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16、登高意·一

　　叶锦焰几乎能听到自己的骨头抽枝拔节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原本属于少年人的丰润脸颊逐渐变得棱角分明，漆黑的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
　　旧事如梦，风卷残云地脱离了他的身体，转瞬之间，十年光阴从头顶碾过，让他拔高了身形，养出了一股黑夜里霰雪的冰冷气息。
　　叶锦焰就像只刚被吹灭的蜡烛一样，硝烟散尽，孑然一身地倒塌下来。
　　然后他的额头触到了一片属于盔甲的坚硬。
　　“叶锦焰！你醒了没！”乐黄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别说话。”这是游照野的声音。
　　叶锦焰睁了睁眼，又无力地闭上了，过了几秒再睁开，眼眸里那隐约可见的疲惫已经消失不见。
　　游照野半跪在地上，一手揽着他，一手的指间还留着一点黑色的余火，他捻了捻手指，那微弱的火苗就消失不见了。

　　叶锦焰喘了口气，将喉咙里呼之欲出的腥甜血味硬生生咽了下去，随即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神。
　　“……游照野。”他叫道。
　　“嗯？”
　　“我十年前就和你签订契约了。”
　　游照野闻言眼角微弯，像是马上就要笑出来的模样，却又停在了那里：“不错。你还想起来什么？”
　　叶锦焰垂下眼帘，道：“暂时就这么多了。”
　　他盯着之前落在了地上的佩剑看。这把从剑柄到剑鞘通体漆黑的长剑名为剖夜，是试炼通过后，剑庐的老师傅亲手挑出来送给他的。
　　接着，他伸手轻飘飘地扶了一下游照野的手臂，借力站了起来。
　　苍白而细弱的手指在山庐忽明忽暗的光影里，透着一种瘦骨嶙峋的美感。游照野瞥见了那手背上一道显眼的疤痕，脸上那几乎可忽略不计的一点笑意收了起来。

　　乐黄泉半透明的身影站在一边，有些惊异地看着叶锦焰慢慢起身的动作。
　　随着这个动作，他身后的空气像是有些波动起来，显得那几堵斑驳不堪的墙都变得模糊了。
　　叶锦焰脚步轻移，踩住了地上的剖夜。脚尖一勾，那三尺来长的剑就飞上了空中，被他一把抓在手里，又随手挂在腰间。
　　“是时候出去了。”他说。
　　乐黄泉忽觉周遭剑意暴涨，以叶锦焰为中心，看不见的波浪汹涌地推挤着一层层跌宕的空气，简直要将这处小小的山庐撕裂开来！
　　而身处风浪中心的叶锦焰面上无甚表情，迈着无声的步伐走出了山庐。
　　他的衣摆上还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这本来应该看起来很狼狈的痕迹，此时却让这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多了几分格外静默的震慑——
　　心剑已成了。

