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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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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红衣告诉我,我没有多少时间可活的时候,我已经不太害怕。
从八岁开始,每个郎中,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郎中,都会这样预言,可是我拖延了整整二十年。愿意来给我看病的人越来越少。我就像是个会爆炸的火山,保不准在那个倒霉郎中手上死了,长生殿的杀手们要是不去灭了他的门,仿佛埋没了自己的名声。
所以我爹放榜时的口气总像是,我家有个人快死喽,你快来看看,管你是个什么郎中,来临终关怀一下就好了。有很多钱哦,我们很通情达理,死了绝不追究,给的钱还多。
难怪百草谷十年前就和长生殿交恶了,真是有先见之明的门派,跟我们的人包抄了他们门派嫁女的喜宴,又抢走了新娘,气死了老谷主一星半点的关系都没有。
百草谷总说我们欠他们两条人命,老谷主年岁已高,禁不起折腾不在话下,生气把自己生死了,算我们倒霉赶上了。可是红衣还活的好好的,做我爹的小妾,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整个门派都飘满了她跟我爹浓情蜜意的酸味。除了不能回娘家,我看不出红衣有半点不舒服。再说她那短命的前情郎,另娶了白马镖局的二小姐后,没多久就得了脏病死了,据说尸首烂的不成样子。
我爹哪里是抢亲,简直是救人于水火。百草谷不烧高香就算了,还这样倒打一耙,罢了罢了,这么看不开的门派,活该被抢。
都说吾日三省吾身,我爹是吾日三哭吾儿。
我现在看,他的泪腺过于发达,餐前饭后不来我窗前嚎两句,简直吃不下饭。
直接后果就是,门主都哭了,手下三五十号的杀手也不敢不表表衷肠,一天到晚鬼哭狼嚎,搞得长生殿一片靡靡之音,啊呸,一片哀苦。江湖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传我死讯,然后我就要驾着宝马香车,去楼下的酒庄里啃油腻腻的糟鸭头。
“爹,你别哭了,听说二娘怀了,你别撞了胎气。”昨夜我多吃了饭,又少运动,撑的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今早到底吐了才好些,正想困觉。这小老头吃饱了撑的又过来哭,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有慈父。眼看着他又要从我娘没名没分弃了母家跟着他说起。不由得一阵厌弃眩晕恶心,张口呕了些酸水,打断了他的话。
“儿啊,你可别想多,那小催命鬼不知什么怀上的,你要晓得,你是爹的独子,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这点永远都不会变的。可是你二娘,你也知道的。”爹红了脸,垂着头,拘束的束着手跟个鹌鹑似的。没了脾气,人老了真可怕,人老了会怕儿女,我爹年轻时候也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说砍人绝对不砍胳膊。说血洗连人家门口的洗砚池都能染成胭脂池的主。
我看着自己爹一脸下坠的腮帮子肉,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肉麻的抓着他的手表衷肠。爹你看看我的狼心狗肺,啊呸,黑心烂肠,啊呸。你看我这鲜红滚烫的心肠,爆炒还是清蒸啊。
“我二娘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啊?”其实有个弟妹挺好的,结结实实的小伙子,要不然娇滴滴的小姑娘。我死,不在之后,我爹还能抱着老来子,说从前你们有个哥哥,最听话乖巧不过云云。啊呸,这口气怎么这么像说狗。
“均匀,都均匀。爱吃点子山楂?米糕?那老娘们什么不喜欢吃,给她个凳子也能生啃了,谁理她?不是谁都像你娘似的大家闺秀。”我爹一拍大腿就要坏事,实际上,在他为数不多的二段姻缘里,都是很惧内的。我眼瞅着二娘轻盈如云的身影浮现在门侧,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盯着我爹。任凭我如何使眼色,歪嘴角。
我爹都是不为所动,最末还扶着我的脸道:“儿啊,你这怎么抽抽上了,该不是癫痫了吧。”
像我爹这样的人,活该罚跪,听说一夜困得头直磕床板,打雷似的。
当然我爹如此和善,在外面却也是个狠绝的角色。
我们能够如此嚣张,不外乎是他的宠爱。
宠爱这回事很不靠谱,对女人的宠爱,对子女的宠爱,都是朝三暮四,朝令夕改的。
你说什么靠谱,我觉得我要是在长生门大权在握比较靠谱,做太子爷哪里比得上做皇上。可转念一想,与我爹而言,做太上皇哪有做皇上好。若不是个病秧子,爹可能还会忌惮着我些。若是个病秧子,爹是怎么看我怎么顺眼。
家大业大,操心的事太多,二娘落了胎,过个十五二十年,我坟头绿草常青,有个小王八蛋给素不相识的哥哥上坟也好。
我娘倒是个大家闺秀,闺秀一辈子她落着什么了?
