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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明小姐虽死不死,金公子心神不宁 ...

  •   这一年,纳兰成德迎娶了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又因他母亲本是宗室女,自五月初四起便全家进宫,每日至大行皇后梓宫前举哀。
      内务府收拾出皇宫周围的空闲房舍,好供官员命妇们休息歇脚。明珠一家住进西苑边上,天天跟蒙古王爷台吉们打照面,日日听索额图哭天喊地。
      成德进了宫,瞧见曹寅穿着侍卫吉服褂,外面罩了层白布,总站在皇后神位前伺候烧纸,亦找不到机会搭话,便趁着上前哭灵之时努力使眼色,试图以目光交接。
      曹寅看着他,轻轻努嘴摇头,过了一会,又借口出恭退到外面。
      两个人躲到墙角去说小话。
      “大半年没见着你,上哪了?”
      “没去哪,就回家成了个亲。”
      “嗨呀,我也成亲了!得空咱们聚一聚。”
      曹寅频频点头:“对了,春闱你去考了吗?”
      “没呢,得了风寒,病得起不来,就没考成。”成德又问,“韩菼中状元了你知道吗?”
      曹寅张大嘴:“啊?”
      “王鸿绪中了榜眼。”
      曹寅嘴张得更大:“什么!”
      远远有个小丫头冲他喊:“曹寅曹寅!老太太叫你过去一趟!”
      他只好匆匆别过成德,往慈宁宫方向去。
      进了屋刚要行礼,太皇太后就一把抓住他的手,拽到身前问:“孩子,你看着皇帝这几日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曹寅惟有实话实说: “我看他就是不大说话,也不爱吃东西。”
      “可有参禅念经,要死要活的举动?”
      曹寅迅速摇头:“这我真没看出来。”
      太皇太后不放心,继续追问:“他都是怎么跟你说的,是不是有怨恨我的意思?怎么连来都不来了?”
      “哪有这样的事,老祖宗想多了!”曹寅赶紧笑着哄她,“皇爷说,既然不能好好办丧事,至少也多陪娘娘几日,等除服以后再来看您。”
      苏麻也跟着劝解:“我就说嘛,玄烨也不像是那种一根筋的孩子,多等些日子总能够缓过来。”
      太皇太后点点头,似乎踏实了不少,仍嘱咐曹寅说:“那你好生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劲马上过来说。”
      曹寅忙应着:“老祖宗只管放心。”
      “饭总不吃也不成,想法子让他吃饭。”
      “……奴才尽量想办法。”
      一时回完话,曹寅出门往东走,又在隆宗门撞见了韩菼,他伸手打招呼:“元少!听说你考中状元了?”
      “曹公子?”韩菼也很惊讶,他抱着一摞文书凑上前,“原来你是个官啊?已经在宫里当差了……”
      “不是官,我就是个侍卫。”
      “话不能这么说,御前侍卫大小也是六品,一上来就比翰林高。”韩菼啧啧感叹,“旗人果真是占便宜,说当官就当官了,也不用费劲考功名。”
      曹寅笑着摆手:“哪有,我还没得空去考呢。”
      “公子可说笑了!”韩菼眯着眼直摇头,“有官职的人哪里还用再考科举?而且这想考也不能考啊。”
      曹寅突然没了声音。
      “你想想,哪朝哪代有官员还去殿试的?大约得先弃了官才能行,但史上也未见过这样想不开的人。”韩菼拍拍他的肩,“总之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我还得再去修改皇后祭文,这帮翰林老爷们,就会使唤新人写东西。”
      韩菼离开,曹寅直愣愣盯着前方,继续往前走。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无意之间竟然就到此为止。
      等他回到灵堂,见皇帝仍在原地呆坐,不言不语如木头一般,心中无名火又燃了起来,就直接上前问:“中午吃什么?”
