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瞳》小寂

5、温贵妃

　　我一个人呆呆地躺在床上，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响雷在耳边鸣起。这里是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温贵妃的寝宫，玉昌殿，然而这里却与冷宫无异。人人都说温贵妃喜怒无常，对下人残忍暴躁，因此没有人对进来。多少年没有出去过了？我忘了！我所能做的是在这里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看着自己如花的容颜变老，回忆自己以往的美好。
　　“当！当！••••••”响彻天际的丧种将我从沉思中惊醒，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就冲进来一个神色慌张的宫女，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兴圣夫人薨了！”
　　死了，她死了！她竟然死了！那个我用尽所有去怨恨去憎恶去嫉妒的女人，死了！
　　忽然我有一种仰天大笑的冲动••••••

　　重正六年，我第一次进入宫廷。同一天，皇上册立了他的第一位中宫皇后，门下侍郎冢遏大人的孙女，冢氏。
　　皇上当时只有十四岁，据说是一个俊秀清朗的少年。但仅仅是据说，我始终没有机会近近地仔细观察天颜，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处于后宫嫔妃中的最末位。我的父亲授柱，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履正大夫，祖上也没有显赫的背景，在后宫一大群妃嫔宫女中毫不出色。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宫廷。带着对自己美貌的绝对自信，带着父母的期许，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渴望，来到了宫廷。
　　然而在倘大的后宫让皇上注意到微末的自己又是谈何容易！我只好孤寂地渡过了后宫中的一年又一年。我耳边一遍遍地听着皇上的果毅睿智，冢皇后的贤惠贞静，两位至高无上的陛下又是多么得琴瑟和谐以至皇上几乎不宠幸其她的嫔妃。妒嫉慢慢浸染我的内心，但更多的是羡慕。曾经远远地望过皇后娘娘，那是一个雍容高贵的女子，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气度，那是只有名门望族才培养得出来的大家闺秀。皇上也许喜欢的就是那种女子吧！在这种种评论中，宫女内侍们都隐隐提及那位年纪轻轻的兴圣夫人，迢末瞳。但我并未在意，毕竟当时她只是一个孩子。不久的将来我才明白，她在我生命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也才明白那些谈话中的暧昧不明。

　　重正八年正月二十一，太皇太后敏氏甍。
　　同年二月二十八，冢皇后在延章殿诞下嫡皇子，旋甍，托皇长子于兴圣夫人迢末瞳。
　　我想皇后死了，皇上一定很伤心吧。但内心又不无窃喜，独宠的皇后没了，自己的机会也来了。
　　我仔细地装扮着自己，满心期待会在兴圣夫人举办的宴会上大出光彩，却在当时的琬嫔归氏的蛮横奚落下当众出丑。琬嫔是大公主的生母，是后宫中除元思皇后外唯一生下皇上子嗣的女人。在琬嫔得意洋洋的笑容其她妃嫔幸灾乐祸的安慰下，我跪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地哭了，哭得伤心，哭得可怜，我想把心中的不甘委曲一次性全哭出来••••••
　　“这是怎么了？”一个仿若清泉流水的声音响起，身边的妃嫔宫人都纷纷行礼，原来是兴圣夫人迢末瞳。
　　“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我抬头，看见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孩，虽然尚在总角之龄，却已经能够预见将来的绝世风华。她轻轻用丝绢拭去我的泪水，我愣住了，不禁意窥见琬嫔的忿忿不平，嘴角微微上扬，深深叩拜请她原谅自己的失礼。
　　她扶我起来，说：“没关系。”又叫我去整理一下，宴会快要开始了。

