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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10
      阿迪在地下商场逛了一圈,在某家鞋店的橱窗前驻足片刻,选了一双式样颜色都和原来那双非常接近的休闲鞋。
      他买了鞋子,提着有商店名字的塑料袋往外面走。从下沉式露天休闲小吃广场边的自动扶梯往地面上去。
      天气非常好。阳光灿烂,和风轻吹,一扫多日来的阴霾和湿冷。阿迪站在平稳运行的自动扶梯上,打量着渐渐从他眼前升起的这个城市:繁华的楼顶广告牌在白天也变换着不同的花样;从远到近的摩天大厦傲然挺立;近处的马路上没有生命的汽车喧嚣尘寰;脚旁是人工精心栽培在冬天也保持着骄奢的嫩绿色的的草坪,和漫步在据说比地毯还要贵的草坪上的略显臃肿的广场鸽。
      他打了一个哈欠。
      阿迪加快脚步,走向离得最近的露天长椅。但是一对游客抢在了他前面。他转身往旁边走,寻找其他长椅。广场上人很多,空位子还不好找。阿迪看到一对情侣坐着一张长椅,相互拿手中的串烧喂对方吃。他别过头就往相反方向走。最后他来到一个最隐蔽的长椅前。这张长椅正对着一个地铁商场的出口,非常小,只是刚好能容纳两个人并排上下的楼梯,挂着一个小小的地铁记号,离马路只有几步路。
      长椅有点脏。阿迪铺开装鞋子的塑料袋坐下,脱掉右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然后他翘起左脚的旧鞋,那上面马南嘉用圆珠笔深深地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他最后扫了一眼这个如同耻辱印记一般的号码,开始解鞋带。在他解到一半的时候,动作慢了下来。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小动物一般本能的恐惧抓住了他。他抬头四望,周围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往前下方看去,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来自于地铁口:这个通道自从他坐到那里以后还没有人从里面出来过。他放下左脚,再次向身后望了一眼,穿着两只不一样的鞋子悄悄地向通道底下探头张望。楼梯打了个拐弯,看不清楼下的情况。他扶着墙壁嗫手嗫脚地走下楼梯,却发现这是一个正在装修照明设备的通道,通向主客流通道的地方被三合板挡住了。从三合板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外面主通道里来来往往的一双双脚。
      想到别人对他“超级敏感”的评价,他摇摇头,低咒一声“该死”。
      阿迪转身回到地面。他的脚还没有站稳,便被两个穿深色运动风衣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架住。没来得及挣扎几下,便象小兔一样被人拖走。他已经脱下的那只旧鞋被他踢到一脚,骨碌碌地滚下楼梯,在墙上撞了一下,反弹到倾斜的通道里,卡在三合板下面。
      “咦!那里有一只鞋!”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一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把阿迪的旧鞋从三合板底下勾了出来。“啊!我来射门!”另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另一只穿着黑色运动鞋的脚狠踢了旧鞋一脚。白色和黑色的运动鞋交替踢着旧鞋,男孩的嘻笑声传了一路,不免夹杂着路人不满的啧啧声。终于他们腻烦了这个游戏离去了。旧鞋孤独地留在了路中央。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有无数双脚走过这只旧鞋旁边。那些穿着锃亮的皮鞋、鞋帮毛绒绒的尖头高跟鞋、鞋跟又扁又直的高跟靴、普通的保暖鞋、运动休闲鞋的脚,大多漠然地经过。偶尔有童心大起的,漫无目的地踢上一脚。有时它遇到的,则是心怀不满的扫帚。在匆匆来去的人流中,这只旧鞋从一家商店门口,被扫到另一家商店门口。从一条通道,被踢到另一条通道。
      终于,这只旧鞋停在了一条死胡同里贴着“禁止入内”的地下通道门前。在那里旁边的地面上,还扔着一堆装修留下的垃圾。
      它陪着那堆垃圾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泰雅在地下商场里转了接近1个小时。他走到这个死胡同前,正要转身,突然瞥见了胡同底里那只孤独的旧鞋。他飞跑进去,捧起这只鞋左看右看。“阿迪…”他喃喃地呼喊着,抬头看到通道门上“禁止入内”的贴纸,寒气从他的胃里直往上冒。
      “阿迪!”他嘶声喊道。空无一人的通道和正在装修尚未开张的商铺连嗡嗡的回音都没有。
      “阿迪!回答我!阿迪!”他叫着,拍打着门。门漠然地立着。门缝里没有一丝流动的气体。
      “阿迪!你在哪里?阿迪!”他提着单只的旧鞋在通道里跑过,冲进每一间可以打开的门,查看空货架下的纸箱和泡沫塑料堆。他已经作好了在那些地方看到血淋淋的昏迷的躯体的准备。
      但是,什么也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阿迪!你快点给我滚出来!”泰雅吼道,漫无目的地在通道里奔跑着,四下呼喊着。他从一个过道跑到另一个过道,渐渐又回到人流熙熙攘攘的主干道,声音越来越绝望。他喘着气,顾不上擦一把汗,疲惫地在人群中四下张望。来来去去的,是一张张平静而陌生的脸。在他背后楼梯拐角上,一张被巨幅打折广告遮掉一半的招贴画上,穿着节日盛装的藏族美女静静地微笑着。
      “阿迪!别闹啦!我实在受不了啦!”站在人流当中,他无助地哭喊,“快出来啊!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四姑娘山吧!”
      多年以后,很多在那个下午曾经从人民广场地下通道经过的人,或在迪美地下商城买东西、会朋友、谈恋爱、闲逛、发呆的人,都记得有一个长发的年轻男子,在地下商城和地铁通道组成的迷宫中边跑边喊:“快点出来啊!求求你…回来吧…我们…一起去四姑娘山吧!”

