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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惊心 ...


  •   见她低头不语,我又道:“这几日岛上疫病可闹的厉害呢,在下这里每日来的都是求医问药之人。姑娘身体康健,还是莫往区区这晦气之地来了。这些日子姑娘若是无事,也最好莫要到处走动。”

      她抬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我见她如此,疑道:“姑娘莫非是有什么不舒服么?瞧你气色红润,究竟找我所为何事?”

      她嗫喏道:“我……唉……我……我确是有些不舒服的,想请你来看看呢。”我心中暗笑,她平时从无这般扭捏姿态,一向大胆直言,这姑娘莫非是患了什么难言之疾?

      我道:“那好吧,姑娘请坐。”引她坐下,想为她号脉,她伸出手。这只手比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又好了许多,肌肤光滑洁白,细腻有致。我搭着这只纤纤玉手,正为自己的医疗结果而得意,那微微跳动的细密脉搏,却令我轰然一惊!

      我望向她,她见我惊疑神色,笑容也僵在脸上,似要开口问什么。我猛地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又诊了良久,希望是我把错了脉,可是我又怎么会错?我手指搭在她腕上良久未动,却早已不是在诊脉了。我心中从没这么乱过,我在害怕什么?

      终于,我收回了手,抬头道:“你……”她忽然接口道:“怀孕了,是么?”我点头。我正不知道该如何说,她自己先说出了口。这样也好,看来她事先也有所察觉了。见我明确了答案,她低下头,嘴角含笑,竟似乎很欣喜。她抬头望着我,目光中有期待神色。

      我沉下脸,冷冷道:“好吧,有孕的女子求医,无非是求两种药,安胎之药或是堕胎之药。你想要哪种?”

      何铁手一怔,显然万万没想到我会是如此态度。脸上掠过一丝愤恨,随即却平静下来,反问我道:“那你想给我哪一种?”我一时语塞,若是寻常女子,此刻不是泪流满面,便是破口大骂。何铁手若是这样我反而好受些,可她此刻平平静静的问出,我却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何铁手看着我,冷冷一笑,从腰间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缓缓推到我面前,道:“配药吧。”我一咬牙,转过脸不再看她,起身去后堂,抓了几味药配好。

      我在后面呆了许久,终于走了出去,将几包药轻轻放在她面前,道:“这些你拿着吧,如何服用我已在里面写好了,还有这几副是调养之药。我……是我对不起你。”将银子也推了回去,道:“这个也请拿回去吧,莫要如此折磨我了。”

      何铁手脸上又挂上了笑容,却透着一股寒冷。将面前东西胡乱一收,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想必也明白我所配是何药了。她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几步间身子微微颤抖,在出门的一刻却异常平静。她站在门边,回过头,直视我,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当真不肯娶我么?”

      我玩世不恭的笑着,道:“在下平生所负女子委实太多,实在不是做丈夫的好人选,姑娘怎可将终身托付给在下这等小人?”

      她还是冷冷笑着,似乎看穿了我的心虚,道:“好。我们夷家女子,虽然没有你们汉人这些臭规矩,可也是有骨气的。今日你不愿娶我,日后我便也再不会纠缠于你。”竟真是说走便走,头也不回。

      我心中不是没有愧疚的,可那也只是一点点,转瞬即逝。这样的事情过去在我身上不是没发生过的,我玩弄过的那些女人中,少不得有一个两个自称有了身孕跑来找我的。那时我一来不大相信,二来我那时有大事要奔忙,如果没有需要,是不会成亲的。我此生便没打算成家立业,这样对何铁手,于我们两个都是有益的。我说的话也不违心,若嫁给我才真是害了她。我平生最痛恨之人,便是我的亲生父亲,快活王柴玉关,可是在这一点上我和他是多么的像。饶是我母亲那样艳冠天下的女子,也在与他的纠缠中过了一生,何其可悲!我是万万不能让何铁手变成第二个我母亲的,我更不要成为第二个柴玉关!

