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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妖怪已经近六七日没有回来了。
      杜慎言想。提在手中的笔半晌没有落下,一滴墨汁掉下来,在纸上晕了开来,好好的画了一半的画儿就坏了。
      杜慎言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去收拾。末了,也没什么兴致再画,干脆把笔搁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头。他原先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这妖怪自小在这片林子里称霸称王,还能丢了不成。
      他那晚也是这么想的,妖怪负气离开后,杜慎言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摇摇头回了洞内。
      眼瞅着那一地狼藉的书,蹲下来一本本捡起,拍干净后原样放了回去。
      妖怪这赌气离家的行为,像极了一时冲动的半大孩子。杜慎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静下心来想想,先是觉得无奈又可笑,再细细想一想,心里又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滋味。
      他初见这妖怪时,不过是野兽形状,铁石心肠,他是头一次看到妖怪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思忖着慢慢回了住处,果不其然,仍然是空荡荡的。杜慎言自己动手拾掇了一份简单的吃食,默默地吃完,又默默地翻开看了一半的书。
      看着看着,脑中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跑远了。没了妖怪在身边纠缠,清净不少。他原先是很享受这份清净的,现在却有些不是滋味。有时打量着空荡无人的周围,会猛然间打个寒颤。
      他没有想过这处地方会静成这样,便如他第一次误入这片密林,幽静诡秘,暗藏杀机。
      比和一个妖怪待在一起更糟糕的,便是独自一人待在一片无人寂静的莽林。
      远处又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森然鬼叫,时远时近。尽管知道有妖怪留下的气息,那些妖魔鬼怪不敢靠近,但是仍让人心生恐惧。
      杜慎言被这飘忽不定的声音惹得心烦意乱,连书也看不下去,只好合衣躺下,睁着毫无睡意的双眼,定定地盯着昏朦的洞顶。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妖怪大概是不会回来了。他从遇到这妖怪起,两人就没有一天分开过。这妖怪总是缠他缠得紧。
      它说,这是喜欢。
      这是喜欢吗?
      杜慎言其实从来也没当真过。对他来说,喜欢就是《诗》中的“寤寐思服”,《志怪》中魏生见到狐女的那句“心甚悦之”。
      喜欢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更是“生死相许,一世白头”。
      他与妖怪,从哪里来说都不是那种喜欢。
      他从不信妖怪。
      这几天想了又想,他更加的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他于妖怪来说,不过是一个新奇的玩物。便如他喜爱收藏的砚台和墨锭。初时极爱,日日欣赏把玩,时日久了,那喜爱自然淡了下去。
      他松了口气,对自己说,若是这样,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待那妖怪松了口,便再讨一条去路,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他延了好几月到任,不知朝廷是否已派代官来顶了他的职位。倘若这样,他又何去何从?
      他十七岁蟾宫折桂,奉天殿上得圣上亲口御赞:性敏而多慧,栋梁之才。许了他无量的前途。然而世事无常,先是遭到贬斥,后遇性命之忧,再与一只妖怪牵扯不休。
      他这一身抱负,当真再有施展之际吗?
      任他怎么想也不曾想到,他一退再退,最后只能落到这样荒唐的下场。不由低低苦笑。
      然而不管怎样,他是决计不会再留在这里的。
      杜慎言已是打定主意了,这两天便收拾好了走。他身上沾了这妖怪的气息,想来一时半会儿,那些妖魔鬼怪也不敢寻上门来。
      这一次,哪怕拼着这条性命,他也不再回来了。
      那妖怪耍了好一顿脾气,是怎么也想不到,家里那位已起了这样的想法。

      既已打定主意,心便定了。至于心底那极淡的一丝涩意,不想也罢。
      第二日天一大亮,他便起了来,先是拾掇好路上所需的吃食,再寻了一件妖怪穿过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
      正忙活着,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号啕的哭声,不由一怔。
      那哭声由远及近,待清清楚楚地响在洞外,极如幼童的哭声。杜慎言心下异之,放下手里的东西,想要看个究竟。
      洞口的藤蔓被一把撩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而入,既熟悉又陌生。
      杜慎言一时有些愣怔,定定地看着它,半晌才迟疑地唤道:“……乘、乘风?”
      无怪他迟疑,眼前之人依稀是一个人的模样,虽算不上容貌端正,五官仍带着一些怪异,双眼深处尤带着沉沉地红,但几乎褪去野兽形貌。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一个居住此地的山野樵夫。
      几日未见它,此刻猛然相见,又是这样一幅样貌,书生完全被震住了,一时也不知作何表示,只是怔怔地望着它。良久,猛然间被哭声惊醒。视线从妖怪面容下落,见到它手上提溜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幼童,又是一愣。
      满腔心事都忘了,指着那啼哭不已的孩子问:“这是打哪儿来的?”
      “捡的。”妖怪拎着那娃娃的后襟,向前一凑,娃娃被提溜着摇晃了几下,哭得更加厉害了。
      妖怪似受不了他魔音穿耳,不耐地将他往杜慎言怀中送。
      杜慎言双手插着孩子咯吱窝,一时间抱也不是,放也不是,只是问它:“你捡一个娃娃回来做什么?”
