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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楞伽山人貌姣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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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服吉服厚中薄各三套,你仔细替换着穿吧。”曹荃把包袱递过来。
曹寅问:“爹今年又不过来了?”
曹荃抄着手点点头。
“那……还有什么话没有?”
“你多写些信回家吧。”曹荃说,“他总问你是不是很忙啊,我也不知该怎么回。”
“唉,我就是……总觉得整年也没干多少事,实在不知有什么好写的,挤不出话来。”曹寅挠了挠头,“就这么着吧,改天再找你。”
他夹着包袱走出库房,抄小路往右翼门去,走到门外就听见明珠在说话。
“你是不是傻!”
“平时瞧着也挺精明,却是为父看走眼了!竟不料犯蠢至此!”
“什么时候出头,什么时候不出头,心里没点数吗?”
“朝廷有的是人去送死,缺了你一个,事就办不成?就非得拿那点三脚猫功夫去逞强?”
“也别怪我说你,平时难道没瞧见,那有眼力见的是怎么卖乖?”
“我都替你着急!”
“卖弄卖弄笔墨,搞些热闹营生,又体面又安生,还能落在陛下眼里。”
“论文笔你还能比他差?干不了这些?”
“如今文坛上名气声望,你不比谁强?”
“早就一遍遍跟你说,别老低着头蛮干,得学会用巧劲。”
“榆木脑袋!”
明珠说完,一抬头,看见曹寅站在外面。
空气一时很安静。
终于曹寅后退一步,垂首弯下腰。
明珠耸耸肩,背着手走了。
成德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曹寅朝他走近两步:“容若?”
“别过来!”成德立即伸手挡住,“求求你,让我自己待会儿!”
曹寅僵硬站着,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可找着你了!”李熹小跑过来,拽住他就走,“太皇太后叫你过去,赶紧的。”
曹寅只得先匆匆赶去慈宁宫,在门外把包袱往李熹手里一塞,溜进去四下瞅了瞅。
老太太同一中年妇人坐在一起,正拉着她的手抹眼泪:“……正是造化弄人!若当初我狠狠心,就让你跟了福临,纵有许多不如意,好歹咱们娘俩还能做个伴。谁能料到姓孙的忘恩负义,狼子野心,连累你受苦至此……”
那妇人只是摇头叹息。
曹寅见插不上嘴,低头挑了块活动的地砖跪下去,“当啷”一声。
太皇太后方抬起头,帕子擦了擦脸,对女人说:“这是玄烨的小伴当,如今在宫里当差。”又向曹寅道,“有件事吩咐你。里屋大立柜顶上,放着我历年存下的分例,一共有五百金。我并没有用钱的地方,如今广渠门内的夕照寺有间育婴堂,你拿去捐了吧。”
曹寅忙说:“老祖宗想要捐功德,我去内府拿些帑银就是,用不着动这些钱。”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官中的钱我不管。拿我自己的钱做点善事,保佑后辈们都平平安安的,图个安心。”她盯着曹寅的眼,“你明白吗?”
曹寅便没再狠劝,搬过梯子爬上去,取了一只螺钿紫檀木匣出来。
老太太接着吩咐:“在皇城里寻一处合适房子,要离我这儿近的,平日进出方便。内务府的人都笨手粗脚没眼光,还是你去收拾妥帖给格格住。可不能弄得比宫里差。”
曹寅瞄了妇人一眼,正巧她也在打量自己,两人对视了一下,又赶快错开。
他说:“老祖宗只管放心。”
太皇太后转头按住女子的手:“等他们置办妥当得花些日子。你刚回来,就先住我这里。”
曹寅弯下腰,悄悄往后倒退。
“先别走,还有件事。”
他停住脚步,抬起头。
老太太从榻上直起身子,正色道:“你可还记得,三年前地震的时候,皇帝答应我的话?”
曹寅呆了片刻,眨眨眼:“奴才记得。陛下一定也没忘。”
“那就好。”她面上虽然笑着,深情却颇有些无奈,“我不比你们年轻人,过一年,就少一年。别让我再等了。”
曹寅看着她的脸,点头头,慢慢退了出去,到了门外,方从李熹手中取回包袱,随口问道:“里头是谁啊?”
