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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出塞同都护,论功过贰师 ...

  •   杨越赶着牛车走在山林里,车轮压过枯叶,“沙沙”作响,箱子里装满新晒的皮货。天地之间草木黄落,连羊毛也褪换成了草上霜的花色。荒原上,有一队人马沿着小路匆匆前行,杨越躲在坡上看了半天,呵一口白气搓搓手,继续不远不近跟着。

      北京城里秋光媚人,天高云肥,尤侗伏在窗前写得手酸,刚想抬头歇口气,见曹寅已经撂了笔,捧着本《工程营造录》在那看。

      他从架上取下一支笔,对着曹寅扔过去:“干嘛呢!”

      曹寅指指自己的脑袋:“卡住了,越使劲,越憋不出来,不妨先干点别的。”

      “眼看已经九月,才改了一半,可如何能交差?”尤侗唉声叹气,“荔轩,依我说,皇帝一定要看戏,倒不如把老夫的《读离骚》拿出来,再演上一遍。那本子起码先帝也说好,又不长。《西游记》就算没日没夜地演,全演完也得一个月,何况要现写院本现排戏?半年也不够啊!”

      “使不得!”曹寅赶紧摇头,“《离骚》是忧怀故国的调子,先帝也许喜欢,陛下很难不多心。眼下三藩已平,海疆激战,当然要给百姓演些降妖除魔,劝善向道的故事。这一想,不就剩西游记吗?”

      “降妖除魔,劝善向道……”尤侗摸着胡子自言自语,“其实,也未必就很合适……照这意思,到底谁是大圣,谁是妖怪?”

      曹寅眉心突然皱起,疑惑地看着他:“你这话怎讲?”

      尤侗一叠声问:“台湾郑家不肯剃头,难道就成妖魔鬼怪了?若没有他家,岛不是白白给西洋人占了去?三藩招降回来的人也不少,他们又怎么想?”

      曹寅直着眼睛不语。

      尤侗朝招招手:“不如我荐一出戏给你。”

      曹寅凑过去,尤侗就说了个戏名,问他:“怎么样?”

      “倒是不错。”曹寅点头。

      尤侗便努努嘴:“那你去劝他换一换,也省的咱们继续在这儿熬油。”

      这些天西苑关了进水闸,三海的水面都低了下去,有些水浅的地方露出一片片黑色淤泥。辛者库下的差役们,无论男女都赤着脚踩在水里,努力往外拔莲藕。收获的成果堆在小船上,白里透粉,像一截一截肥胖的手臂。

      明珠阴着脸走过,曹寅假笑低头寒暄,他也没什么反应。

      皇帝靠在水亭栏杆边,仰着脸往上指:“你看,这里的檐下竟有个鸟窝。”

      曹寅抬头一瞧,果然树枝搭成的巢里正露出几只毛绒绒的黄嘴小雀儿。

      “必是他们打扫的人不尽心,一会我叫人拆了去就是。”

      玄烨急忙摆手:“可别!留着听响也挺好。”他低头看看曹寅,“来的正好,有件事刚想告诉你。成德他们到了北边,遇上鄂辑尔部造反,两方都动了手,伊达中枪死了。我早就说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你当时还给我脸色看,如今知道厉害了吧?”

      曹寅大惊,张着嘴声音发颤:“死……死了?”

      侍女端了茶水上来,曹寅也不接,只好放在石桌上。

      玄烨瞥他一眼:“我记得你们原先也不大对付。”

      “可是他死了。”曹寅仍有些木木的,一时心里闪过许多事,“对了……容若!容若现在怎么样?”

      “他没事,已到了宁古塔,预备找萨布素帮忙去平叛。”

      “怪不得太傅那么不高兴……”他慢慢坐到亭边靠椅上,“我当日也只想着,这是个建功的好机会,总好过每日虚度光阴,想不到如此凶险……”

      “你们都是在京城长大,哪里真上过战场,更不知边疆深浅。像顾八代那样,书生临阵带兵,其实很少有。”玄烨一手搭着栏杆,把一条腿盘在座椅上,往前凑了凑,“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没能做点什么,在我跟前就永远不自在?”

      曹寅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摸鼻子:“倒不是这么回事。”他低头看向水面,夏日油润的荷叶已经枯黄干瘪,横七竖八插在泥巴里,“就算咱俩没这一出,恐怕我也还是会这样。”

      “就像容若也这么想。牧仲也这么想。古往今来,许多人都这么想过。”
      但是愿望总是太多,机会从来很少。

      远处的水稻结了穗,在秋风里摆动着深红色的流苏。

      玄烨抬起眼问:“牧仲是谁?”