      在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灰色小面包车上,阿迪一边叫着救命,一边奋力挣扎踢蹬着。一个高胖的男人狠狠一拳捣在他胃部。他闷哼了一声,捂着肚子绻成一团。胖男人得意地喊:“阿三!绑起来!”阿迪身后那个叫阿三的人取过一卷绳子,用力拉扯阿迪捂住腹部的双手。几下拉扯之后阿迪的衣服里掉出一部手机。胖子拣起手机,看到上面显示“正在呼叫”,后面是一连串号码。他得意地掐断电话,狞笑一声:“好你个臭小子!”哪料阿迪突然一头撞向他,把他撞得差点倒下。司机骂道:“死胖子!快把他搞定!”胖子支着驾驶员的座位靠背抬起身,抓住阿迪背上的衣服往后座一扔。阿三从背后反剪他的双手,迅速地绑住。胖子揪起阿迪的衣领,右手细心分开他的头发,露出那张瓷娃娃一样精致的小脸。他摸着阿迪的脸颊,嘿嘿笑了一声:“好可爱的一张脸呐!”说完,猛地扇上一个耳光。

      车到目的地的时候,阿三和胖子已经把阿迪牢牢绑住,用纱布严严实实地堵上嘴,外面贴上大号创可贴,套上宽松的连帽风衣,拉上拉链,一条围巾脖子里一扎,遮住大半边脸。阿三和胖子一左一右地架着他走进大楼里。阿迪细小的身体在宽大风衣里晃来晃去。司机留在最后锁车门。他进大楼以后特意把门留了一条缝,然后便追着胖子沉重的脚步声上楼。
      这是肇嘉浜路、高安路交界处一幢停建了好几年的楼房,仿若拥挤的城市中无人的孤岛。30多层的大楼骨架已经全部搭好。除了4楼以下的裙房以外,4楼以上的大楼外墙也已建好,只是尚未装修,裸露的墙壁上抹不去几年风吹雨打的斑驳。裙房脚手架已经拆得只剩一个空架子。风吹来,锈蚀严重的铁圆杆不时往下掉锈渣。进出大楼的唯一通道就是他们刚才进入的临时铁门,上面挂着一个巨大的铁制插销。