李熹两只眼圈都发红,抬手揉了一下:“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听说小时候是在宫里养的。”
曹寅嘴上应了一声“哦”,又忙忙地绕出来找皇帝。
玄烨正端坐在南书房,一手握着珐琅云龙手炉,指着徐元梦骂:“太子虽小,诗词也不是背过就完了,我用你这个进士来教他背书么?正经是把里里外外都讲解透彻,叫他知道什么场合说什么话!”
徐元梦跪在地上,唯唯诺诺一直点头。
曹寅插空凑上去耳语几句。
玄烨想了想说:“眼下正好无事,你算下来回路程,预备好东西,等春祭完了,咱们先过去瞧瞧山上情形。”
“……就我们去啊?”曹寅犹豫着问。
“人少方能行动便捷。”玄烨笑道,“山西又不是多远的地方,不用把满朝文武都带着吧?”
曹寅点头附和:“说的也是……”
皇帝一转身又对着徐元梦拉下脸来:“你也别觉得我今天说的不算事,若教不好我儿子,就把你爹娘都发配到东北种地去!”
曹寅心中莫名不安,回去翻看礼记,见月令上说,天子孟春“行庆施惠,下及兆民,庆赐遂行,毋有不当”,便放下心来。择日带了一队人马仪仗,拉上宋荦去往外城。
到了育婴堂,少不得先说些官面套话:“保息六政,慈幼为首。我国家忠厚开基,仰维太皇太后赐颁禄米,邀天下义士,共襄善举……”
寺庙院子里,柴世荣带着孩子们跪了一地。曹寅将钱匣递到他手上:“里面就是娘娘的善银,外头的螺钿匣子你留着也没用,不如送我吧?”
柴世荣忙陪笑道:“大人客气啥呢,喜欢就只管拿去!”说着打开匣子,抓了个金锭要塞给他。
曹寅忙推回去:“我说笑话的,你还当真了!”又从袖里抽出银票,放在钱匣上,“这二百两,是我自己的钱,算搭上的零头。”说完回头问宋荦,“宋大人,您不捐一点吗?”
宋荦指着他骂道:“我还琢磨呢,你没事干嘛要带上我,敢情在这里等着!”
曹寅面有笑意:“这都是无上的功德,捐些银子出来,说不定就有好事呢。”
宋荦一愣:“你什么意思?”
曹寅指指柴世荣,柴世荣立刻点头哈腰冲着宋荦笑。
宋荦便将身上银票碎银一股脑掏了个干净,把曹寅拉到角落里追问:“是什么?”
曹寅贴在他耳朵上:“直隶通永道。”
宋荦下巴慢慢打开,嘴巴张大。
曹寅又小声嘱咐:“凋令还没出来呢,可别乱往外说啊!”
宋荦轻轻点了几下头,自言自语道:“……外头都说,要做官,问索三,要讲情,问老明。九天供赋归东海,万国金珠献澹人。想不到找你比他们还管用……”
曹寅连忙摇头:“你别多想,此番不关我的事,都是皇上的意思。”
宋荦疑惑皱眉:“真的?”
“真的。”曹寅一口咬定,“倒是你刚刚念叨的话,东海和澹人岂不是指徐高二位?”
宋荦呵呵憨笑:“没有什么,不过是几句护官保命的顺口溜罢了……”
曹寅仍想再问,柴世荣来喊他们喝茶,话题便先撂开。
宋荦拿手擦擦椅子,小心坐在边沿上:“对了,你们育婴堂的钱,平时怎么用,有什么说法没有?”
柴世荣弓着腰笑道:“咱们这里有堂养、寄养、自养三种。堂养就是管吃穿住;寄养是我花钱聘乳母,带回家去喂;自养是家贫的父母从堂里领钱。”
宋荦咂咂嘴,接着问他:“那你自己花钱,自己记账,都是没人管的咯?”
柴世荣面色为难起来:“大人,小的干这个不挣钱的……”
“啧,想哪去了?”宋荦一皱眉,“我还能讹你不成!”
曹寅见状,便插嘴说:“我看你这里也多是些女孩儿,可都是父母扔了不要的?”
“咳!”柴世荣摇摇头,“说什么‘不重生男重生女’,那也只是唐诗上才有的事,百姓家的女孩就是赔钱货。父母只抛弃不养,比那些把孩子溺死烧死的,还要强一点。”
“……也算言之有理。”曹寅轻轻点头,“那他们将来怎么办呢?”
“有愿意抱养的人家,我都叫领走。有的孩子养大了,亲生父母又找回来的,也叫领走。再剩下的,养到十五,就只能自谋生路了。”柴世荣对着后面招手,“王招娣,过来给大人端茶!”