      皇帝照旧摇头:“不吃。”
      曹寅也不管他,出门跟太监嘀咕了几句。
      不多时膳房就端进门一只小火盆。铁箅子,银叉子,生肉,葱花一样样摆上来。
      皇帝哑口无言,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曹寅就坐下开始烤肉。
      炉中炭火透出红光,切开的肉片冒着油,在箅子上滋滋作响。曹寅仔细捻上盐,撒好葱,又打上一个生鸡蛋,小心将肉片翻过来。
      “你是饿死鬼投胎的吧?”玄烨满脸不可置信,“就缺这一顿饭?就非得在这个地方吃?”
      “我为何不吃?皇爷知道外头百姓都吃些什么吗?我既然有肉吃,干嘛要挨饿?”
      皇帝拿起叉子,把肉拨到地上。
      曹寅又捡起一块生肉放上去。
      皇帝伸脚把炉子踹翻。
      曹寅站起来,红着眼瞪住他。
      皇帝也扶着椅子起身,气得眼眶发热:“曹子清,你还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还知道这里躺的是什么人吗?我看你是真嫌命长了!”
      “是啊,我知道,这里躺的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死了,还有皇爷愿意为她不吃饭。天下多少女孩死了,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皇帝踩着炭火,冲过去就掐他脖子。曹寅绊了一跤,两人直接滚在地上。
      周围太监连忙上去拉架,不成想两个人拼了脸面不要,扯辫子踹腿,缠得不可开交。
      皇帝哭着嚷嚷:“混球王八蛋!我非打死你!”
      曹寅呼哧呼哧喘粗气:“死便死,谁怕谁啊!”
      时局不稳,简丧薄礼,皇后的国丧也只持服十八日。到五月二十一,皇帝已经带头除去丧服。
      草原上赶来奔丧的察哈尔亲王布尔尼,临走前特意去慈宁宫辞行。
      他对着太皇太后和老太妃磕头:“奶奶,大娘娘!孙子过来一趟不容易,眼看就要走了,只想再见父亲一面!”
      太皇太后扭头看娜木钟,懿靖太妃只好开口劝:“这件事我俩说了也不算,你得去求小皇爷。”
      “孙子当然想去,可他见都不见我!”布尔尼跪着往前凑,攀住太妃的腿,“奶奶,亲奶奶!我已经五年没见过父亲了!就想看看他的脸,说上两句话,并没有别的心思!”
      娜木钟闭眼别开脸。
      布尔尼又转头求太皇太后:“大娘娘,咱们好歹也算一家人,还是一个姓呢!就不能留点情面,让我见上一次?”
      有个小厮用托盘送来奶茶,老太后就拿起银碗低头喝:“你父亲封王以后十几年不肯进京朝觐,皇帝没办法,才把他扣下来好吃好喝养着。其实也是怕他回去闹事,大家更难收场。总之你放心就是,他好着呢。”
      布尔尼继续跪了一阵,见没人搭理他,只能整衣起身,嘴里仍不甘心问道:“奶奶,他也是你亲儿子。你若肯去求情,皇帝一定给面子。”
      娜木钟叹气:“我早就不是察哈尔的多罗大福晋了,在这个皇宫里,小皇爷可以给我面子,但不给我也没办法,你明不明白啊?”
      布尔尼盯着她不言语。
      小厮又给他递茶水,布尔尼伸手推开,扭头走了出去。
      娜木钟扶额往后一倒,歪在引枕上。
      太皇太后脸上风平浪静,只伸手数落曹寅:“你也忒实心眼了,他像是要喝茶的样子嘛!”
      苏麻拿了抹布过来,曹寅赶紧蹲下擦洒在地上的奶茶:“我也就客气客气。”
      “这是个野人,莽撞得很,可不懂那些虚礼客套。”她说着说着又摇头叹息,“你跟玄烨怎么就不讲究呢,还直接拿个铁箅子,当他面烤肉吃?”
      曹寅低着头不吭气。
      “要不是我去得快,你打算怎么收场?等着慎刑司拿下,好判个弑君犯上?”
      曹寅闭着嘴不回话。
      “老姐姐就别抱怨了。”娜木钟嗤笑一声,“起码你孙子总算又开始吃饭了。”
      太皇太后瞥她一眼,继续唠唠叨叨:“你还是尽快找他认错赔罪,该当差当差去!挺大个小伙子,总在我这里躲事也不是办法。”
      曹寅小声应下,皱着眉直咬嘴唇。
      那布尔尼离开紫禁城,打量城门上没有几个人,京城的街道上更是冷冷清清,心中便不免起疑。
      他问左右亲随:“难道京城没兵了吗?竟用些小孩和老头子把守大门?”