　　剑冢崩塌的入口，在沉寂许久后，轰然洞开。
　　被剖夜斩断的道路，这里没人能再度破开，除非——
　　守在门口的几名年龄尚幼的藏剑弟子登时止住了交头接耳，动作一致地转头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看，生怕错过了什么。
　　铮然一声清响，洞口白光一闪，像是一道利剑划过的痕迹，又像是千百支剑刃同时出鞘，潇潇如细雨落下，那天际正在沉落的月色若即若离地依附在剑光里，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一道人影疾速掠过洞口前的溪水，飘然而去，无数道剑光落了地，像是星子洒落在海洋里，一直沉到了幽冥河。
　　几人目送着人影闪过，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又各自对视片刻，都是一脸茫然。
　　“哎，刚才那是庄……是公子吗？”
　　“是吧，不是说剑冢内只有公子在闭关吗？”
　　“可是我听说十几年前还……”
　　“嘘！别乱说话。对了，乐前辈说他……咦，乐前辈！”
　　乐黄泉一手抱着七弦琴快步走了过来，因为方才洞口炸裂的影响，此时显得有点灰头土脸的。他对着几个孩子点了点头，道：“叶锦焰已经出关了，你们快回去歇着吧。”
　　说罢，脚步不停地往那道人影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金盏剑躁动不安地鸣叫着，赵晗怒吼一声，一招啸日换下了手上已经淋满鲜血的轻剑，背后那缺了一角的金瓯重剑眼看就要出鞘，忽被一股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力量推开了手腕。
　　叶天枢下意识地抬起头，猛然睁大了双眼：“庄主……？”
　　叶锦焰从天而降，周身衣袍在晨风里翻动，那点点行行的血迹刺得人心慌，他落地的动作轻而稳，却如同裹挟着万里长风，冰雪过境之时，一下子就冻住了所有人的斗志。
　　见叶锦焰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朝这边瞟了一眼，叶天枢连忙低下头，改了称呼：“小焰，你回来了。”
　　叶锦焰嗯了一声，伸手，拎住了旁边表情呆滞的赵晗的衣领，看也不看地往后一扔。
　　人高马大的赵晗就这么跟小鸡仔一样似的被拎了起来，随即就被丢到了两丈开外，几个弟子连忙上前搀扶，赵晗呜呜地叫了几声，收回了还放在剑柄上的手。

　　随着他的出现，正在对战的众人纷纷停了手，周围方才与山庄弟子对战的剑客见了这景象面面相觑，两方人马紧张地对峙，手里的武器不知该收起还是举着。
　　叶锦焰冷声道：“赵霞，出来。”
　　对面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道，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眼角带笑，手里把玩着的两只玉球还在转动着，闲庭信步地走了过来，道：“剖夜君，你总算肯露面了。”
　　叶锦焰面色不露喜悲，看上去雕塑似的，开口的声音也带着坚冰似的气息：“我不知落霞庄怎的如此讲信用，与我比试不成，干脆上手来抢人了。再说一遍，赵晗是我藏剑山庄的人，与你们毫无瓜葛，不要再四处散播谣言，乱攀亲戚！”
　　赵霞道：“剖夜君这么说可就不公平了，赵小公子是多年前家父看管不慎走失的，我们来请他认祖归宗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再说，若是他喜欢，以后常住这边也是可以……”
　　“胡言乱语！”叶锦焰拂袖道，“赵晗本就不姓赵，我也识得他的生父！尔等再来我山庄门口撒野，莫怪我不客气！”
　　赵霞手中的玉球停滞了一刻，脸上的笑意却不减，道：“这怎能叫……”
　　他话语刚出口，便露出了惊惧的神色。

　　在他面前近在毫厘之处的地方，空气里忽然出现了细微的波动，那像是一把无形而锋利的剑，正飞速地向他袭来！
　　这把剑根本看不见，而且是诡异地、毫无预兆且莫名其妙地从空中冒出来的。但是，他确确实实地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想躲，可是太近了。
　　转瞬之间，赵霞心里已经闪过了千万个念头，而那把剑就在他眼前划过，他垂落在眼前的碎发被那无形的利刃割下了一缕，飘飘荡荡地掉了下去。
　　赵霞手中的玉球坠落于地，碎成了几半。

　　而就在同一时刻，站在他身侧的数十名落霞庄弟子，也都感觉到眼前出现了一把同样锋利的剑。这把剑同样精准无比地从他们面前划过，一切只在瞬息之中！
　　他们无不露出了恐惧而无助的表情，下一刻，就有十几个人人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这是……这是……”赵霞喃喃道，浑身颤抖地看向还站在几尺外的叶锦焰，“这就是，心剑的……威力吗？”
　　叶锦焰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在他身后，狂风乍起。
　　他散落的长发被风吹乱，在空中张牙舞爪着，像是一顶黑雾结成的王冠。
　　而他轻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了一片羽毛状的阴影。
　　“我说了，要是你输，就别想再踏入山庄半步。”叶锦焰的音色低沉，像是刮刀贴着皮肤在所有人耳膜上游走，“想反悔？先问过叶某这柄剑吧。”
　　太可怕了。
　　在场的人同时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