“啪”的一鞭,惊起林鸟群飞。长生透过水晶窗格看去,一只似鹿似牛的怪兽从林木间探出头来,龙眼大的黑眼珠定定地盯住了他。长生连忙缩回车里,它的样貌有几分眼熟,他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偷偷再往外看,那怪兽已不见,有三两野猴好奇地攀在树上观望。
      再往谷里走,隐隐有人声,长生的心渐渐安定,知道偌大的林子里不只他们四人,就像又回到了尘世。侧侧的眉一挑,倾身向前,手上多了几只飞针。长生一惊,道:“怎么?”侧侧简洁地道:“强盗。”
      长生心中哀鸣,看来看去马车里无处可躲,如果是一伙强人,萤火和侧侧若抵挡不住,他和紫颜就会被抓去受尽凌辱。想到这里,慌忙摸出靴子里的吹雪,横在胸前。
      紫颜“扑哧”一笑,手指凌空一弹,长生仿佛听见弦响乐动,是直入心底的音。
      “傻瓜。”原来这个音弹响在他额头,紫颜空灵的语声像翠鸟雀跃,“是这里的人啦,你们俩紧张什么。”
      长生松了口气,把匕首插回靴中。侧侧收针入袖,两颊有胭脂般的微红,紫颜笑盈盈地道:“我怎会轻易带你们入险境?”
      马车前方很快现出人影,两个身著青麻袍衫的汉子手持长枪立在路上,光着右臂,体形彪悍。萤火勒定缰绳,叫道:“我们是过路的,两位是?”
      那两人警惕地横过长枪,萤火一皱眉,暗地里运足了内力,一旦两人想出手就先发制人。
      这时,紫颜笑着掀开帘子招呼:“还记得我吗?”他一身官绿杭罗直身,万千风流莫可学。这样妖媚的颜色人间能见得几回?年长那人立即想起,恭敬行了礼,满脸喜色道:“竟是紫先生!有……五年没见了吧?太好了,稀客上门,谷里又要热闹了。”
      他身边年轻的小伙子纳闷地望着紫颜,觉得若是男人长成这样,也太好看了些。紫颜轻笑道:“无咎,你们如今有人专门在谷里巡逻吗?”
      无咎苦笑着望了一眼长枪,锃亮的枪头不知饮了多少鲜血。他疲倦地说道:“到谷里来盗朱弦的人太多,前几日更害死一位蚕娘,着实可恶!”
      “凶手抓到了么?”
      “逃走了。真不争气,竟是谷里人干的,定是内外勾结,想把朱弦弄出去。”
      紫颜若有所思,凉凉的风过,无咎忙道:“先进屋喝杯热茶,这些事慢慢儿再说,谷主知道先生来了,一定欢喜得紧。对了,新摘了七两兰舌茶,正好拿来尝鲜!”转头叫身边的年轻人:“明吉,带这位兄弟去停马。”
      紫颜叫侧侧和长生下了车,跟随无咎往山林深处走去。
      萤火驾着马问明吉:“你们谷里有几位蚕娘?”明吉伤感地说道:“饲养渊冰蚕和天火蚕的各有三人,等它们□□后生下异蚕,交由青姨专心照料。如今死的就是青姨!”萤火听他叫那蚕娘叫得亲切,道:“她是你的亲人?”
      明吉摇头:“她是外乡人,无意流落到谷里来的,谷主见她手巧,就把养蚕之法传了她。唉,谷主为这事整整搜了三天,可惜叫那小子给跑了?”
      “嫌犯叫什么名字?”
      明吉咬住了唇,道:“若叫我抓到他,非揍死他不可!不过这是我们自家的事,紫先生是谷主和无咎叔的朋友,你们就安心作客吧!”
      萤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倒有主见,也不勉强,把马车牵到一处水草肥美的湖泊边,解开辔头放任马儿撒蹄游走。
      明吉随后带了他走过高低起伏的几个土坡,而后穿过一片矮松林,视野突然开阔。一色媚绿的萱草依附在绵延的山坡上,伴着秩序井然的几十户木屋,一派悠然的桃源景象。闲适的马儿甩着尾巴啃草,放养的小黑猪肆意地在田间畅游。萤火望向前方,紫颜一行人已经走到一座气势宏伟的木屋前。
      迎面走近几个长者,簇拥着一位灰白头发的青年,正是皓月谷主承天。
      他从万水千山中走来,山水就是他永世不老的容颜。长生仔细端详,见他一袭绛色细葛袍子贴身穿著,衬出举手投足的风流意态。又因满头灰白的长发,使得文气的面容不笑时略带了威严。如果这世外之地是一碧如泓的翡翠,承天就是翠玉里包裹着的那一丝红翡,静谧地散发光芒。
      “我到底还是老了。”他抚着一缕白发对紫颜感叹。象牙色的肌肤熠熠闪亮,那是青春独有的标记,可是伸出手来,赫然是崎岖纵横的经脉。
      “这几年谷主太过操劳了罢。”紫颜叹了口气,为他修改的只有那一张容颜,可见岁月依旧是不饶人的。
      “哈哈,有这张脸就够了,我可不是来为难先生的。”承天放声大笑,亲热地揽住紫颜的肩,拍了两下又趋上前紧紧抱了抱,松手笑道:“先生给的方子太繁琐,懒得叫她们侍弄,除了面皮外其他都老了也是自然。日夜盼着先生,想不到今日来了!那些朱弦竟用完了么?”
