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贺华岁·五 ...
-
“……发生了什么,姑姑?”
长明灯映着叶琦菲雪一般的白发,那画面脆弱得一碰就要消失,叶锦焰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的呼吸重了一分,就会打破面前宁静如水的景象。
他长久而沉默地看着叶琦菲晦暗的脸色和忽然亮起来的眸子。
他一直都知道,姑姑心里有这么一个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双眼都被点亮的人。
那个人好像总是身在天边,跋山涉水地去找,也只能偶尔找到那么一点踪迹罢了,可是,只要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姑姑眼睛里的光就永远都不会熄灭。
“我有一个朋友,她也曾被命运捉弄,后来以为自己找到了改命的方法,于是为之徒劳奔波了一场,可最后也都是枉然罢了。”最终,叶琦菲这样说道,“命运是无法改变的,焰儿。人的命运如此,国家、天下,同样如此。”
这还是她第一次提起来那个人。
叶锦焰问:“你的那位朋友现在在哪里?”
他一直盯着叶琦菲看,这句话出了口,就见叶琦菲眼底的光忽然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眼看着那光几乎要灭,但颤颤巍巍地抖了几下,又绝处逢生地燃了起来。
叶琦菲说:“我不知道。”
叮的一声响,手里的白玉杯滚落在桌上,叶锦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够,坐在一旁的叶天枢已经眼疾手快地把杯子拾了回来,狐疑地转头看着他:“小焰,你在想什么?这一晚上老是在走神。”
“……在想我们山庄产业的事情。”叶锦焰收回手,答道。
叶天枢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把杯子递回去,道:“大年三十的,就别想那么复杂的事情了,一会出去看小蒙他们放爆竹啊!”
“嗯。”叶锦焰低头,重新将自己的杯斟满。
方才随着白玉杯摔落激荡而出的酒液在红木桌上缓慢地蜿蜒开,像一条河流过山川大地那样,在金银玉盘托着的珍馐玉馔间穿梭,最后沿着桌边掉下去。
滴答。
那滴酒躺在地上,映着欢聚的人们脸上的笑容,照着山庄通透的灯火。叶锦焰静静地看着地上逐渐汇聚的酒液,无来由地,浅浅地笑了一下。
原本在午后已经渐弱的雨势到了临近子时又骤然猛烈起来。
守岁的孩子们排排坐在天泽楼前的台阶上打瞌睡,都被那打仗似的暴雨声惊醒了,下巴磕在膝盖上,嗷嗷地叫起来。
叶天枢抱着手站在门前往外瞧,安抚正垂头丧气蹲在门槛上的赵晗道:“没事,明天再放爆竹也是一样的……”
赵晗说:“不行的,明天,焰哥哥,就不不会跟、跟我玩了。”
叶天枢道:“怎么会呢?小焰对你最好了,不管你想什么时候放他都会陪你的。”
赵晗倏地抬起头:“打伞!对,对了,打伞就,就能点着,了吧!”
叶天枢看了看几乎要溅到门里的雨势,无奈道:“那也不行吧?这雨太大了,你瞧,屋檐那么宽,这雨都要下进来了。”
“试一试!试一试,就,就行了!”赵晗不肯放弃。
叶天枢深知他的倔脾气,妥协道:“好吧好吧,我去给你找把伞,小焰……哎?小焰呢?”
他转身一看,屋里只剩下几个红光满面的长老仍在推杯换盏,刚刚还坐在桌边的叶锦焰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了。
“算了,你看小焰都走了,要不我们……”叶天枢准备劝说赵晗去休息,低头一看,愣了,“……人呢?”