一个衣服脏破的小女孩闷头走出来,把茶杯拿给他。
柴世荣又推她一把:“给大人磕头。”
她就跪下哐哐磕。
“抬起脸啊!”柴世荣捏着她的下巴,对曹寅谄媚地笑,“大人您瞅瞅?”
宋荦也朝他努嘴,曹寅假装没看见,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猞猁毛端罩:“都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两个人走到外面街上,北京干冷的阳光里,漂浮着一些尘埃。
“你不要她也对。”宋荦小声嘟囔着,“从小生在这种地方,半饥半饱长起来,没见过什么世面,就算有几分姿色,很快就看腻了,和你也说不到一块去。”
“哟!”曹寅抄着手冷笑,说话间口中带出白雾,“我也算是哪门子高贵人吗?”
宋荦斜他一眼:“和有些人自然是不能比。比一般人怎么不贵了?”
大街上热热闹闹的,周围都是烟火气和小贩叫卖的声音。
曹寅不说话。
“想想这些孩子将来大了,叫人买出去,不好看的做个粗使丫鬟,好看点的也不过是小老婆和窑姐儿,都不是什么好命。”宋荦在他身边念道着,又像是自言自语,“育婴堂说是行善的行当,没有人管着,背地里也不知有什么肮脏事。”
一个乞丐颤巍巍凑近,伸手抖着碗。
曹寅低头看了他一眼,又对宋荦说道:“规矩再齐备,还是要看位子上的人。人不行,有再周全的法也一样办坏事。”
宋荦仰面叹息:“可是人最不可琢磨啊……”
曹寅突然掉头就往回走。
宋荦踮着脚问:“唉?你去哪!”
“育婴堂。”
乞丐又纠缠上来,宋荦无奈地摊手:“我今天身上真没钱了,都给出去了!”
却说曹寅去夕照寺领回女孩,交给家中厨娘看管养育,诸事皆不细表。当夜在宫中服侍皇帝睡下,自己悄悄拿了手炉,踮着脚走到屋外。
成德裹着裘皮蹲在檐下,冻得鼻头发红。月光映着残雪,将人脸也照得十分明亮。
曹寅把手炉递过去,成德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只酒囊:“我有这个,更抗冻。”
曹寅便挨着他盘腿坐下。
“皇上睡着了?”
曹寅点了点头,反问他:“你这么喝一宿,不怕早晨叫人闻出来?”
成德拔出木塞,灌了自己一口:“明日我沐休,天亮直接家去了……咳咳!”
曹寅还是静静盯着他:“回家爹娘一样也不能饶你吧。”
成德咳嗽完,又开始嘿嘿笑,用胳膊肘捅了对方一下:“我不是回那个家。”
曹寅轻“哼”了一声,无奈地摇摇头,望向远处一层又一层屋顶:“你现在又愿意跟我说话了?”
“唉……”成德抬手搓了搓脑门,“不是我记恨你,是我阿玛……实在叫人没法。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有时候真的,羡慕你能多几分自在。”他又咽下一口酒。
“我如今是家里的弃子游子,离乡万里,寄人篱下,在你嘴里反成了好处。”曹寅深深吸了口凉风,“可见这世上的事福祸难论。”
“你是没试过,所以难体会,我回家对着阿玛额娘,在宫中对着自己岳父,就像有张大铁网子,总也逃出不去。”他抡圆胳膊画了个圈,“我阿玛,就是一辈子跟各种人斗法,算计,较劲,才爬得那么辛苦,爬到那么高。他已经习惯了,有敌人才能让他安心。”成德伸手拍在曹寅后背上,“他也想按照他那一套,帮我制造个对手,好激励我。”
曹寅抖着肩膀笑起来:“这话不能再对!”
他一把搂过曹寅脖子,新长的胡茬贴着冰凉脸颊:“你不是我的敌人。”容若嘿嘿笑着,热气与酒味一起喷出来,“他总说你有城府,一脸聪明相。殊不知其实是个傻子……”
“我呸!”曹寅红着脸一把推开他,“你才傻呢!”