      那妖怪却又没了身影。
      杜慎言这辈子没抱过孩子,手忙脚乱地坐下来,将他放在膝上,拍他,哄他。
      那孩子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满脸的眼泪鼻涕,哭声已带着嘶哑,想必哭了好长时间。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问:“你渴不渴,饿不饿?”心里真是愁煞了人。他没想过这妖怪竟有个捡人的癖好。
      他倒了点水,又把准备好的吃食摆了出来,试探着喂那孩子。那孩子哭声顿时小了不少,大概是许久没有进食,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待吃饱喝足,那孩子的哭声已是若有似无,憋着嘴,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杜慎言见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蹭了一身血痕,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发现都是些皮外伤。暗暗松口气,轻轻摇了摇他:“你爹娘呢?”
      孩子尚幼,抽噎着说不清话,杜慎言耐着性子听他颠来倒去了一会儿,只听明白一句“爹爹叫娘跑,娘抱着阿苗跑,摔了跤,阿苗痛”。
      小嘴儿一瘪,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杜慎言只得抱着他哄。许是填饱了肚子,又哭得累了,那小孩儿哭声越来越低。杜慎言哄得口也干了,手也酸了,一低头,发现那孩子竟已睡着了。
      顿时便如受了大赦一般,忙不迭地将他放到床上。一个人坐在床边望着孩子发呆。
      他原本想一走了之,但是半路多出来个娃娃,扰乱了他的打算。这孩子来得莫名,他没弄清之前,是不能安心走的。他也不知道这妖怪捡一个娃娃回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想到妖怪,又不免想到它迥异于之前的样貌。不知道这些天妖怪去了哪里,又怎么会变了一番模样。
      一时之间,只觉疑虑重生,思绪繁乱。

      书生这边忧心忡忡,妖怪却仍同往常一样,不带半分心思。
      它去了一会儿,又返回洞里,手上抓着一把赤朱草。
      杜慎言看它把草药揉碎,粗手粗脚地去敷那娃娃的伤处。它下手没个轻重,戳的娃娃睡梦中直哼哼,嘴一瘪似又要哭出来。
      杜慎言连忙接手:“我来。”轻手轻脚地帮娃娃敷好药。
      待忙完了,一人一妖相对无言,洞内一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书生终于忍不住打破宁静。
      指着那小肉团儿,严肃地问:“哪里来的?”
      “捡的。”妖怪还是那句话。
      杜慎言揉了揉眉头,叹了口气,换了个问法:“他爹娘呢?”
      妖怪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心中却思索了一番何为“爹娘”,“爹”是书生口中那个为他起名字的人,“娘”就是生了这孩子的人。这三个人应该是要在一起的。
      但是它捡这小东西时,是没有见到旁人的。
      于是很诚实地道:“不知道。”
      “那你从哪儿捡了他?”
      “山窝里。”
      杜慎言耐着性子,一点点问,也亏得他聪明,抽丝剥茧,旁敲侧击,好一番工夫,终于明白了大概。妖怪路过时听到哭声,循声而去,扒开茂密草丛,发现里面正趴着一个软软的肉球儿。妖怪觉得新奇,便将他一把抓了起来。提着他四处找了一番,没见到半个人类踪迹,再看到这肉球儿一身细碎伤痕,也不顾他哭叫挣扎,把人直接拎了回来。
      “晚上,有狼。”
      杜慎言明白它的意思,面色复杂地望了它一眼。
      这孩子的父母应是在途中遇上了意外,把孩子给丢了,不知这孩子双亲是否安在。
      想到此处,不由又揉了揉额角,转了话题:“此事我大概明了了。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
      “这些天,你又去哪里了?怎得又变了一个模样?”
      妖怪仔细观察书生神色,心中若有所思,突然凑近杜慎言,深红双瞳定定地注视书生漆黑双眸,似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杜慎言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后仰:“做、做什么?”
      “这幅样貌,喜欢吗?”
      杜慎言闻言愕然,不明这妖怪为何这样问他,又觉得这问题莫名的不太对劲。见妖怪这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的尊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妖怪执着地盯着杜慎言,见他没应它,垂下了眼皮,自语:“看来是不喜欢了。”
      书生问它这些天去哪儿了。
      它不过是下了一趟山。不是山下的小村子,而是真正了人世。
      它只是想弄明白,那里究竟有什么好,惹得书生心心念念都想回去。
      初入人烟繁杂之地,并未作任何修饰,自然是引得众人惊慌四散。“妖怪!”“鬼啊!”惨嚎声此起彼伏,一派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妖怪不解,望着四周兵荒马乱的景象,看着那一张张惊慌恐惧的面容,蓦然想起初次相遇时的书生,同他们一般的神情。
      它虽懵懂,却也并非纯白如纸,寻了一处水洼,低头瞧自己模样。水面上倒映出一张狰狞面容。自它出生,对自己这张脸从来不曾在意过。苍莽山林,它能让万物俯首称臣,自然靠的也不是这一张脸。
      是以它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既已来到这儿,它自然不会不知变通。当下隐了身形,择了一处细细观察来往行人。模仿着他们的样子,一点一点改变自己形貌。
      只是新手上路,难免手生,又见了形形色色不少人,拼拼凑凑之下,便成了这幅模样。
      杜慎言听它断断续续道来,面色古怪,憋了良久,只好叹息一声:“这模样便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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