我娘母家不一般,祖父是个草寇,光着膀子海边拉纤的,后来揭竿而起,短短十数年,趁着乱世的东风成了皇帝。爹爹是个破落户皇帝,似乎不太喜欢女人,专喜欢朝里的文臣武官,后来花样玩的多了,反倒收了心,一心一意厮守着个将军。那时候内忧外患的,内有异性王臣虎视眈眈,外有异族铁骑狼子野心。将军出征后死的不明不白,真的是不明不白,明明打了胜仗,却死的尸骨不全,四肢连指甲都是乌黑的,头颅不知去了哪里,被封上个狼头送了回来。
战旗裹身,算不得体面,算得上悲壮。
我外公转了性,立即清退了后宫的一概面首,纳了太师的女儿,三年抱俩,生了一子一女。内外精兵,心无二用,算是扫平了外患。
外患平复了,外公用情不算不深,吐了好几升血,没多少时日便走了,死前还喃喃道:“徐平,平卿,你来接我了,你大爷的倒是笑一个。”
国殇之时,儿皇帝不过三五岁,我娘更小,只扶墙走,牙牙学语,尚口齿不清。
外公死后,国运一年不如一年。
我娘刚满十二岁,外族人就死灰复燃似的,那群没用的酒囊饭袋,商议了许久,就想着拿我娘去和亲。
我娘生于乱世,常说自己虽身为公主,无衣食之虞。享百姓膏脂供养,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也要有成为国之祭品的觉悟。可她不懂,为何男人的无能,要女子来承担,而男子的过错,也能归咎到女子。美貌是错,多才是错,风情是错,丑陋更是罪无可恕。
我娘说,我要嫁一个独一无二的大英雄。
可惜的是,娘等了他一辈子,草原的青草青了黄了染了雪霜,草留根可以再长,人心却不能复苏如常。她死后,那男人才托人接回了我。
娘和爹的故事,不是好的典范。
从此我便下定决心,若深爱一人,绝不辜负。若有那个万一,我便做那个断心绝意的狠心人,决不让她存一丝一毫的幻想。
久病成医,若是不及时清除心上的腐肉,便会祸延一生。
每个人深爱的方式都不一样,我用的方式,便是止损。
若她好,便是我好,我要她好,哪怕余生都无法陪伴。
我们家族的人都是情种,这是遗传,刻在骨子里的,改不了。
想这些屁事干什么,小爷想得天花乱坠,可是连个女人都没有。
大约自老子十四岁开始,历任的郎中都在反复嘱咐:“莫近女色。”
这些个嚼舌根的老头儿,别说女色,我连母猪都不大见得到,我爹给我安排的清一色小厮,生怕将我养不成一个短袖。
可怜这一副病弱而娇美的风流相。暴殄天物啊!