      “刑部里一个副职。”曹寅歪着头发笑,“不管怎么说,我确实嫉妒你。”

      皇帝拿起茶碗饮了一口,苦笑道:“你何必实诚到这地步……”

      湖里的水变少了,大鱼小鱼都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咕噜咕噜吐着泡。

      曹寅凑上前说:“我斗胆问一句话。皇上治国,就好比写文章,该有个提纲挈领的东西,拿出去一说就让人记住的,可是有吗?”

      玄烨摇头:“我没有这个。硬要说,也不过是仁啊孝啊的一堆套话。”

      “其实不能算套话,这圣贤教训也都有些道理……”曹寅为难地搓着手,“不怕皇上怪罪,西游记这戏,年前恐怕改不出来了,翰林们都说,硬凑出来的肯定不好,不如换成另一本大孝的戏,一样也热闹好看,也能教化百姓。”

      玄烨皱眉:“是什么戏?”

      “目连传奇。”

      玄烨拿过一盘瓜子,把双脚都盘在椅子上:“那你先说说。”

      “原是从佛经里来的故事,出处是《盂兰盆经》,目连也是梵名,为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咱们民间演戏就改成中国一个古人,叫傅罗卜,其母刘青提生前造下恶业,被打入酆都地狱。傅罗卜为救母,去西天求佛祖,佛祖被感动,收他为弟子,改名目连。目连尊者有了佛法,去地狱里一看,生前作恶的人都在里面受刑,刑具比咱们慎刑司里的还齐全,真是十分凄惨!”

      皇帝嗑着瓜子发笑。

      “目连一层层地狱寻找,经过饿鬼道,只见饿鬼们挺着浮肿积水的大肚子,全身干枯如柴枝,有气无力趴在地上哀嚎。目连不忍正要离去,突然一只鬼抓住他的脚踝喊:‘罗卜……,罗卜……’原来这正是他的母亲刘氏,与饿鬼道的其他人一样受着煎熬。刘氏说:‘我肚子里饥渴难耐,像有火烧一样!’目连立刻做法变出饭和水,可是刘氏刚把食物放到嘴边,口中就吐出一团火,一瞬间水干了,饭也变成了焦炭。

      玄烨听着听着,脸上严肃起来。

      “目连出了地狱,立刻去求教佛陀:‘到底我的母亲种下什么恶业,要受此折磨?如何才能救她?’佛陀说:‘众生之苦,皆是自作自受。你母亲生前贪心嫉妒,杀生以饱口腹,拆桥梁害及生灵,毁斋房烧死僧人,皆有土地为证。业如须弥山,故应有此报。’目连听了并不死心,仍磕头不止,佛陀终于动容,告诉他:‘要超度你母亲,单凭你一人之力不够,须得许多清净福业之人宽恕。在七月十五日这天,众僧结夏安居修行圆满,你设下盂兰盆供,以百味饮食供养十方众僧,广结善缘共同祈福,才能消解她的罪过。’目连听后,内心非常欢喜,他就向周围每位僧伽和比丘顶礼请求,在七月十五日准备了丰盛的素斋,大家共同为他母亲祈祷,众人的福德加持在一起,终于使刘氏得救,往生天道。从此世人都在七月十五为亡者祈福供奉,就是盂兰盆节的由来。”

      玄烨一颗接一颗嗑瓜子,半天也没有说话。曹寅等得脖子渗出冷汗来,方听见他说:“我原本是想要降魔,你倒想叫我赎罪吗?”

      “不,不。”曹寅赶紧结结巴巴解释,“这个,其实这个戏,主要是劝善。它原来就叫目连救母劝善戏文,是前朝郑之珍写的。皇上明鉴,这戏一演出去,世人见到地狱恐怖,就不敢随意作恶,又可以彰显孝子孝行,正所谓一举两得……”

      母鸟叼着虫子飞回来,梁上的小雀开始叽叽喳喳。

      皇帝慢慢摇头:“就算用更多委婉的词句装扮,我也还是能看出你的本意。”

      曹寅便闭了嘴,眼睛垂下去。

      “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认下罪行,你明白吗?”玄烨皱着眉靠近他,“没有祖先的恶业,也就没有今天的大业。我如果因此而忏悔,就是另一种忘恩负义。”

      曹寅叹了口气,搓了搓额头。

      皇帝将瓜子壳扔到水里,拍拍手:“无妨,演戏就演这出戏吧!场面一定要热闹好看。”

      曹寅又抬起眼。

      “西方天国,得有莲池、佛塔、大象吧?”皇帝说,“地狱里也有狮子老虎,现在就该准备道具,操练起来了,还得叫你爹赶制戏服。”