成德抓抓头,讪笑着缩回去,抱着酒囊口吐白气:“自从阿玛官位越升越高,我额娘也跟中了邪一样,看谁都是狐狸精。若丫鬟在父亲身边站得久些,她就要摔东西骂人。外面的风雨再艰险,也没有家里这两尊佛熬人。”
眼前有星点闪烁,是院中积雪的反光。
曹寅脚底发麻,背靠红墙伸直了腿:“当朝谁不艳羡你家?说出去也没人信的。”
成德突然坐直了身体,盯着曹寅问:“子清,你知道我最恼火的是什么吗?”
曹寅摇摇头。
“他从小给我请了多少先生,讲那些经典和大道,他自己根本就不信!”成德抬手指向虚空的某个方向,“三藩之乱的时候,他把我们兄弟叫到跟前,讲县令刘富川殉国而死,多么多么忠义,让我们作诗缅怀。如今我真的去边塞平叛,他却是另一幅面孔!”
“他只希望我像个戏子一样,把学过的玩意在皇帝面前演出来,演得比别人好,然后去换取他真正在乎的东西!”
北风愈加凛冽,曹寅抱着小小的炉火,仰头看他:“那你自己呢,你自己还相信吗?”
成德不说话,他站起来在身上摸索,从腰带上解下一只荷包,上面有一大块黑色的污迹。
“这个东西,是伊达临死前给我的,但是我不知道能把它交给谁。”
“为君为臣者,总说要再创虞唐盛世,大同天下。为了这样的愿景,需要有无数人拿命去填。”
“可就算能够办到,对已死的人又有何意义?”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不管怎么吹捧颂扬他还是死了。”
“兴亡有定数,回首尽成非,我现在对这些大而空幻的目标都不再有感觉。”
廊子里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侍卫,有人抬起头抱怨:“你们小声一点!”
两个人都闭了嘴,默默看着周围森严林立的红色柱子。
曹寅把手伸过去,压低声音说:“把那个荷包给我吧。”
成德面带疑惑递给他:“你知道要给谁?”
曹寅点点头:“……不管怎么说,你父亲毕生挣下的这份富贵荣华,他最疼爱的儿子竟不能以此为乐,也是一大憾事。”
“唉……”成德长叹了一口气,“我不稀罕什么富贵,可是我也最怕他掉下来。简直不敢想象真有这么一天,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至少儿子的文章声名值得他自傲,也算没白疼你一场。”曹寅皱着眉说,“论起来我还妒忌你呢,你说你整天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伤春悲秋,闲愁旷恨,四处留情,朋友反目,居然也就火了。”
成德瞪圆了眼:“四处留情?我哪四处留情了?”
“我算算啊,成亲前有一个不知道是表妹表姐的,家里的丫鬟,你原配老婆。”曹寅一脸坏笑着掰手指头,“张见阳,顾梁汾……”
纳兰成德一手摁住墙壁,俯身狠狠亲在曹寅嘴上。
过了半响,他抬起头问:“我这样算是四处留情吗?”
曹寅呆呆看着他,眼珠子上下打量,突然噗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你现在那个女人……”
“别提这出!”成德发起怒来,“是兄弟就别再提这出!”
曹寅继续捂着嘴发抖。
午夜的紫禁城安静得只能听见更漏声,玄烨翻了个身,睁眼看着床顶。
成德见他笑得倒仰,终于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写的都是当时真情啊!”他捶了曹寅一把,“怎么想就怎么写,后来有变化也是人之常理。”
曹寅笑着点头:“对,对……”
“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在哪吗?”
曹寅摇头。
“你不诚实。”
“你写一篇东西,只转上四五个心眼,那就算少的。”
“平时老说喜欢太白东坡,他们也一样是直抒胸臆之人啊。艰深便等于难懂,没人有工夫去钻研你心里的那些弯弯绕。”
曹寅扶着额笑,脑袋晃来晃去:“可是我也并不想改。”
“罢了罢了。”成德撇撇嘴,“当日之情或许日后会变,但写下来的字不会变,我又不怕人笑话我。”
“说不定世人能记住最久的,就是父亲最不喜欢的,我那些不体面。”
半天不到的时间,宫殿阳面的积雪已经消融,李熹坐在太湖石上哭得打嗝。
曹寅背着手走过来,低头问她:“你偷着号什么呢?”
“哭我爹。”
“你爹不是去年没的吗?”
李熹狠狠抹了把鼻涕,抬眼瞪着他:“我又想起来难过不行啊!”
曹寅嗯了一声,把荷包递过去。
李熹一见,立即哭得更加大声,中间抽断了气,猛咳了几下。
“哭一会就算了。小心主子看见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