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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发蒙 ...

  •   晚间,一架马车从玄武门的角门出去,驾车的是两个身姿挺拔的护卫,并驾的两匹马儿显然训练有素,只闻得马蹄声急,哒哒而去。
      “主子,没人跟着。”驾车的侍卫略敲车门,低声回禀。“嗯,走吧,别耽搁了。”车内的声音低沉,福双正替刘太后换下宫装,换上一身普通的对襟夹衫子。
      “小姐,一定要这样么?”福双跟随刘太后多年,自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张丞相忠心耿耿,又是先帝的恩师,咱们何必求外人呢?”
      刘太后理了理衣领,确认了下再无破绽,“张丞相虽然忠心耿耿,给安奴当先生是足够的。但如今形势之下,恐怕……这个庄大家学问自然是够的,我还记得当年太祖曾说此人乃人中灵杰,虽是无情,却仍有情。”
      “皇室血脉微薄,我不希望将来皇帝做一个断情绝性的人。”刘太后嘴角弯弯,想起当年新婚之夜,丈夫亲自抱着还是个婴儿的成乾,跟自己说定要把皇兄的血脉抚养长大,让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一晃十一年过去了,那个顶天立地的人已经先她一步去了。“听安学士说,成乾每日都奋发读书,常常通宵达旦。你回头差人去盯着,再不能这样,还是孩子,哪儿就差这点时光。”
      “小姐放心,明儿就去说。”福双又劝慰道:“慎郡王自小是您跟先帝抚养长大,跟皇上骨肉相亲,您可别杞人忧天。”
      “帝王之家,有多少不得已的,我只是不愿意先帝苦心付之流水。”刘太后叹道。

      主仆这般聊着琐事,马车转过几个弯,便到了。太后遮了面纱,在几个侍卫牵引下,从另一个门进入留人聚,进了一处房间,施施然坐下等候。不一时,便有人推门而入。归人显然也受了惊,但见闯入自己房间的人并未出声,站在两边的一男一女衣饰虽不奢华,但也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而坐在椅子上的女子,身上穿着普通的夹衫,虽然带了面纱,气度却不凡。
      两拨人就这般静静对立了半响,庄简先松了口气,拿过凳子在那女子对面坐下,撩起下摆翘起二郎腿,点了灯盏,也不嫌茶水已冷,倒了一杯先喝了一口。
      “大家真不愧国公爷赞叹大昭第一胆色之人。”刘太后赞道,“福双,吴然,出去候着吧。”福双福了一福,跟吴然一起出去,站在门外的走廊静静等候。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所求必无所得,还是请回吧。”庄简放下茶盏,冷声道:“满朝上下,翼国公眼光独到,知晓我是个什么性子。你既然知道此评,便快快去了,回你的主子,明溪无意,也省得夫人在此误了名声。”
      “伯父也曾说过,身在朝堂,心在江湖,便是此生心志,总是不改的。”太后侧垂臻首,取下面纱,“未亡人李刘氏请庄大家羁留平京,请为幼子老师,为先帝保全血脉,为后世开太平。”她这一身素衣,以未亡人自居,说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庄简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那女子已然盈盈拜倒,额前一抹黑发垂下,更衬得肤色胜雪。庄简慌忙站起来想去搀扶,手伸一半,却收了回去。“夫人折煞明溪了。”庄大家虽为文坛翘楚,傲气满天下,却并非不知礼数的放荡子。文帝当年大婚,结发妻子便是翼国公二弟的独女。相传此女乃是随着翼国公长大,庄简怎么不知此人身份。再一细看,禁不住道:“你是!!昨日昆明……”
      “正是,”刘太后并不否认,“昨日在亭下听到大家高论。内忧外患,大家一语中的。”刘太后重新抬起头,“伯父也对此忧心,但他是武人,自言不懂治世。本想请张学士暗度陈仓,但见大家风采,实不愿皇上他以后,忘却当年先帝白衣入京,兄弟情厚。”
      “李夫人,先起来吧。”庄简叹口气,“若我昨日知道夫人身份,怕是早就离京,跑得远远的。”
      刘太后不再推辞,站起来重新坐下,轻松打趣道:“这便是大家的劫吧,老天爷降下来的,恐怕是躲不过的。”
      庄简并不接话,沉着脸思量很久,才苦笑着说:“李夫人此举,不下汉窦后,明溪敬佩。”
      “大家过誉,”李太后重新戴上面纱,“大昭立国于艰辛,太祖一生为国死战不休,才有大昭版图。后又有德仁太子为国身死,先帝少年登基,英年而逝。如今局面,若是那人有德,便让与他又如何?但明知此子中山狼,我李氏男儿,也断没有卑躬屈膝以求苟活的。只是苦了百姓,若无国祚,哪里来的安宁?只怕又要陷于纷乱,生灵涂炭。”
      “敢问,皇上寒疾如何?”庄简明知此乃禁忌,还是问了出来。“若是如刘隆,再有名相良将,也惘然。”
      “天佑大昭。”刘太后知道他已然有意答允,只此一个顾忌,正待再说什么,门外的福双跟吴然都进来,吴然伸手示意噤声。庄简反应极快,“呼!”一下吹熄了灯,便听到有人转过来,扣了门。
      “先生,我是子熙。我知道昨日言论,惹恼了先生。”那人顿了顿,“只是子熙不忍先生埋没自己才华,还请先生莫要见怪。”
      “子熙,莫要多言了。”庄简声音淡淡的,“我明日便要从安定门离开,就在城外相别吧。”
      那人明显一喜,“那子熙明日带上好酒,为先生践行。子熙告辞,先生且安歇。打搅之处,还请莫怪。”