门前几个孩子揉着眼睛往回走,其中一个指了指身后:“赵晗哥他刚刚跑出去了。”
“胡闹,这么大雨还往出跑!”叶天枢一瞪眼,赶紧进屋找了把伞出去找人。
这一年除夕的唾月楼里只剩下道决和祁师师。
不知祁师师是依着祁念念留下的嘱托,还是自己做的主,将唾月楼里的下人逐渐遣散了,每月例行的拍卖会也被取消,像是马上要关掉唾月楼的意思。
除了几个在楼里待的久的姑娘时常回来看看,这整座楼里如今镇日便也只剩下他们两人。
突如其来的大雨将道决阻在了佛堂,本想去找祁师师一同度过年岁交接的第一刻,此时也只能在佛前默然伫立,安心再念一遍地藏经。
但这一遍经却是无论如何都念不下去,许是门外雨声太急,道决愈发觉得心中躁郁,只得大叹对佛不敬,放弃了磕磕绊绊也不知念到哪了的经文,打算去看看这难得一见的雨景。
转过身,却发现祁师师正撑伞立在门外。
瓢泼大雨落在摇摇欲坠的油纸伞上,几乎要穿破那单薄伞面,但最终也只是纷纷扬扬地顺着伞骨的形状奔流而下,汇成了一道间断的水幕,隔在道决眼前。
让他只能透过偶尔的断流,看清祁师师眼中也在下着的那场雨。
良久,道决走出门去,说:“别哭了,再过半刻,这一年就算是被你哭过去了。”
祁师师伸手递给他另一把油纸伞,泪眼穿过水幕望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容,道:“可是有些事情,永远都过不去。”
茜草有些发愁地盯着眼前这场大得过分的冻雨,心中觉得这次老天爷实在不给新年面子,简直像是不欢迎这一年到来似的。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他的肩膀。
茜草被吓了一跳,正要转头去看,来人已经以神鬼莫测的速度闪到了他面前。
严格意义上来讲头一次参与人间“过年”习俗的游照野已经好奇地转完了山庄上下的新春装扮,此时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打量他一番,笑道:“小孩,这是要去给叶锦焰送伞?”
茜草低头看了看自己正捧着的两把伞,点头道:“是。本来打算过一刻再去的,公子一般要到子时的钟声过了再回来,不过看现在这雨……”
“我替你去。”游照野一手拎着不知从山庄哪个角落顺来的灯笼,一手伸过来抓走了茜草手里一把伞,转身踏出屋檐外,手一扬,那伞就自然地在他头顶展开了。
茜草愣愣地看着他踩着飘忽不定的步伐,眨眼间便走出了院门外,这才抓了抓头顶,慢慢回到屋里去点火盆。
江南冬季的雨下起来可真是冷啊。
叶锦焰在祠堂前站了一会,终究没有走进去。
他被雨淋得有点头晕,一时想不出是这雨太大了还是自己太不济了,明明以前淋上个半天也没什么问题。
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正跟体内发散着的酒气打着架,一面寒意彻骨,一面热气蒸腾。
他揉了揉额角,正要往回走,一转身,就对上了一把剑。
剑身雪亮,光可鉴人,向上看那金箔点缀的剑柄,精致无双,堪称上佳的艺术品。这把剑不仅是好看,还好用,叶锦焰对它十分熟悉,甚至还给它起过名字,叫金盏。
金盏剑正指着他的心口。
叶锦焰抬起头,看到了赵晗熟悉而陌生的脸。
之所以说是陌生,是因为他虽然见过各种各样的赵晗,却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一种。
贴在他外衫上的剑锋有些颤抖,和赵晗的声音一样。
他说:“我都想起来了。”
叶锦焰静静地看着他,在纷杂的雨声、风声,和远处敲响的钟声、人们的欢呼声中,赵晗的声音像是一把刀,横冲直撞地往他耳朵里钻。
刚走到几步外的游照野脚步一顿,有点不明白眼前的状况,他左右看看同样被淋得湿透的两人,拿不准这是在玩什么游戏。
这么一眼扫过去,他发现赵晗的表情不太对劲。
不对劲到仿佛是换了一个人。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赵晗手中的剑又往前送了一点,划破了叶锦焰的衣服。
“为什么?”赵晗提高了声音,“为什么杀她?她是我们的亲人啊!你管她叫一声姑姑,你怎么下得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