若我死,希望墓碑上加上一句“生平唯有一愿,遍尝女色。可惜,求而不得。”
今日暴雨,山色渐染的苍翠,桃李交错湿透,花瓣淤积河道,长痛不息的样子。
我守在廊上,吃着绵软的糖莲子粥,焚着若有似无的莲香,盖着羊毛毯子,在这么高山流水的高超意境下,看着小六走私来得小春宫,心里好不得意,好不欢喜。
爹拄着拐杖来得时候,我真的不太想搭理他,虽然身为父子,我还是崇尚自由独立。比如说,他偶尔背着二娘去天香楼找小姑娘,用二娘的说话,不正经的小狐狸精。比如说,我经历过无数次天人交战,才决定来一次私密的精神消遣。大家都是男人,何必彼此拆穿。
“爹爹。”这口气简直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乖河儿,今日可好?”爹还是不笑比较好看。太笑面虎,总感觉像杀人没杀过瘾。
“不错,劳爹牵挂。”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爹,腿怎么了?”
“这老寒腿,老寒腿。”打什么马虎眼呢,分明是这几天跪的。
“上次下雨还没寒呢,”我故作讶异,一本正经的盯着远处。
“以前都强自忍着,男人嘛,总要有些担当,当。”以前老子武功天下无敌,现在老子脸皮无敌。我爹挺好,总有一样无敌,挺好。
“河儿乖乖,”恍然之间以为自己才三岁。那感觉不是不唏嘘的,“最近新来了两匹小狼,一灰一白,都颇通人性,”
“女人,”简明扼要打断我爹的话:“要么给我娶房媳妇,要么带我逛个窑子。当务之急,就是这。”
3
今个高兴,真啊真高兴。
从我老爹颤颤巍巍从袖笼里掏出人皮面具时。小爷知道,我胜了。没什么表情,抖着眉毛道:“注意安全,安全啊,”
“放心吧,我这身体,种子都是药培着,基本怀不上。”龙子龙孙落在烟花柳巷里总归不好。我了解,懂。
“不是,我是说,别过度。过劳,容易死。”爹小心谨慎的断着句。嘴上浮起点白沫子。那烫茶一路从喉咙烫到心口,这要不是亲爹,一定举着茶杯打他个半死。
“桃花那个红啊,姑娘那个嫩啊,大哥哥我等着你。”
若我是个皇帝,小六八成八是个佞臣,再不让便是阴阳怪气的太监总管。
原我不知道老爹有这么多花花肠子,我们有身份的人,出去那能叫吃喝那啥赌嘛,不我们是出去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来着。搞不好可以民垂青史来着。我一边哼着很不上道的江南小调,一面觉得春色满园收也收不回。小六很不要脸得给我举着个荷叶,打着拍子。
“二爷,走这条道,还快树荫还多,别晒着您了再中暑了。”小六的口袋里不知装了多少零嘴,沿路一堆瓜子花生皮。
“去你大爷的二爷,咱们家我一枝独秀,我是二爷,谁是大爷?”我们家小六除了有点欠揍,再没别的毛病了。
“门主是大爷,他老叫我们这样喊,显年轻。”小六笑容一贯谄媚热烈,别说还挺受用的。
“来,说说咱们家大爷逛窑子,都有什么讲究?我这人吧,就爱吃独食,不爱同别人用一份的。”我清了清喉咙,故作正经。
“窑子里得姑娘,就和酒肆里得碗碟一样,不都是公用的嘛?二爷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瞪了小六一眼,显见是爹的余威还在,这孩子老实了许多,眼睛珠子咕噜噜乱转,半日放道:“其实想找未破瓜的雏儿,也不是不能够。”
我冷眼旁观,小六拿出一枚金钱,吹了吹在耳边回响。十分狡黠道:“世上只有花钱的大爷,并无无价的货品。二爷,您有钱嘛?”