      紫颜道:“好东西总是用得快。”
      承天点头,惋惜道:“可惜先生来迟一步,朱弦叫人给盗走了。”
      他说话风生水暖,长生恍神间已到了室内。碧玉双螭杯里兰舌茶轻缓浮沉,这种不存于任何典籍中的茶叶,有冷静沁人的香气。长生放下杯盏,鼻尖一抹挥不去的余味,仍诱得他复又端起杯抿了一口。
      直入肺腑的清新,令到他耳目一爽,这才重新听见承天和紫颜的对话。
      “今春本收了九两二钱丝线,先生也知道,皓月谷值钱的物事就这一件,拿出去换些银两维持二百多号人的生活,着实不易。”承天说话的口气像个当铺的老板,要和紫颜讨价还价。长生听了暗暗偷笑,在这与世隔绝之地还是摆脱不了分毫打算的计较,人想在世间生存注定要为身外事所累。
      紫颜微笑不语,承天的话进了他耳中自有别样涵义。朱弦在市面上一两千金,谷里物产丰富,自给自足并无。只是包括承天在内的谷主、长老之类有诸多奢侈爱好,就不是小小九两二钱丝线可以满足的了。
      他移目望向杯下的紫檀半月桌,桌面镶了一块光滑的玛瑙,正看莹白如玉,侧看殷红如血,乃是上品的夹胎玛瑙。再看过去,木屋内陈设无不雅致精巧,连乍看平平无奇的剔牙杖儿亦是象牙打造,殊为不凡。也许,人在拥有了一件举世奇珍后,理所当然要求更多。可惜今次来得不巧,谷里已没有朱弦可以交换。
      “既然来了,这方五色石砚还是送给谷主,本想……”紫颜说了一半,心想自己竟也俗了,便淡然微笑着递上。
      承天推辞了两句,拗不过紫颜的盛情,把砚台收下了。这时萤火走进屋里,见到紫颜的失望之色,低声问过长生。无咎在旁插嘴道:“谷主,现下那小贼未逃出谷去,不如……”承天瞪他一眼,招呼紫颜道:“先生远道而来一定累了,今日我做东,诸位饱食一顿后再做安排如何?”
      紫颜点头应了,叫长生拿了行李,随无咎到客房里歇下。
      掩上门,一行四人围坐桌旁,侧侧立即说道:“我看,那谷主有心隐瞒什么。”萤火忙把从明吉那里听来的话说了。长生急道:“把凶手抓到,不就能找到朱弦了!”他想不通如此简单的事,一个个非要像猜哑谜似地不说透。
      紫颜道:“这里两百多人世代居住,彼此沾亲带故、恩怨纠缠,我们是外人,不必多管旁人闲事。”
      侧侧本有心弄个明白,见紫颜意兴阑珊就罢了,舒服地往椅上一靠,捧了茶慢慢在喝。
      长生嘟着嘴道:“万一……万一那凶手还没跑掉,仍在谷里呢?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萤火不动声色站于他身后,紫颜展颜而笑,朝他努了努嘴。长生见无人支持,犟脾性反而上来,一心想暗中查个明白。当下故意起身,道:“我去厨房看看,荤腥的东西少爷不爱吃,我去吩咐一声。”
      长生前脚刚走,紫颜就让萤火跟着他出去。
      “承天可能有难言之隐,毕竟他谷里死了人,你打听时不要太刻意了。”
      这点小事难不倒萤火,欣然领命而去。
      侧侧无不遗憾地叹息一声:“唉,一年才得九两二钱的丝线,只够做三件丝衣,真是太少了!”
      紫颜一本正经地道:“五年前我换了二钱丝线,就修补了几十人的脸面,还做了一件心爱的披肩。朱弦若是缝衣,九两能做成十八件,其质轻薄人间罕见。不过太薄的衣服,你们女儿家敢穿吗?”