      “大家,明日怕是……”待那人脚步声消了,吴然立在门边查探后,刘太后方开口。
      “这不是个让庄大家消失的好办法么?谁也不会知道我在做什么,只当我又游山玩水而去。”庄简笑道,“只是费心的便是李夫人了。”
      这话说的太透,刘太后豁然道:“大家这是答允了?”
      “庄简请为帝师。但还请太后恩准,待内患尽去,还庄简自由,不加束缚。”他是个果断的人,顷刻便做好了决定。刘太后深深看着跪在当下的人,伸手扶起他,“哀家代先帝谢大家高义,大家不负大昭,哀家与皇帝必不负大家。”

      “国公爷,子熙愧对国公爷。”那男子垂着头,心里实在憋屈。谁曾想庄简竟然宁为玉碎,单人单骑夺门而去。他带着昌平侯府上家将追赶上去,直直追到昆明湖畔,眼见着庄简定然逃不过,他想着这下子想来定能为荆国公引进名满天下的才子,今后肯定更得重用。谁曾想庄简下马后凌然不惧,大声笑道:“我虽知荆党势大,然天下人皆知,此为窃国者。庄简虽不愿入仕为官,更不愿与此流苟同。今日过后,天下才子,便以你子熙执牛耳。然你又可及张先生一二?哈哈哈!”庄简大小三声,一跃而下。昆明湖虽湖面平静,但连着后海,内里潜流不断,二十几个家将匆忙追来,待找到舟子,连尸首也都找不到了。
      “无妨。”荆国公想了想,道:“让人去后海打听打听,只怕是给冲过去了。如此人品,难怪张昌松都赞誉不已。若是寻到了,好好葬在昆明湖畔吧。”
      “是,谨遵国公吩咐。”那人只怕由此失去荆国公欢喜,听他语气并没多少恼火,暗暗舒口气,便告辞了。
      “国公,你倒猜得准,知道那庄简宁死不从。”昌平侯严宽从后面出来,“逼死天下第一名士庄大家,他只能跟着我们,一箭双雕,国公好计谋。”
      “那也是你的门生。”荆国公并未接话,“好好扶一把,周经这个尚书做得太久了。”
      “那是自然。”昌平侯挑着眉毛,得意至极。
      过得几日,果然有家将来报,后海捞出个已经肿胀的男尸,侍卫们直说晦气,草草焚烧后撒于荒野。家将是亲眼见着尸首,和那日跳湖的穿着无异,只是鞋子都已经被冲没了。

      这一日,皇帝寒疾复发,一大早胡宗鲲便在皇帝寝宫侍候着,刘太后也早早赶来,守在里面。谁都没注意一辆马车从玄武门出来,在北关街上东晃西晃便不见踪迹。
      “母后,您是带我找瑾辰妹妹么?”皇帝换上了普通的短衫,额上几缕头发不安分的垂下来,面上毫无血色苍白依旧,但看他的样子,倒是活泼多了。此时马车里只皇帝刘太后两人,她脸上并没有着面纱,“也是,也不是。”
      “那是什么?”皇帝没听懂这话的意思,拉开了点窗帘,探了探脑袋看了看,“分明是去翼国公府上,我可绝对没记错的。”
      “咱们先去接了瑾辰,再去见你的老师。”皇帝只去过一次,就已经记住了路。刘太后见他记性甚好,心下安慰,“莫非安奴忘记了,要跟着老师学治国之道么?”
      “记得!”皇帝开心得不得了,“可是不是跟张丞相学么?”
      “母后给你寻的老师,你不愿意?”刘太后故意皱着眉头,“你忘了答应过母后,任何人都不能提。”
      “儿子记得!”皇帝先是装着一脸严肃,奈何他眉清目秀,这般样子,倒是更像那百姓家中常挂的画中童子,稚嫩可爱。刘太后见他这般,狠狠揉了揉那脸蛋,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只是自从他登基后,为了那皇帝威仪,已经很少这般亲近。
      孩子天生亲近母亲,皇帝也是人。他钻进刘太后怀里,极为享受:“母后,儿子一定好好跟老师学功课,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好皇帝!”