笑话,我长生门做得好歹是刀口舔血的暗杀买卖,养活着几十号杀手,天南地北的人命官司都少不了干系。我没钱,我压岁钱多了去了。
是的,我们家就是这样的,只要没成年的童男子,年年都有压岁钱。我的婚事,却也是一众亲戚心头上的一件大事,你说给压岁钱吧,不甘心。不给吧,又说不过去。想给我说一房媳妇吧,这不是明摆着将人往火坑里推。算了,花钱买个安生。这倒霉孩子,还能过几个年呢?老不死的,我熬不死我爹,我还熬不死你们。
忘了告诉你们,我舅舅还坐着皇帝呢,虽然也将江山治理个乌烟瘴气,好歹还摆着架子。我成年那年还特特封我做个清河王,听说建成的王府金碧辉煌,在水烟王都绝佳的位置,占了大半条街,我从来也没去看过。就像他历年在春节,元宵,清明,乞巧……包括我娘的忌日和我的生辰送来的礼物,一年到头川流不息,都堆在库里,绸缎发了霉,孤本生了虫子,珍珠多的宛若石子。舅舅真是不心疼国库的钱,果然是天子家做派,人傻,钱多,死得快。
在我娘的印象里,和亲这件事,舅舅是抵死不从的,反对的异常激烈,甚至弄了把锁链,将她锁在柜子里。可惜,后来素来爱吃斋念佛的太后,强将女儿塞进了花轿,一旁帮忙的是身子骨还硬朗的胡子花白的太师。舅舅去拦,被太师一把砸破了小拇指,血肉模糊,指甲盖都脱落了。
这些人心有多狠,就有多爱权势。孩子与他们而言,并不是子女,而是通过权位的工具。他们像是祭坛上的苍鹰,一面飞旋分食着浮尸,一面寻找着下个猎物。
我十三岁的时候,同舅舅联手策划了烬日政变。
舅舅的计划无懈可击,他从百草谷那里取来一种草药,服下的日会得了软骨病一般日渐虚弱,最后气绝身亡。当别人都以为他将死去的时候,我遵循皇帝舅舅临终旨意,赴王城探视,与此同时,长生门的杀手们也潜入皇都,春雨般溶于了长街,马夫、混沌摊、妓女、家奴……人皮面具下藏着恶煞,不见血不会罢休。
彼时他三十岁,终于斗倒了太后,太后的爹太师,太后的情夫,太后和情夫所生的双胞胎。
舅舅冷着一张脸,看昔日体面的太后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儿子不要杀死那对双胞胎。那对孩子小小年纪,就穿上了绣龙的袍子。
自从太后有孕之后,太师就一直拿有毒的糕点汤药给舅舅。想早点害死他,再扶持这双胞胎中的一个上位。小孩子多么好糊弄。
舅舅扶起太后,顶着一张罗刹般染的深浅红斑的脸笑道:“姆妈,我只有一个妹妹。”
他又从屏风后引出我:“你看,母后,阿暖回来了。回来索命了。阿暖幼时最喜偷穿我的衣裳,喜欢骑马,喜欢笑,唯独不喜什么花儿粉儿。那么好一个阿暖,你怎么说葬送就葬送了呢?”
那干瘪的老妇目光闪躲道:“我那是为了国运康正。我是不得已啊。”
“吾亦然,为了国运昌盛,为了母后体面,也只有一路杀下去了。”舅舅声音清澈而镇定,甚至带着些微温柔。
据说太后在洛阳行宫颐养天年,与她为伴的是,服下了水银的双生子,情夫还有太师。他们尸首不会腐烂变质。舅舅警告过太后,假若自裁,保证将她的母家连根拔除,干干净净。舅舅的狠绝,仿佛忘记了自己血管里也分流着太师家的血。
“在我们一族中,唯一干净的便只有阿暖了。”舅舅送我走的时候感叹,像是被束缚在皇宫里折去翅膀的囚徒。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能猜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水烟王都该是遍地爆竹声,声声入耳吧。
“河儿,你要不要留下来,这万里江山,都可以给你。”
一入长生殿,终生不得欢。
人人都说长生门是天下至为血腥恐怖的所在。
我想他们一定是没有去过宫廷,朝野之上,口舌都能成为杀人的利器。
"二爷,想什么呢?到了。"
盯着烈日,只觉鼻端一股细腻润泽的香艳气息,满目深红浅白,风旋回折的风流姿态。
古树上挂着一方古旧条幅,字体方正清瘦,如莲般端丽,正是
“桃花坞”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