      北疆的夜晚,露水都结了冰,伴着寒风直冷到骨头里。

      成德趴在枯草丛中,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一宿下来手脚发麻。

      兔鹘在天空盘旋,海拉尔河上泛着金光。

      鄂辑尔命令手下收拾了营地,在曙光里跋涉前进。不远处山坡上号角长鸣,旗语挥舞,是罗刹人的哨兵。鄂辑尔忙打手势回应,又向天空放了两枪。

      北方的异族带给他们枪炮和支援,意味着更广袤的希望。

      紫禁城北门外架起高台,用锦缎金箔装饰得五彩辉煌,京城百姓都聚在广场上瞧新鲜。曹寅和叶藩姚潜他们一起挤在人群里,拿着酒壶看台上的人布置。终于等到落下大幕,点起红灯,蒋景祁小声问:“这快开始了吧?”曹寅却踮起脚大声喝道:“借问台上的!今日搬演谁家故事?!”

      周围人都扭头看他。

      一个丑角从幕布后面探出头:“这位爷,咱们搬演的是,《目连救母,劝善金科》。”

      曹寅又问:“这本《劝善记》流传已久,怎么又叫《劝善金科》?”

      “嗨!”丑角摇摇头,“只因这世间之人,为恶容易,为善最难,却不知这为恶的苦果!就算活着的时候暪天过海,逃过了惩罚,到了也终有死的那天吧?去了地府判官那里,什么罪状也难免,不如早日改过,行善积德的好!所以咱们这故事,就叫《劝善金科》!”

      言毕丑角退下,幕布拉开,台上一时金光普照,诵经不断。佛陀端坐莲台之上,吩咐使者道:“如今是唐朝末年,又逢离乱多灾之世,特差你去人间遍查善恶。”

      使者领命叩首,台上便暗下去。继而从舞台后面,跑出一左一右两队骑兵来,皆是旧时汉人打扮,绕着人群呼号奔驰,跑得尘土飞扬。京城里哪有人见过这种场面?都吓得目瞪口呆。

      那为首者停下喊道:“了不得!淮西节度使李希烈谋反了!”台上便涌出哭喊逃难之人。众人方明白过来是戏。

      鄂辑尔进了俄国人的地盘,罗刹将领带兵相迎,一嘴大胡子抱住他脸贴着脸。

      “砰!砰!”

      周遭突然枪炮齐鸣,转身一看,有几队人马从山上冲了下来!

      大胡子一把将鄂辑尔推开:“你暗算我?!”

      鄂辑尔连忙摇头:“没!没有!我不认得他们!”一面匆匆点着火绳,也对着远处开枪。

      纳兰成德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挥刀砍翻几个俄国守卫。敌方没有防备,慌乱之中只管举枪乱射,手中火枪很快打完!眼看来不及装火药,也都拔出兵器来对砍。

      萨布素吹着口哨,起身立在马上,拉满弓对着俄国首领就是一箭!箭头穿肩而过。

      狼狗嚎叫着扑过去。

      罗刹副官扯着嗓子喊:“撤退!立刻撤退!”

      鄂辑尔爬上马,朝着北边狂奔。成德紧追在后面,边跑边用火枪射他,奈何马背上颠簸打不中。

      萨布素和郎坦两支队伍杀着杀着汇到一起,也举刀呼喊奔驰,穷追俄国逃兵。

      成德一路追出几十里,干脆丢了火铳盔甲减重,终于渐渐靠近鄂辑尔,便用脚勾住马鞍,探下身猛劈敌人马腿,那马一瘸摔倒,鄂辑尔就被甩飞出去。

      成德立即收住马,跳下去将他按住。

      “砰!砰!”又是火药打在地上,炸出几个小土坑。

      成德一抬头,面前是十丈高的圆木城墙,俄国守军站在城上放枪。

      萨布素在后面嘶吼:“快回去!他们有堡垒,我们攻不下!”

      头顶又落下几枪,成德闪身躲到马底下。

      郎坦夹紧马腹,朝城下冲过去。

      城墙上罗刹人抬出火炮,炮口对准下面。

      郎坦喘着粗气对成德伸手:“快!”