      阿三掀下阿迪的风衣帽子,掏出他嘴里的纱布,冷笑道:“好小子!你叫吧!这里用高音喇叭叫,外面也听不见。”阿迪冷冷地四下望着,不做声。阿三把手机伸到阿迪面前一晃:“小子!给你搭子(搭档)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我们有事找他聊一聊。”
      “我是一个人。”阿迪说。
      “他妈的欠揍!”胖子从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阿迪一个趔蹶摔倒,额角磕在地上。他的脸下积起小小的一摊血。胖子揪着他的衣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摇一只布娃娃般摇晃着,吼道:“你给我识相点!臭鸭子!快说!”
      血顺着阿迪的脸颊往下流,他努力睁着没有被血糊住的一只眼睛,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说话。
      “你他妈的不想活了!”胖子一拳捶在阿迪脸上,血沫从他嘴角飞溅而出。
      “等等!”阿三挥了挥手,“我找到了!这小子手机的电话簿里竟然只存过一个联系人!哈哈!胖子,等我给那只小鸭打电话的时候,让这一只发出点‘专业’的声音来。”
      胖子猥亵地嘿嘿笑了几声,把阿迪往地上一扔。阿迪艰难地弓着身子爬起来,阿三一脚踩住他的背。胖子捡来一根生锈的钢筋,动手拉阿迪的裤子。“放开我!死猪头!”阿迪踢蹬着不让他靠近。阿三拨了手机。阿迪的手机屏幕上显出“泰雅”的名字,旁边一个电话的符号闪动着。阿三把手机贴近耳朵,狞笑着。突然他骂道:“出鬼了!竟然关机!”
      胖子听到这话,揪起阿迪象扔一个枕头一样往楼梯上一扔:“死不要脸的东西!竟敢踢我!我让你踢!我让你再踢!”阿迪奋力翻身想爬起来。胖子抓着他的脚踝往下拖,把他的小腿搁在一级水泥楼梯上,提起脚狠狠往下一跺。阿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司机皱了皱眉:“别耽搁时间了。先把这个解决掉,另一个以后再说!”
      胖子狞笑着说:“我还没玩够呢!演出开始喽!”

      看管工地的唯一的保安穿着褪色的制服,悠闲地剔着牙齿,从大楼后面不知哪个角落里绕出来。他走过死气沉沉的裙房,跨过一个漏水的水龙头,走向他在大门口一边的小屋。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几个月无人光顾的工地通道边,竟然停着一辆灰色的面包车。他走上前去打量了一番,从车窗向里看,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公司的标记。侧耳倾听,只有风的呼啸,和锈蚀钢筋受拉的嘎嘎声。他注意到大楼唯一的出口铁门隐隐开着一条缝。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没法确定自己上次是否把门关好。于事他关上铁门,插上插销,往裙房另一边的工棚走去。以前工地的临时办公室就在那里。如果公司里来了人,通常直接往那里去。

      胖子和阿三拖着断了一条腿的阿迪来到电梯口前,把他压倒,脸朝上,脑袋悬空在电梯井里。这是工地上装在电梯井里的临时客梯,只有一个空空的铁架,没有电梯门。阿三拉了一下开关。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缓慢的喀啦声,铁索唏哩哗啦的声音,铁架微微震了一下。然后震动开始加大。
      “救命啊!”阿迪嘶声尖叫。
      “见鬼!”阿三说,“锈得这么厉害!”
      “是呀!”胖子说,“晃得好厉害!声音还这么响!”
      司机说:“看你们干的蠢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胖子压住阿迪的身体,卡住他的喉咙,大声问阿三:“你到底能不能让它在这一层差一点的地方停下?我只是想看他吓得尿裤子的样子,不是真的要背个死人回去。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阿三答了什么话。
      胖子又问了句。
      司机急得直跳脚,在旁边大吼着。
      他们的声音全部淹没在电梯粗嘎的隆隆声中。只见失控的电梯轿厢如上古时期的蒸汽机头一般吼叫着,带着势不可挡的动力,从不可知的高度直冲下来。
      阿三和胖子抬头呆看着飞速直下的轿厢,张大了嘴。直到司机各踢了他们一脚,才触电一般从地上跃起,连连倒退好几步。
      这时候轿厢的底部离阿迪的眼睛还有2米左右。
      他一直在蠕动着,尖叫着,努力眨着被血糊住的眼睛,想要看清黑暗中快速猛冲下来的钢铁怪物的来势。
      这时他突然停止了挣扎,出神地凝望着。
      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映照在他眼睛里的,不再是锈蚀粗砺的机械,而是高原碧蓝如洗的天空,低垂的白云,苍翠欲滴的草地上,戴着高高的黄帽子穿深红色袍子的喇嘛古铜色的脸上,充满了宁静的微笑。他身后的地平线上,并排静静矗立着四座雪山。