      侧侧本想说“有什么不敢穿的”,见了紫颜一脸打趣的神色,啐了一口,慌乱地端起茶喝了。咦,竟差点呛到鼻子里去。她越发飞红了脸,被紫颜温柔地拉过,取出一块红绡帕为她擦去茶水。
      侧侧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旖旎绮思,说的便是这一刻了罢。

      余下来几日四人在谷中流连风景,整日无所事事。长生逐渐了解到,五年前紫颜曾以价值连城的佛门经幢换取二钱朱弦,那经幢上饰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七宝,光华璀璨,不可逼视。自从五年前紫颜拿出来之后,就被承天藏于房中,再也没有一个人见过。
      而长生知道,七宝经幢连昔日紫府的一座屏风也比不上,想来是哪位主顾所赠,毫不稀奇。当皓月谷中人艳羡地说起这桩传说般的往事,如何引起全谷骚动,如何勾得百人围观,他却听得快要打哈欠睡着了。
      不知觉中,他的眼界已被熏陶得很高,寻常东西入不得眼。而且那些以珠宝堆砌的“宝贝”,他跟随紫颜一年见得多了,再不会惊奇。
      倒是朱弦,确是天地间难得的奇物。听说那种□□后的异蚕白天通身火红,像天火蚕一般体貌;到了夜间就通体晶白剔透,仿佛渊冰蚕附身。这种蚕不吃桑叶,只吞食皓月谷才生长的“海合欢”之叶。成茧后,体形比寻常蚕宝宝来得小,每只仅能抽丝百丈,二十只蚕才得一钱朱弦。皓月谷饲养了多年,每年能存活的异蚕也就两千只上下,能收集到十两朱弦的年份很是罕见。
      这朱弦夹杂红、冰双色,可用特殊技艺将之分成两股,红者抚之则暖,冰者触之清凉。若以这来之不易的丝线织衫,则不沾尘污,不惧水火,细洁匀净,薄若烟雾。善丹青者可制为画布,善绣者可织成锦缎,至于紫颜之类善易容者,则有了最为纤细柔韧的丝线,连接起破碎的容颜。
      惟其珍贵,才会有博闻广见的寻宝者前来这里,或以奇珍异宝交换,或是不怀好意暗中抢夺。来交易的人中又以南方和中原的丝绸商人居多,竞争的商旅往往因利益的纠葛,在谷外就针锋相对。谷中人也因此受到极大冲击,常常被分化成几派,支持与不同的人做生意。
      今次的矛盾就因此而来。在纵横大陆的商队中,以独州发迹的“骁马帮”和南田“兴隆祥”实力最为雄厚,一个纵横北疆与诸多王国部落交好,一个驰骋南方甚至远航至无人烟处。骁马帮带来了金银器皿、皮毛人参、剑戟兵器,兴隆祥则预备了各色香料、犀角象牙、宝马玉石,每一件都令谷中人割舍不下,却又必须从两者中选出一个来做生意。
      对这两家来说,各买一半并非双赢,而是彼此都失去占上风的机会,因此绝不是他们会选择的结局。
      就在承天和谷中长老商量到底要与谁家做生意之时,九两二钱的朱弦被人盗走了,那夜轮值看守的青姨也死在蚕室。当日巡逻的守卫重明留下沾血的佩刀后不知所踪,怀疑是与哪个商队做好了交易,只因那两家商队在听说朱弦被盗的讯息后,当时就有要离开的迹象。好在长老们一心想找出朱弦下落,阻止他们离谷,并且封锁整个山谷搜寻了三天,可是都没有发现重明和朱弦的任何蛛丝马迹。
      这些是长生打听到的消息,相比之下,萤火向紫颜报告的就更为详尽。
      因皓月谷地处北方,骁马帮的珍宝并不中承天的意,谷主很倾向与兴隆祥交换货物,只是对方的要求比较苛刻,造成生意久谈不下。相比起来,骁马帮的货物是他们的两倍,且为了把朱弦运往西域,很有诚意想做成这笔买卖。
      事发时正是承天宴请两个商队头目之后,据可靠的目击者称,谷主很想与两家同时成交,怎奈两方都不同意,于是酒宴不欢而散。再接着就发生了命案。死去的青姨并非皓月谷人氏,乃是前些年流落至此,为谷主收留后因心灵手巧,成为蚕娘中最得力的一位。
      今日,正是这位蚕娘发引下葬的日子,承天将带领全谷上下为她送葬出殡。
      谷中樱花尽谢,一地红粉如萍,就像青姨匆匆走完的一生。
      天初一亮,在安放灵柩的门外,萤火闪电般飘近,两个守灵的女子尚未看清,就被他用巧劲捏住了要穴昏厥过去。紫颜身著一袭凝光衣出现在屋中,他来查看青姨身上致命的伤口,想知道是否有法子追寻到凶手。
      打开棺木,他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一个结局。
      如果有选择,他宁愿不曾触及这具尸体,不去见那一张容颜。
      里面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小竹的娘亲,有他至为熟悉的面容。在看到她后,紫颜的手突然冰凉,他知道他曾经看过的面相不曾有误,小竹确实是找不回娘亲了。
      可是,他真的很盼望他也能错一回,就这一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朱弦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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