　　当夜，我被皇上召幸。我知道这和那个美丽的人儿不无关系，我想有一天我飞黄腾达了也决不会忘了她。
　　那夜的皇上很温柔，也是我第一次仔细近看皇上的圣颜，他长得的确俊美无铸，我想，有这样一个温柔体贴又位高权重的夫君，女人的一生还求什么呢？我慢慢沉浸在皇上的宠爱中，补品衣料珠宝一批一批的送来。婧贵人，然后是婧媛，接着是婧贵媛，我的名字在后宫一天天煊赫起来。
　　很快我有了身孕，欣喜霎时溢满我的内心。怀孕对于妃嫔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胜利，生下的如果是皇子，起码是割据一方的诸侯王，或许还有可能坐上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可惜皇上来的次数渐减少了，怀孕之后我也不能侍候皇上，只听说最近有一位贵人万俟氏颇得皇宠，刚承恩露次日就晋升为媛，赐号安，紧接着又升做贵媛。我嫉妒，但不得其法。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小贵人了，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看着，我决不能出了任何差错让人抓住把柄，我要安安稳稳为皇上生下一位皇子。
　　有时候兴圣夫人会遣人送来补品，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这样做，我知道她只是为了让别的什么嫔妃看到，她希望我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如此而已。那样高高在上的人愿意稍稍“在意”我。连琬嫔的冷嘲暗讽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容忍了。虽然我还是不免困惑，琬嫔对兴圣夫人的敌意――毕竟兴圣夫人无论在朝政上有多么大的影响，她还是一个小女孩，何必与她过不去，而且她还是皇上心中重要的臣子――后来我才明白，当时的琬嫔看的是比我清楚明白多了。不仅仅是琬嫔，还有文嫔没氏。
　　文嫔没氏是翰林学士没焉的小女儿，二公主的生母，温婉而娴静。我和所有的妃嫔都不亲近，其中不乏想与我攀好的，我始终没有接受。对我而言，她们都是夺走夫君宠爱的“坏女人”。虽然这样很傻，我还是这样想了这样做了。文嫔常常来看我，虽然我与她并不亲近，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但更多的时候相对无言。她来不过是因为兴圣夫人的要求，有一次她很直接的向我坦言。她和兴圣夫人的关系很亲密，没氏家族似乎与迢族有那么点姻亲关系。

　　重正十年二月，安贵媛万俟氏传出喜讯。
　　听到这个消息，我愣了一下，这意味着皇上又要有孩子了？积聚的怨愤一下子爆发出来，我恨不能冲过去痛骂安贵媛那个狐狸精。
　　但我不能！
　　我失魂落魄地起身，一个歹毒的念头一闪而过，我心下一惊，接着重重跌落，下腹一阵剧痛••••••同一天，我生下了自己第一个孩子，二皇子。皇上的赏赐源源不断而来，我欣慰地看着因为早产而显得瘦弱的儿子，笑了，儿子，我知道你一定可以为母亲挽回皇上的心。
　　五月，二皇子满百日，我升为嫔，号瑜，赐住玉昌殿。
　　十月，安贵媛万俟氏诞下三公主，没有晋封。
　　十一月，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次家里也获得了大量赏赐，父亲哥哥也都受到了提拔。
　　我很高兴，我以为我赢了。想着如果再生下皇子，要对皇上说说，给父兄升官，看看以后后宫中人还敢不敢嘲讽我出身低微，最好能封个正二品京官。我满怀希望地渡过了在宫中的日子。但兴圣夫人开始渐渐疏远我，这次怀孕也没像上一样遣人送礼道贺。我没在意，那个女孩依然是那样温柔可亲，我想她只是忘了吧。
　　唯一让我关切的是二皇子。这个虚弱的孩子，自从出生就离不开御医。二皇子一天天长大，却依然瘦弱不堪面色蜡黄，不像一般的婴儿玉雪可爱。兴圣夫人抚养的嫡皇子，只比二皇子长两岁，却活泼开朗极了，也颇得皇上怜爱，皇上却不喜欢二皇子。有时我心中不免暗恨，为什么他长得不能再可爱些颖慧些让皇上爱不释手。但他终究是我的儿子！我也只能盼他长大后就会慢慢变得健康起来。而且我腹中还有一个皇子。

　　重正十一年六月，我诞下三皇子，一个健康的儿子。我满心期待皇上的恩宠和喜悦。但皇上只来了一次，后来又派人送来大量赏赐，但没有给我晋位。三皇子的满月礼也只是草草了事。我不满，像从前一样向皇上撒娇撒痴。我不懂得什么战争什么大水，我只知道皇上的不重视使我在后宫妃嫔面前丢了脸面。我以为皇上会像从前一样哄着我顺着我。
　　但他没有！皇上冷冷盯着我，不发一言。接着毫不犹豫挥袖而去。我的心霎时凉了半截。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皇上不理我了？
　　消息一个个传来，皇上命人取消了三皇子的百日礼。八月，安贵媛万俟氏有妊，晋为安嫔。九月，琬嫔归氏有妊，晋贵嫔，同日，文嫔没氏晋为文贵嫔。
　　我害怕！害怕皇上不来玉昌殿，害怕皇上冷落我，我明白失去皇上宠爱的妃子在后宫会多么凄凉。我不甘心，就这样孤寂地渡过下半生，哪怕我有两个儿子，将来有了保证。但我还那样年轻，我更需要皇上的宠爱呀！

