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14、渡尘劫·四

　　西子湖畔的雪其实并不多见，在江南，会下雪的冬日反而是很暖的。但若是冬日下起冻雨来，那就是种能将人的骨头都穿透的寒冷。
　　那天也是这么一个冷透了的日子，大颗的雨点落在青石砖上，像剑庐里工匠打铁的声音。
　　摇光的泪珠也像雨点一样地往下落，哭哭啼啼地过来问他，要不要再看看菲姨，匠人马上要钉棺了。
　　叶锦焰毫无反应地跪在堂前，听不见旁人的话语，直到那一声棺盖抬起的声音响起，他才如惊弓之鸟一般弹了起来。
　　“不要——！”
　　匠人一锤下去，棺盖下面忽然冒出一只苍白的手来。
　　匠人吓了一大跳，差点叫出声来。
　　巨大的铁钉穿过了手骨，鲜血汹涌而出，叶锦焰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毫不介意地用那只手推开了棺盖的一角。
　　浸透了鲜血的铁钉咕噜噜滚落在地。
　　“不要。”他用微弱的声音说，“让我再看她一眼。”
　　钉上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所以，要趁着还来得及，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喂，叶锦焰！”乐黄泉挠了挠头，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得道，“我真是不习惯你这……你这……脆弱的样子。”
　　叶锦焰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
　　“脆弱才是人本来的样子。哪有人天生是铁打的？”游照野说着，伸手过去碰了碰叶锦焰的眼角，像是要给他擦眼泪一般，“不过你可别哭啊，怪丢人的。”
　　他手指背上的护甲触感冰凉，几乎一下子就让叶锦焰从回忆里惊醒了。
　　游照野很快就收回了手，那残留的凉意倒让叶锦焰觉得眼角热了起来。
　　“我不会哭的。”他说。
　　也没有时间可以拿来哭。
　　游照野扫了他一眼，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个木盒，取出里面的纸卷展开了。
　　纸上是和第一个盒子里那张差不多的内容，只是符咒的行文有些区别。
　　“凑齐四个符咒，秘境入口便可以打开。”叶锦焰眼眶的红色褪去，又恢复了沉静的模样，道，“这是我那年在军械库里意外拿到的东西，因为知道此物凶险，所以分成四份，分别交托给点鬼簿里的四位保管，本以为不会有拿回来的一天。”
　　“哎，”游照野收起盒子，瞥了他一眼，道：“你还是想哭就哭吧。丢人就丢人，反正这地方也只剩下鬼了。”
　　乐黄泉开始认真思考现在这个形态的自己到底是算人还是算鬼。
　　“……我没有。”叶锦焰道。
　　“装。”游照野简洁地点评道。
　　叶锦焰没理他，直接点开了第三张残页。

　　因为刚开始写这个点鬼簿的时候，和尹放有些缘分，后来这第一张残页就交给他保管了，剩余的三张，分别在摇光、天玑、天璇的手里。
　　叶锦焰这回没再露出什么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平静地拿回了另外两只木盒。
　　乐黄泉默默地看着，总感觉眼前这人的脸上，正在缓慢地凝结起一张看不见的面具。这面具挡住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一旦成型，就半点都不会显出来了。
　　他忽然想，这个孩子……他这位朋友之后的那十年，究竟是在长大，还是在衰老呢？
　　游照野的手从天璇额前收回，看着那魂魄在空中消散，忽道：“这个所谓的九天兵鉴残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心劫。”叶锦焰将四张纸在地上一字铺开，头也不抬地答道。
　　游照野眯起眼，视线一点点扫过那些咒文的形状，道：“原来如此。”
　　悟心剑自然要渡心劫。

　　上一代的九天里，过半在战乱年间先后辞世，新旧交接，时局纷乱，这短时间内的动荡使得历任九天保管着的许多奇书秘宝流落人间。
　　无上心剑的炼成并不是只有那么一种苦苦摸索的方式。就如江湖上流通的很多丹药可助人提升修为一般，借助外力突破武功进境，不是不可能实现的。
　　只是总要付出代价罢了。
　　“我本想靠自己过这一关的。”叶锦焰低着头说道，“但是等不及了。”
　　符咒在他的手中被拼凑完整，一个闪着微光的秘境入口凭空浮现而出，闪闪烁烁地挂在了半空中。
　　还没等乐黄泉回过神来，叶锦焰的身体已经扭曲变形，江河入海般钻进了秘境里，而那入口随即便在他身后消失了。
　　“……”乐黄泉怔了片刻，“刚才那是什么玩意？”
　　游照野摊开右手，试着发力，手上的“判官眼”闪了闪，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阻隔了，很快又熄灭了。

　　心劫秘境旁人进不去，也是意料之中。
　　游照野索性在地上捡了块干净点的岩石坐了，好整以暇地摆出了要和眼前唯一的人形物品长谈的架势，道：“坐。”
　　乐黄泉：“……将军你不进去看看他吗？那小子干嘛去了啊？不会出什么事吧？”
　　“试了，进不去。”游照野言简意赅地说，“你不如坐下来给我讲讲，他为什么要不计后果地修炼心剑？还有，他的点鬼簿，是怎么回事？”
　　说到点鬼簿，乐黄泉默然了两秒，道：“上任庄主过世后，我代表门派前来吊唁，因为与他有些私交，见他那魂不附体的样子……就想了个办法，教给他这点鬼之术，想着他或许可以借此与故人再见，聊解哀思。”
　　“成功了？”
　　“是啊，一开始一切都很好，我还觉得这小法术能帮到他挺好的。后来有段时间没联系，再见的时候我就发现叶锦焰他……怎么说呢，有点沉迷于此了。”
　　“沉迷于此是指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他的点鬼术是越来越精进。到了后来我都不知道他到了何等境界，又是什么时候攒起了这么一本名录来的，问他都用这东西做什么，他也不说。”
　　游照野感觉手掌中有灼热感，低头看去，那“判官眼”的光亮起来一瞬，却又灭了。
　　他不由皱了皱眉。

　　乐黄泉从地上捡起了剩余的点鬼簿残页，随手翻了翻，惊讶道：“原来他还用这本子当过日记呢。”
　　游照野在从剑魂那里拿回这点鬼簿的时候已经匆匆翻过了，道：“我看了，应该是用于记录点鬼的经历。不过，后面还有一页像是新写的，我觉着他当时是神志不清了。”
　　乐黄泉闻言连忙翻到最后。
　　这后面连续几张纸上的字迹都跟前面迥然不同，凌乱潦草，简直像是个醉汉写下的字，要仔细辨认才能勉强看清。而且这几页字使的也不是墨水，倒像是……血书。
　　吾愿自断退路，三入剑冢，心剑不悟，誓不再出。
　　飘摇乱世，太平讴歌，残梦而已，一己之力何其渺小，无异于蚍蜉撼树，奈何叶某心头之火，一旦烧起，翻江倒海不能熄灭，列祖列宗且容我——
　　愿为藏剑。愿再世为藏剑。愿永世为藏剑。
　　叩首。
　　藏剑山庄第四任掌门印传人，叶锦焰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