      成德拽着鄂辑尔跑来,先把他托上马,自己抓住郎坦的手。

      罗刹人已经烧着了引线。

      引线烧尽,点燃火药,热焰在炮膛里膨胀,推着炮弹飞冲而出,在奔驰的骏马旁边炸响。

      沙子和石头腾空而起。

      夜叉已经磨利了雪亮的钢刀,牛头马面手持铁链等待着。

      地狱里剑树森然,铁城寒冰。

      小鬼将罪人押上刑架,夜叉举刀舞弄一番,台上就喷满了红色的颜料。

      围观的百姓惊恐又兴奋,嘴里哇哇乱叫。

      夜叉又作势劈砍切割,不多时弯腰拾起一块血淋漓的肉。边上帘布一揭,竟推出只黑质黄章的独眼老虎,在笼子里走来走去。

      演员将肉丢给它,老虎闷头撕了几口,仰面咆哮,虎啸震天。

      观众们尖叫欢笑着,拍手喝彩。

      目连尊者在台上痛苦翻滚:“哎呀哎呀!地狱里这般可怖!如何才能救我老母解脱也?”

      成德把鄂辑尔往前一推,他摔倒啃了一嘴泥。

      枯草硬邦邦冻在地上,土里有牛粪的味道。

      部落边民被驱赶着聚在一起,脸上身上都是灰扑扑的颜色。

      成德看着他们说:“这就是你们的首领,跟罗刹人勾结,里通外国,反叛朝廷。”

      阿灵阿在旁边帮腔:“你们跟着他谋反,也要一并治罪论处!”

      那些蒙古人都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阿灵阿又补上一句:“治罪就是杀头,掉脑袋!”

      蒙古人立即炸了锅,交头接耳,纷纷跪下磕头。

      “皇爷保佑!”“万岁万岁!”

      灰暗的身影在面前起起伏伏,一点冰凉落在脸上,成德仰头看了看天。

      “你们都指认一下,还有谁是跟着鄂辑尔一起造反的!”郎坦对着人群下令,“诏出来就可以不死。”

      一开始没有人说话,慢慢就有人抬起手,指向旁边。

      大家互相出卖,推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和人互相叫骂着,扭打撕扯。

      成德抓着鄂辑尔的衣领,把他的头拽起来:“看看结果!为了你一个人的野心,要这么多人陪着送命!”

      “呸!”鄂辑尔啐他一口,“什么叫野心?你们大清,一开始也就是建州的一个小村子!”

      冷风呼啸,更多白色落下来。

      成德贴近鄂辑尔耳边:“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老老实实过日子难道就活不下去?”

      鄂辑尔的额头嘴角都破了皮,突然哈哈大笑,眼神轻蔑地飘过来:“你们一个个站在高处,京城里住着大宅享受,当然最喜欢叫我们都老老实实,别惹事……但是凭什么?在这个鬼地方活着,每一天都是折磨!遇上狼群,几年工夫全白费,一场大雪人都死精光。”他咽了口唾沫,闭上眼,“有输就有赢,你动手吧。”

      仙乐缥缈,众僧诵经。所有人双手合十,一起闭着眼祈祷。

      天国的光明驱散了地狱的血腥阴霾,干瘦的老母亲变回健康丰满,每个人都穿上了精致华丽的衣服。

      池塘里宝莲盛开,花丛中仙鹤起舞,大象驮着金轿走来,甩起长鼻子。

      百姓们欢笑着凑过去,只见顶上轿帘掀开,出来个穿黄袍的人。

      “祝你们都过个吉祥年!”他笑着大声说,一面洒出一大把铜钱。

      蒋景祁惊讶大喊:“册那,你们真会玩!”立即丢开朋友猛往前面挤。

      “原来他就是皇帝啊……”叶藩小声感叹。

      “嗯?”曹寅抱着胳膊一挑眉,“怎么你认得?”

      “我们也有过一面之缘,也许你不记得了。”叶藩扭头看他,“金公子,对不对?”

      曹寅一拍脑门,摇头苦笑。

      皇帝到了台上,从大象背上下来,开始扔金元宝。蒋景祁已经挤到前面,使劲伸着胳膊。

      “看着就好像神一样。”叶藩忍不住发笑,“不过是你们造出来的。”

      曹寅挠了挠鼻梁:“也想不出什么神奇的法子,都是寻常手段。”

      “已经挺神的了。”叶藩笑着说,“苦难要是像戏里演的这么容易消失,该有多好……”

      刀割过脖子,断开的皮肉吱吱作响,鲜红的液体贴着刀刃汩汩涌出,喷洒在黑土地上。

      纳兰成德松开手,鄂辑尔就像一头猎物那样倒下去。

      他绕着尸体转了一圈,蒙古人都哭嚎着对他磕头。

      刀尖上的血已凝固成红色的冰。

      古今山河,几经翻覆。

      一代代一朝朝,费尽了心机,熬干了血肉,可有谁筑成永不坍塌的城墙?

      兴与衰,生与死,轮回寂灭,永无尽头。

      原野上,大雪漫天飘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出塞同都护,论功过贰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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