　　重正十二年三月二十四，安嫔诞四公主，晋贵嫔。四月十三，琬贵嫔归氏诞四皇子，晋妃，赐号慧。

　　四月十四，二皇子夭，年二岁。

　　我的儿子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死了！我无法相信这个真相。孩子活着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喜欢他，他太脆弱，太微薄，太受轻视，更多因为皇上不喜欢他。但当他不在了，我的心还像是被人刮去一角，血肉模糊。我默然地流着泪，任由别人安慰我。皇上来了又去了我似乎浑然不觉。
　　以前我热切期盼他的到来，但这是由我的儿子换来的，我宁可不要。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无视外界的一切，直到小孩的哭声惊醒了我。
　　兴圣夫人抱着三皇子向我走来，她对我说，你还有三皇子呢。
　　我小心翼翼接过她手中的孩儿，对，我还有三皇子。顿时，热泪盈眶。我轻轻安抚着我的儿子，心中暗暗发誓，为娘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为娘只有你了。
　　我感激地看着兴圣夫人，她微微笑了，慢慢转身离开，她已经是一个十六岁少女，风姿绰约，连女子见了也不禁为之失神。
　　满宫中的人都在向慧妃祝贺她喜得皇子。她的儿子一出生，我的儿子就没了，分明是她儿子生生克死我儿。遥望花团锦簇的披星殿，我抱紧三皇子，恨意在我心中疯长。

　　重正十三年三月，兴圣夫人抚育的大皇子被册为太子，入主东宫，年仅五岁。七月初七，慧妃归氏册为皇后。安东侯的外孙女顺贵媛淳于氏，礼部侍郎嫡女桥媛音氏以及一批新秀进宫。我冷眼看着归氏不可一世的笑容，新欢旧爱明争暗斗，默默置身事外。我又怀孕了，我想上天终究是眷顾我的。
　　但这份平静没有持续很久。
　　同年十一月，有御史参我的哥哥，贪墨受贿，欺压良民，强占官婢，桩桩件件触目惊心，父兄俱被罢官，家产没收，发回原籍。
　　我又一次早产了。
　　除夕之夜，后宫妃嫔都围绕在皇上的身边，希冀那一点点恩宠。我却拉着两岁的三皇子，手抱刚刚满月的五皇子站在郊端殿门前，我想，现在只有兴圣夫人是我的依靠。
　　我静静等待，任由风吹雪打，岿然不动。

　　终于，我被客气地请入了郊端殿。三皇子五皇子被侍女带去休息了，我孤身面对兴圣夫人，原本的满腹词稿竟吐不出一个字。
　　倒是兴圣夫人开门见山，她说，我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但我帮不了你。
　　我本能反应，为什么？你是兴圣夫人呀，你拥有极大的权力，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冷冷望着我，神情是那样平静，但蕴含不解同情以及轻蔑。我心惊。我一直以为她是和蔼温柔的。
　　她说，你父亲哥哥的罪状证据确凿，你难道还可以推翻。言辞冰冷，不留余地。
　　我说，那个御史是皇后的人。这是哥哥偷偷派人告诉我的，让我见机行事，为他们求情。
　　她笑了，那又怎样？
　　我呆住了，你知道。
　　她走到我面前，怜惜地抚着我的脸，你还是什么都不懂！那个告发者是谁指使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你的父兄有没有触犯刑律。即便今天不是你的父兄，是皇后或者其他什么嫔妃的父兄，结果都一样。
　　我不甘，只要你可以饶恕••••••
　　她直直望着我一字一顿，我不可以。
　　我忿恨地离开了郊端殿，我不明白，她拥有那样高的权力为什么就不肯帮我，我固执地以为她是皇后一系的人，专门针对我。
　　我的脾气越来越古怪，看所有人都不顺眼，觉得她们是皇后的奸细，派来对付我。两个儿子的一切我都亲自动手，不敢假手于他人。

　　但上天终究是背弃了我。
　　重正十四年正月，五皇子夭。
　　这一次，我没有哭。我的泪水早就已经枯竭了。皇上已经不再来玉昌殿，哪怕我升了做密贵嫔，也改变不了皇上已经彻底遗忘我的事实。
　　我现在只有三皇子了，有三皇子就足够了！