      何铁手走后几个月,朱七七生下一女,取名沈璎璎。那女孩生的极其美丽可爱,沈浪除了疼爱这个小女儿便没有别的法子了,有了女儿之后更是不出岛一步,倒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父亲。我也真佩服他,这些年只守着朱七七一个女人,现下又多了个小的,真不知他怎么应付过来的。

      而在那之后的六七年里,我过得极其太平。何铁手真的一次都没再来找过我,那件事就这么慢慢过去了,只是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的脸会跳出来,将我惊醒。每年我都会往中原两三次,我的产业已不需我过多打理,而收入却足够我挥霍了,这甩手掌柜我当得快活。每次回去除了采买岛上用品之外,也会出入勾栏赌馆,与狐朋狗友在莺莺燕燕之间寻欢作乐。可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孤独。所以每每在中原呆不上十天半月便赶回海外,而在岛上住几个月就又受不了安静而要跑回中原,如此往复。

      在沈家小女孩七岁那年,我的《怜花宝鉴》终于完成了,只剩下最后的整理编目。沈浪曾经问过我,有没有想过收个传人弟子。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的,只不过非我自负,放眼天下,论涉猎之广,所学之精,除了我王怜花,只怕还没第二人有这资质。况且我毕生所学,大多也不是别人教会的。况且教会徒弟害死师傅的道理我不是不懂,想必我教出来的徒弟,是不大会尊师重道了。也罢,百年之后这书就托沈浪给我找一个可信之人保管,任后世争夺去吧!

      写成之后的一天夜里,我正在榻上高卧,却感到有人进了我的竹屋,心中暗奇。平静的日子过的太久,许久没发生什么刺激的事了。可我一时也猜不出来者何人,为何而来。若是来寻仇的我自当奉陪,可我平生做事一向是斩草除根,而且我也久不过问江湖事了。若是毛贼就更不可能了,岛上民风淳朴,向来夜不闭户。由外来此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此。况且我这里除了草药便是书籍,需要大可向我来求。想来想去也就剩下一件值钱之物了,便是我的《怜花宝鉴》。若此人是来盗我书的,可有趣了。

      我心里想着,仍闭目不动,呼吸深沉。黑暗中似乎是个小小的身影,听声音,动作还有几分蹩脚,我不禁有些失望,就这点道行还敢入我宅?那人却似乎并未翻找什么,甚至怕发出声音什么都没碰,而是轻手轻脚慢慢向我卧榻过来。我全身绷紧,做好防备,只待一跃而起。那人下手却十分果断,一个冷冷的东西抵上我的脖颈。我心中大惊,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这感觉太熟悉了!此物压在颈上,像极了何铁手那只铁蜈钩!若是她要杀我我无话可说,可这身手不像是她。况且我已医好她的手,她早就不用这东西了。

      我睁开眼睛,浑身一震!只见来人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他用来威胁我的,也确实是那只“铁蜈钩”。但我吃惊的不是这个,这孩子太像我了!脑海中“轰”的一声,一个念头闪过,惊的我一身冷汗。我只盼那不是真的……

      那孩子也在打量我,对视只在顷刻,心中却闪过万般。

      他先开口道:“你就是王怜花?”

      我点点头:“正是。”

      他又道:“你认不认得我娘?”

      我有些失笑:“你都不说你娘是谁,我怎知我认不认得?”

      他道:“我娘是何铁手。”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即便心中早有预料,还是一阵揪心。

      我深吸了口气,道:“我认得你娘。”

      他紧紧逼问道:“那你是不是我爹?”

      我愕然了。我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孩子,尽管我可在抬手之间夺下他所持铁钩,再一掌结果他性命。这孩子真的太像我了,不光是相貌上的相似,他那股怨恨的神情,与我幼时一模一样。当年我就是这样逼问我的母亲,为何我没有父亲?我父亲到底是谁?

      我忽然好心痛。

      面上依旧笑道:“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你娘的。”

      那孩子摇摇头,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道:“她从来不告诉我。”

      我道:“那你为何会来找我?”

      孩子道:“娘最近病的很重,夜里总是做梦说胡话,我听见她喊你的名字。”

      我又一阵揪心,这些年她究竟怎么样了我竟浑然不知。看这孩子年龄相貌八成就是我的了,而他小小年纪,仅凭一个名字便打听到我,又半夜闯入,猜测到我是他父亲。这等心计行事,虽然还稍显稚嫩,可日后长大了必定了得。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我,道:“你……能不能请你去看看她?”嘴里虽然说着求人的话,手上力道却加重了两分,将那只铁蜈钩抵的更紧了,似乎我若不答应,便要置我于死地。这母子俩的办事方式还真像。

      我轻笑一声,掌风微动,那只铁钩已经到了我手里。他显然没看清我是怎么出手的,吃了一惊,却也并不畏惧。我起身,将铁钩递向他。他伸手来拿,我却并不松手。他一拉之下没有拔出,倔强的眼神看了看我,更用力地挣那铁钩。这不服输的样子,也像极了我。

      我看着他,笑道:“孩子,我既在此为医,你母亲病重,我当然会去医治的,你不必如此。况且有时候你想达到目的,光靠威胁是不行的。即便你要威胁别人,也得先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说罢,撤了手。铁钩一时失力,他猛地向后跌出一步,恨恨的看着我。