      手下附耳劝谏:“大王莫要轻信,我看那皇帝小儿十分奸诈,当初骗老王爷一起去东北祭祖,才将人扣押囚禁,如今亦可能是计。”
      布尔尼深以为然,于是摆起架子大张旗鼓出城,先走出几十里地,又乔妆成民人模样返回,暗中查看各处城门关防、郊区旗营,确信都中兵马空虚人手不足,这才悄无声息离去。
      晚膳后皇帝携了兄弟三人,带着奶娘婴儿到祖母房中请安。
      曹寅正陪丫头婆子们说闲话,看她们做针线活,一见皇帝进门,忙站起来,垂着头侍立在侧。
      皇帝径直走过去,朝他奶奶叩首作揖,口中说些万福金安的吉利话。
      老太太笑着将婴儿接过来瞧,又递到太妃太后们手里,抬头问皇帝:“丧事办得差不多了?”
      皇帝坐在瓷墩上,盯着地毯回答:“按钦天监选的日子,过几天把皇后送去巩华城,权当出过殡了。等以后腾出手再修陵不迟。”
      老太太无话可说,惟有默默点头。
      太后抱着孩子直感慨:“也是年景不好,比不上从前先帝能够办得那样奢侈,又烧房子又做水陆道场。”
      太皇太后白她一眼。
      皇帝却说:“额娘言重了,眼下打仗急需用钱,更经不起折腾。何况没了的人已经没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巩华城并不远,我随时可以去看她。”
      老太太听他讲话条理清楚,不像有什么异样,胸中宽慰不少,便将婴儿交还奶娘:“孩子乳名起了吗?”
      保姆忙陪笑道:“起好了,叫保成。”
      老太太又转头看皇帝:“是保佑他能养大成人,还是保佑别的事能成?”
      皇帝仍旧低着头:“都保佑。”
      “你心里还想着正事就好。不管有气还是难受都别憋着,找人打一架,发泄发泄也行。”
      皇帝斜眼瞅曹寅,曹寅立即把眼神移开。
      太皇太后停顿片刻,仍继续劝道:“我听说乱兵四处起事,王辅臣拿下了宁夏凉州,南边更是火烧眉毛了,你不能总躲着,得抓紧出来主事拿主意。”
      福全忙安抚她:“我们这两天已经商议过,派了他儿子王吉贞回去劝降,也让董额带兵去攻打,奶奶尽管放心!”
      皇帝也说:“那些都是前朝乱臣贼子,未必得人心,想来难成大事。”
      曹寅就偷偷撇嘴。
      老太太扭头问他:“你回南京这趟,可留心外边有什么说法?是向着反贼的人多,还是向着皇帝的人多?”
      曹寅十分为难,琢磨了一下才说:“奴才未见有人谈论皇上。普通人没事的时候,也不怎么关心皇帝,他们连皇帝是老是少也不清楚。”
      玄烨轻轻笑了一下:“……倒是实话。”
      “喜欢说这些的,往往还是读书识字的人。他们一般编成戏说,编成故事说,私下里传些神神鬼鬼的诗词歌谣。”
      “那具体都说些什么呢?”福全托着下巴问。
      “说法其实也各种各样,比如相传朱元璋在宫里藏了三幅图,预言大明遇到十八子会灭国,也就是李自成的李字。”
      老太太听得发笑:“咱们宫里真没见过有这种东西。”
      “再比如遇到水旱灾害,流星地震,有人就说这是老天对国运的预兆,可能预示着大变异,又要改朝换代什么的。”
      “这是等着盼着想变天的意思了?”
      “因为俗话说胡无百年运嘛,有些人总觉得时候快到了。”
      老太太一下子愣住。
      皇帝吓白了脸,赶紧指着他骂:“小子找死!胡说什么!又从哪学的浑话!”