　　又是一夜空床，我孤枕难眠，悄然走到花园散步。
　　黑兰绒般的天空中闪烁着点点繁星，远近交错，颗颗晶莹剔亮，月色极明的弦月浅浅一钩如霜般直倾泄下来。夜色中的帝王之城笼罩在这淡淡的水华之中更显出无限寂寥••••••
　　不知不觉我走到烟雨亭，却见到皇上的近侍在外面侯着，似乎是皇上和兴圣夫人在说着什么。一盏盏精致小巧的八角琉璃宫灯照得整个亭子明亮璀璨，越发显得倘大的后宫黯淡孤独••••••
　　我本欲离去，不禁意看见皇上脸上从未见过的笑颜，完全不同于他看我或者其她什么妃嫔，他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专注那样的认真，仿佛天地间惟有他和兴圣夫人。我紧紧拽住衣袖，强作镇定。然后，失魂落魄地回到玉昌殿。
　　我终于明白皇后对兴圣夫人的厌恶，终于明白那些内侍宫娥口中的暧昧不明。我也才终于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嫉妒怨恨那个为我拭泪的女孩。她出生于高贵的迢族，与皇上青梅竹马。初识她时，她只有十二岁，但已经手握生杀大权远胜常人，任何人在她面前都只能俯首屈膝，包括我。哪怕我后来得宠，生育了皇子，对着她也只能谨慎小心。她的美丽她的才情，后宫中几乎无人可比••••••
　　而且！她竟还拥有皇上真挚的感情！

　　她拥有一切我渴望而不可得的！

　　我如何能不妒嫉？面对一直对我疾言厉色的皇后，与我争宠的安贵嫔，育有皇子且长宠不衰的顺嫔，我都没有这样的怨恨！
　　我的妒火是一把双刃剑，要么烧死嫉恨之人要么烧死•••自己。
　　第二天，我早早起身，精心打扮一番，去延章殿给归皇后请安。头一次，我们安静祥和地谈了许久。出了延章殿，霎时觉得身心都轻松了许多。

　　重正十七年，这注定是一个不安稳的年。太子病重，御医皆束手无策。
　　看着从来从容自得的兴圣夫人竟也会如此声色俱厉，我想，如果太子没了，她是不是也会像我失去二皇子五皇子一样心痛呢？我以为我会充满快感，但心中只有一种难以言语的沉重。很快风回路转，迢氏密医治愈了太子。
　　重正十八年，归皇后因巫蛊被废，同年病甍。重正十三年进宫的礼部侍郎之女龄妃音氏晋淳贵妃，摄中宫事。文贵嫔没氏晋文妃。我晋贞妃。
　　三皇子一天天长大，虽然没有太子的钟灵毓秀之气雍容高雅之华，但还是很有几分聪明伶俐。兴圣夫人也是皇子们的师傅，一开始三皇子也很喜欢她。但我害怕，三皇子是我仅有的了，我不能失去他了。在我的刻意下，三皇子渐渐与他曾经那样崇拜的师傅疏远起来。
　　因着这份疏离，三皇子也慢慢在宫中失宠，太子也不再那样的关照他了。毕竟皇上有这么多的儿子，而且不乏出色之人才，太子更是深受朝臣的赞誉。三皇子的资质不算是最好，又如何能脱颖而出？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但我始终坚持这样做了。
　　三皇子却很不高兴！他还是个孩子，需要他人的宠他人的赞赏，为此，他更加努力，无论任何事都要在他的父皇面前出头，越是这样，皇上却越不待见他。
　　那日，三皇子与四皇子赛马。不知何故，马受惊了，三皇子从马上摔了下来，重伤昏迷。我日日夜夜守候在他的身边，我一遍又一遍向神明祈祷，我宁愿折寿来换取他的平安。
　　但上天连这最后的珍宝都不愿意留给我！

　　重正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九，三皇子殁。
　　三皇子去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重正二十年，淳贵妃音氏晋位皇后。顺贵嫔淳于氏晋顺妃。我晋温贵妃。失去儿子家族没落没有皇上宠爱的女人，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位份了，重正六年进宫，到今天整整十四年，我也终于成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了！
　　我还有什么能求的呢？
　　我现在唯一拥有的就是对兴圣夫人的怨恨。是她给了我希望！也是她彻底毁了我的希望！现在她死了，我的生命中还有什么？
　　重正三十六年八月十五，玉昌殿温贵妃授氏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