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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雨跳歌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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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雪夜泅渡美人河的故事,比起有关游照野的其他事迹,在说书人口中更要虚幻不少。
这也没办法,小孩子们就是爱听这种九命游龙擅闯河神领地大战三天三夜的故事。
但回想起来,叶锦焰倒觉得这更像是因为美人河在雪夜人迹罕至,不太可能有这一次突袭战的旁观者,所以此战之后,才在众口纷纭的流传中,你一言我一语地捏造了个“事实”出来。
游照野说:“九宫棋谷,因为整座山谷是被设成一张棋盘形状而得名。谷中有五座高台,分别坐落于山谷四个角落和正中央,现在,你就是身在其中一座高台上,你看到的一切,正是这山谷主人留下的阵法。”
“那要怎么破除这个幻境?”叶锦焰问。
“幻境?”游照野勾起嘴角,露出个没有温度的笑容来。
叶锦焰无端心里一紧。
“这可不是什么幻境。九宫棋谷的主人,会用这么无聊的招数吗?”游照野慢吞吞地说道,“能用整座山谷下一盘棋的人,才不屑制造什么低级的障眼法。”
“那这是?!”
“这当然是真的,只不过,是另一个时间里的藏剑山庄。唔,这座石碑,打山庄建立以来就是如此了吧?那么就不是过去了。”游照野说,“——这是未来的藏剑山庄。”
“不……怎么可能?!”叶锦焰连连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座剑痕斑驳的石碑——那上面的痕迹,甚至还有他自己在院中练剑时留下的。
游照野皱了皱眉,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手甲相撞,发出细小的磕碰声。
九宫棋谷,或许才是那条已经干涸的美人河里最大的秘密。
因为或许是未来,或许是过去,总有那么一个时间点,你会与众生背道而驰。长夜屠尽,乃见涅槃。
祁念念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微微一笑,伸手从背上摘下了那对月青色双剑。
这副双剑并不是她从前行走江湖时用的那一副,而是上一任唾月楼主在两年前传给她的衣钵,名唤盈手,民间有传言,素手有盈,灾病不生。
人们都说这是一对吉祥天运的剑,言之凿凿,仿佛只要剑光过处,百难消除。
“但徒儿你要记住。”师父的背着手站在唾月楼前,头也不回地对她说,“只有手中的剑,才是你唯一可信任的伙伴,其他的一切,无论什么,都有可能伤害你。”
现在我知道了。
祁念念握着盈手那圆润的剑柄,轻声道:“弟子谨记。”
她面前,是太原城烽烟四起的千峰路。
曹汝愚比她大了整整十岁,刚开始,谁也没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
初相遇的时候她正在替师父跑腿的路上,行至汴州正遇上一伙叛军作乱,城内百姓乱作一团,出手相助时不慎受了伤,就这么被当时还是太守的曹汝愚救下了。
她和祁师师自小少有分开的时候,似乎就是从这一次开始,姐妹俩分离的日子越来越多。
曹汝愚是如今朝廷里罕见的聪明人,他的官运亨通也说明了这一点,一年一年地往上爬,爬到太原都督的那一年,他力排众议娶了个江湖女子过门。
这个江湖女子,就是师承唾月楼主的祁念念。
或许十年之差,真的不可逾越,对于人短暂的生命时光来说,十年已经是太长太深的鸿沟,但在爱着的时候,人们总是觉得一切皆可跨越。
她渐渐追不上曹汝愚的脚步。
如果祁念念能做个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妇人,这或许也不是什么问题,但她偏偏是个身陷江湖纷争的剑客。
人想要将自己的生命,与另一个人的紧紧联系在一起,当然是件甜蜜而美好的事情,可那往往很难。门派之别,年岁之差,桩桩件件都能打碎满腔深情。
爱情实在是这个年代里最奢侈与脆弱的东西。
可是那个时候,人往往会想,再试一下吧,或许再试一下,这次就能走到最后了。
邺城门下,旌旗林立。
游照野持枪而立,坦然赴约,在城门下抬起头,他恍然发觉眼前的画面格外眼熟。
就在那一刻,他才幡然领悟数年前在九宫棋谷里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城墙上,两道铁索穿透季松的肩膀,鲜血滴滴答答地沿着城门往下落,无数声响在耳边被放大,游照野在那里停顿了一秒,就这么一秒钟的时间,他与季松的目光交错。
他看见对方那被病痛折磨而深陷的眼眶,在这个时候的天策府里,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有这么一双眼,多年战乱,熬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这个年代没有侥幸,不抱着必死的信念去活,那多半是活不下来的。
就算活下来,也都落了半身残疾,一身伤病。
游照野看着季松混浊的眼睛,依然冷静而犀利的目光,想道,啊,他老了。
他终于也还是老了。
这时,那些他们吵过的架,季松对他挥出的鞭子,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多年来僵硬的关系,有名无实的师徒情分,忽然之间,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这才真正领悟,什么叫做生死之外,殊无大事。
诚觉一切皆可原谅。
游照野真心实意地笑了,然后走进城门,数十把弓箭同时对准了他,他在那些狼牙军不怀好意又心有忌惮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扔掉了断龙骨。
“我来了,可以把那老头子给放了吧?”他耸耸肩,就那么手无寸铁地站在原地。
他似乎听见了季松的叹息声。
但是……怎么可能呢?那么远。
更何况,从太原城护送李侹时被炮弹炸裂耳膜那次之后,他的耳朵又在武牢关炸了一次,这回,任哪个名医都没办法了。
他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在那绝对的寂静里,游照野恍惚间回到了那一年九宫棋谷里。原来,那不是什么幻象,那是他早该走过的一条路。
他看见武牢关外的泥土都变成了暗红色——这也不是什么新奇事,洛阳失陷前这里的土地就已经被血色浸透了。
他看见路口站着方文,他的头皮被撕扯掉了一半,挂在白骨森森的头颅上,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朝着他看。
他看见,方文身后,站着一百二十八位天杀营的将士。
再往前走,一个个身着盔甲的士兵,都是他熟悉的容貌,有的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但游照野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间或还有布衣百姓,游照野记得,有的甚至为他挡过致命的冷箭。
那都是死在他面前的人,他救不回来的性命,他来不及拿回来的国土,他无能为力的证据。
沿着武牢关外的大路走去,竟然直接通到了邺城门下,孤零零的断龙骨被吊在城墙上,如同悬着蛛丝,摇摇欲坠,千钧一发。
而枪尖下面站着的那个人,只凭背影就足够他叫出名字。
季佩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