      马车只在翼国公府后门稍稍停留,接上了前日因兄长刘岗生辰回去祝贺的刘幽,驾车的侍卫甩了个鞭花,调转方向。
      几日未见,小孩子略有点见生,刘幽小声问了句:“姑姑好。”就乖乖坐好不敢说话。刘幽是翼国公世子刘伯韬结发妻子的小女,生她时候就在幽州城,因而得名。只可惜亲生母亲生她时候难产伤了元气,没撑两年,便去了。刘光义爱怜她自小没有母亲,又生得可人聪慧,带在身边将养,直到上次述职才带回京城,托付于刘太后照料。然而刘光义乃当朝第一国公,世子怎能没有正妻?前来做媒的媒人简直要踏破翼国公府门。但翼国公自己不管,刘伯韬也不松口。进来的媒人只是吃了无数碗茶水,阖府上下连半个主事的人都不曾见。如此闹了几年,大家算看明白了,刘伯韬压根并不想续弦,连侧室宿氏给生了两个儿子,都未提正妻。
      刘太后知道自己那位哥哥平日里对女儿严厉多过慈爱,只怕是每每见到,便想起亡妻吧,也是世间少见的痴情女子。宿氏也是个聪明人,并未因此亏待刘幽,又隐隐猜到一些事,平日里对刘幽恭敬大于疼爱,阖府恐怕也有刘光义亲近她,宠着她。这一月来养在宫中,日日相伴更是喜欢。她伸手给那小姑娘拂去头顶的灰,“瑾辰,你皇帝哥哥要偷偷拜师,你也一起可好?”
      “好啊。爷爷说了,要瑾辰听姑姑的话。”刘幽笑着应承,还不是很懂偷偷拜师的意思,"对了,爷爷之前来信说了,要瑾辰尊重皇帝,不能乱叫哥哥的。"
      “就叫安奴哥哥!”皇帝有个这般玩伴,珍惜的不得了,对刘太后露出恳求的神色,刘太后笑道:“嗯,这样挺好。以后每月两次去老师那里听学,咱们便自家人称呼。”

      那个已经跳湖明志的庄简,被翼国公府上的侍卫早早便救了去。只是湖水冰凉,虽是盛夏,仍略染风寒。他剃了胡须,但仍旧是简单至极的长衫,住在广平巷的一处宅院里。马车缓缓,进了院子。过了三进,一拐弯才是个别有洞天的四合院,院中一口井,一颗参天的古松,把院子遮严,只有几点光斑摇曳在转上,斑驳不定。庄简正坐在石榻上读书,一咏三叹,好不自在。
      侍卫们都不能进这个小院,刘太后一手牵着一个,进来后并不说话,而是静静等候。只听庄简诵读得忘形:“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尤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时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他诵完后,似乎还在回味无穷。过了盏茶功夫,才睁开眼睛,先看到那个小女孩子一脸沉静,脸上并无好奇之色,男孩儿有些似懂非懂,睁着好看的眸子看着他。庄简从来都不是趋炎附势之人,直接问道:“两个小娃,听到什么?”
      两个孩子犹豫了下,刘幽先说道:“先生读的是《兰亭序》,虽然真迹失传,但神龙本可见气度,看着帖子,才能读出那份雍容洒脱。”庄简并不接话,而是看向男孩儿,等了许久,那孩子才开口,目光仍是疑惑的:
      “先生,安奴愚笨,听不太懂。只是觉得,好像写这文章的人不怎么高兴。”他从未读过什么《兰亭序》,也不知道瑾辰说的帖子是什么。平日里,也只跟着自己母亲跟哥哥认了字罢了。
      庄简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道:“好孩子。”
      授课,便从这写字开始。这么一写,便是两年。两个孩子都极喜欢书圣王羲之的行书。但看庄简字迹,却是于雍容之中,多出一股傲然之色。当然,这都是很多年后,皇帝才从老师字迹中看出来的。那时候皇帝已经意气风发,立马于贺兰山边,望着峥嵘山色,想起幼年在别院中习字的时光,对身边的杨融感叹:“朕今日才知道,先生铮铮傲骨,为朕停留平京十年,是多大的恩义。习字而知人,从一开始,先生就不是把朕当成未来的皇帝教养,而是把朕当做个普通人。”
      “庄大家为百来年间第一才子,想旁人不敢想,做旁人不敢做。昔年御书房相处几月,臣对大家言语从不敢或忘。”杨融满是勇毅的脸上早早去掉了书生意气,但这话仍露出他对那位传奇大家的钦慕。
      “朕第一眼看到你,便觉得,你身上有先生的骨气。”皇帝转头看着他,继而大笑:“待此次归去,你打算让朕的姐姐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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