      “是有这句话啊!并不是我说的,文天祥和朱元璋都说过。”曹寅胸口又感觉燥热起来,他苦着脸解释,“皇上,连胡说这个词的胡字,原本说的也是胡人。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我真没法说话了。”
      太皇太后抬起手来摇了摇:“没事,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又不会往外传。”她笑着看曹寅,“孩子,你知道吗,咱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就是元大都的皇宫。当年朱元璋起兵后,元顺帝带着玉玺逃回草原,传到林丹汗手上,那个人也妄想再当一次成吉思汗呢!可是多尔衮带着你爷爷把他打败了,抢回了大元玉玺,所以如今咱们又住了回来。天下输赢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也不怕人说。”
      玄烨点头赞叹:“奶奶说的正是《易经》里此消彼长、兴衰往复的道理。”
      福全跟着附和:“也是佛经上缘生缘灭、因果循环的意思。”
      皇帝看向常宁:“你不说点什么吗?”
      “我有什么可说的?”常宁睁大眼,“你们说的都对,我同意。”
      “你好歹也是我亲兄弟,将来治国理政少不了帮忙,一说起正事就心不在焉怎么行?还不如个奴才小厮能说两句。”
      曹寅惊恐地瞅着他们。
      常宁摊开手抱怨:“可我就是没话说啊,我天天在宫里,能见识什么?又不像他南来北往地跑,知道乱七八糟的事!”
      “那你过两天跟我出去打猎,多长长见识。”
      曹寅正琢磨打猎能长什么见识,老太太又问他:“你还知道别的说法吗?”
      曹寅立即摇头:“更多真不知道了,也就只有这些,毕竟我也没见过太多人。”
      太皇太后轻轻点头,又看见奶娘抱着小阿哥摇晃,便吩咐皇帝说:“孩子困了,你们也快回去歇了吧,保重自己身体要紧。”
      皇帝王爷们鞠躬告退,临走冲曹寅一招手:“走了。”
      曹寅忙三两步跟上去。
      出了院门皇帝就小声抱怨:“没事提什么胡运不满百,你知道太皇太后的来历吗?”
      曹寅从背后皱着眉瞅他:“不知道,什么来历?”
      “她也姓孛儿只斤,跟成吉思汗是一个姓!”
      曹寅暗暗咋舌,缩起脖子不敢吭气。
      进了乾清宫玄烨又问:“方才在老祖宗屋里,你原是想说什么?”
      曹寅只走到桌前,低头摆弄茶壶茶杯:“我不说了,说不得,说了你再恼,再要杀我。”
      皇帝往南炕随便一躺,仰面枕在手臂上:“说话也有很多种说法,你可以想个不气人的说法。”
      曹寅抬头瞅他一眼:“奴才见识短浅,没见过您说的那种法子。”
      “怎么没见过?你是没见过高士奇他们说话,还是没学过讽谏的文章?”
      曹寅冲他瞪眼睛,张了张嘴又闭上。
      玄烨长叹一口气:“你放心,说错了我也不杀你,说吧。”
      曹寅就说:“从前有个大美人,叫明小姐,有很多裙下之臣。”
      玄烨噗一声笑了出来。
      曹寅立刻摇头:“皇上笑话我,我不说了。”
      玄烨撑着褥子从炕上起身:“你讲得也太明显了!有这种讽谏法的吗?”
      “古人不就是这样来的?城北徐公是个大美人,齐人有一妻一妾。”
      皇帝摆摆手又躺下:“算了,你继续。”
      “从前有个明玉小姐,活了十七岁,一病死了。家里人很是想念,就给她盖了庙,塑了像,烧香供奉。天长日久这塑像成了精,没事就爱上街溜达,仗着一张美人脸,拿别人的香火吃食。许多人不辨真伪,也愿意给东西供养她。”曹寅停了停又说,“万岁爷,外头的老百姓是不关心皇上,但老百姓见了我这身八旗打扮,可像见了鬼一样。”
      皇帝盯着画梁发笑:“我懂了,在他们眼里,咱们是恶鬼,前朝是美人,这大明朝是虽死不死,得了机会就要回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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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明小姐虽死不死,金公子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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