      电梯轿厢在这一层“嘎”地震了一下,便带着雷霆般的怒吼直落到底楼电梯井的深处。空洞的电梯口里“轰”地冒出一股烟尘。

      工地保安从无人的临时办公室里探出头,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下怎么办!你们看看你们干的好事!”司机怒道,“回去怎么向老大交待!害得连我一起被连累进去!”
      阿三回头望了一眼,赶忙收回视线,拉着胖子说:“赶快先离开这里!要惊动别人了!”
      他们跑下楼,却发现门被从外面插上了。在大楼各处兜了几个圈子,都没有找到出路。阿三指着裙房残留的脚手架说:“从外面爬下去!”
      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
      司机问:“可能吗?那东西吃得住一个人的份量吗?”
      阿三说:“管他呢!民工能爬,我们也能爬!下不去的就是留在这里被黑猫(警察)抓!”
      “我先来!”胖子推开阿三,抢先爬下窗口。
      阿三和司机跟在他后面。
      街上行人看到有人爬在高高的铁制脚手架上,开始驻足观望看热闹。有人拨了110电话。
      胖子的脚踩过铁架,整个脚手架发出呜咽般的“吱嘎”声。突然他扭头望向背后的同伴大叫了一声:“要断了!”
      “什么?”阿三和司机同时叫道。
      话音未落,胖子连同他脚下的脚手架整个向一侧倾倒。开始速度相当慢,他满脸恐怖的表情如同电影中定格的特写镜头。然后速度开始加快。脚手架成片倒下。阿三和司机紧抓住手下的铁架,大声狂叫起来。

      越来越多的车辆停在路当中。其中有一辆正好是某媒体采访车。记者迅速地下车,当街抗起摄像机。

      胖子“砰”地摔倒在半截露着钢筋的柱墩上,钢筋从他腹部穿出。他杀猪般惨叫着,挣扎了好几分钟才断气。
      阿三和司机紧攀着唯一没有倒下的脚手架,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同时冲着大街大叫:“救命呀!!!”

      夕阳斜斜地照进办公室的时候,段涛打开办公室的门,看见马南嘉在整理东西。
      “老马,你怎么了?”段涛吃惊地问,“为什么这时候收拾东西?”
      马南嘉平静地说:“准备去巡警大队。他们一下调令,我马上就可以动身。”
      “出什么事情了?”段涛追问。
      马南嘉说:“这已经不重要了。说吧,你什么事?”
      段涛顿了顿,沉声说:“需要你确认一具尸体。可能就是我们最近一直在挤时间追踪的那个监控对象。”
      马南嘉从书桌上抬起头,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段涛似乎感觉即将有东西从他头顶蹿出,聚在黑沉沉的天花板下,舞动着利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他吓得倒退了一步:“你一天没监视他,他就死了。实在是他自己运气不好。这不能怪你!”
      马南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从兜里往外掏烟盒:“你怎么知道是他?”
      “实际上我是猜的。他的尸体已经完全没法认出….你看了就知道了,法医还要做详细的检验。现场勘查发现他穿着两只不一样的鞋子。其中一只是旧的,鞋帮上有你的手机号码。”
      马南嘉点上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这次是重案组接手的案子。”段涛说,“陆凉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他打不通你的手机,让我来找你。如果你有兴趣参加,他愿意向上级申请把你调入重案组。这是个宝贵的机会!”
      马南嘉笼罩在自己喷出的淡蓝色烟雾中。他思索了片刻,说:“最宝贵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段涛露出失望的表情:“老马!你这是怎么了?”
      马南嘉抽了最后一口,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问:“陆凉现在人在哪里?”
      段涛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这才是你的作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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