      我大笑,道:“带我去见你母亲吧。”

      我带了些草药随他出发了。一路上,我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这海岛说大不大,可同在岛上六七年遇不到一面也是有的,只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若不是这孩子今日找上我,我真没想过有一天还会再见到她。从前总是她出现在我的竹屋,今天我才意识到,我从来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如今凭空多出个与我有着莫大关系的孩子,虽然还有些疑惑没有解开,但我知道我日后的生活再也不会平静了。我竟有些莫名的激动,说不出是开心还是烦恼。我实在是安静的太久了。

      我们出发时天还黑着,一路上越走越亮,已是卯时时分了。我跟着那孩子,一直在找话引他开口,可他还是黑着一张脸带答不理的,我说三五句他才答上一句。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了两遍我也没有听清,大约是句苗语。再问关于他母亲的事,他更是一言不发了,被我问急了便说一句“你自己问她去吧”。我笑笑,也不生气,只是加快脚步往何铁手处去。

      终于,他在一间小屋前停了下来,我便知已经到了。此时天还没亮透,有些冷,微微天光透过潮湿的晨雾,依稀能看见这是间简陋的茅屋。地处也比较偏僻,四周围着藩篱,院子里养了两只鸡。孩子看了看我,还是一言不发,走了进去。我略一踌躇,也跟了进去。

      我见到了她。

      时隔多年,她的容貌并无什么改变,只是在病中略显得憔悴。她躺在床上,似乎还在睡梦中。听见声音,幽幽睁开了眼睛,瞧见我,轻轻道:“你怎么又来了……没心没肺的小贼,你还知道来看我么?”瞧她神态,定时以为在做梦呢,她时常梦见我么?

      我走上前,轻声唤道:“小何,你并非在梦中,是我来见你了。”

      何铁手浑身一震,似乎一下子清醒了,猛地竟坐了起来,睁大眼睛,瞪着我道:“你怎么来了!”又看了看孩子,道:“金儿,是你把他找来的?”原来她叫这孩子金儿。记得她说过,她从前养了只很厉害的小金蛇,好像也叫金儿。

      金儿垂下眼,点了点头。何铁手剧烈的咳嗽起来,道:“出去……你们都出去!”挥手想要推我,却没有一丝力气,看来她真的病的很重。

      金儿眼圈红了,道:“是我听见你总喊他的名字,我找他来想给你治病的!”他紧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来,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坐到何铁手身边帮她顺着气,道:“你真的从未告诉过他么?”她似乎无力说话,摇了摇头。她自然也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看了看墙边的金儿。金儿眼睛里对母亲充满了关切,就是倔强的不肯走过来。

      何铁手叹了口气,虚弱道:“金儿,你过来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话一出口,我与金儿都是一震。我是已经猜到,可金儿显然一时接受不了,小小的身子颤抖着,大声道:“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不来看我?”

      何铁手又咳嗽起来,道:“只因我也从未让他知道我将你生了下来……”

      金儿以手掩面,痛哭一声,冲出门去,不理会何铁手的呼唤。我正要起身追他,何铁手拦住我道:“算了,由他去吧,这孩子从小便是这样,倔的很,不大听我的话。”我点点头,又坐回她身边。

      此时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这一刻,我竟忽然不知要说些什么。半晌,我没什么底气地道:“是我对不住你……”

      她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淡淡道:“我本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原想等金儿大一些,就带他回苗疆去。今日他将你找来,也是命吧……”

      我道:“你为何从来没来找过我,又为何将他生下来?当初我不是给过你……”

      何铁手怒道:“别提你给我那些劳什子了,当时我心中愤怒,那些药,我出门便丢进阴沟里了……”病中声音沙哑,可仍是那么好听。

      我低下头道:“你想留下他,也该让我知道才是。”我知道我自己这话说的有多么厚颜无耻。

      何铁手还是淡淡道:“我既然说过不会纠缠于你,便会说到做到。至于金儿,我也实在不忍心……我此生既已无依无靠,就想着有这个孩子作伴,不至于孤独终老”

      我不再多言,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什么叫无地自容。良久,我扶她躺下,道:“无论如何,先让我替你把病治好。病的这么厉害还死撑着,你想让金儿没有娘么?”她没说什么,也无力再说什么,倒也配合我了。瞧她病状与岛上时年的疫症很像,倒不难治,只是拖了许久,得好好将养。

      我一直照料她到傍晚,想等她喝了药睡下便离开。给她喂了药,我准备要走,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我止住她道:“什么都不必说了,这是我欠你的,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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