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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扣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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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麟德殿,皇帝对守在门口的流风流岚道:“不必值夜了,朕这就睡。”两人伺候皇帝洗漱,待换下寝衣,皇帝躺好才离开。皇帝看着窗外东暖阁的宫灯灭了,叹了口气。他总觉着跟刘幽只见有些生分,不复年幼时候亲近。但怎么讨好一个小姑娘,却实在没有办法。或许待来年翼国公回朝,大约会让瑾辰开心点吧。皇帝如是想着,嘴角不禁漏出笑意。
今年的北方实在酷热,太阳毒辣辣炙烤守关将士的身躯。这般热辣的天气,匈奴是不会大规模进犯,但幽州城城防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刘光义一身重甲正在城墙上巡视,身后跟着新任的参将张晃和刘伯韬。三人品字前行,张晃自觉有爵位在身,并不乐意跟在刘伯韬身后,刘伯韬见父亲并无他意,也就不在意。“将军,去年送回伤残兵的饷银已经发到,按将军吩咐,比往年多了一成。”在幽云军中,将军的称呼,只属于这只军队的灵魂——翼国公刘光义。
“发下就好。”刘光义点头,此时三人走到幽州城的北门,刘光义停下脚步,对着北方极目远望,往来的商旅沿着北门出入,在极远的地平线消失。此时虽是盛夏,但刀兵不兴,正是行商的好时机。张晃是头一次来到边关,见到这种景况,不由问道:“战事从不间断,但近些时日看来往来商旅不绝,倒是让末将赞叹。”
“张参将有所不知,匈奴骑兵虽盛,但不事生产,平日所用的铁锅、盐巴,都得靠行商供应,更不用说匈奴贵族所需的丝绸。反过来,我大昭也需要这样换取匈奴的良马、牛羊、皮具,还有各种药材。”刘伯韬对此甚为了解,也不藏私,此番侃侃而谈,倒让张晃另眼相看。
“即使战时,一般行商的队伍,也会放行。只是行商的必须有幽州城知府的牒文,商队中每一个人都得在幽云军中备案,才允许放行。”
“那做这生意的人恐怕不少吧?”张晃问道,刘伯韬却摇摇头:“行商路途遥远难走,还得小心出关后遇到马匪,一般小本生意人是不敢冒险的。只能托付大的商队带些东西,赚取差价。咱们大昭敢于战时行商的,算来不过五六家,都是一方大族,声望极高,”刘伯韬抬手指了指:“张参将请看,那是望海郡玉家的商队。太祖禁海后,玉家是第一个走行商这条路的,生意也做得最大。”
“原来是江北玉家。”张晃点头,玉家是江南第一家,书香门第。太祖起兵后玉家变卖家财支持军费,却在太祖称帝后离开朝堂回到望海郡祖宅,重操旧业,做起买卖。然而玉家历任家主都以德行为先,每每倭寇侵袭后赈灾,玉家都是执牛耳者。太祖亲自手书“德商”,以为天下典范。
三人巡视完毕回到大将军府,刘光义卸下盔甲换上平日里的常服,看了看今日传回的信报。
“将军,今年如此酷热,想来匈奴不会兴兵前来,是否将值岗人数减半,让儿郎们歇歇?”刘伯韬看完父亲放下的信报,以他的经验来看,匈奴夏日本就少扰边关,现在这时节,恐怕都回匈奴王庭和北瀚避暑去了。
“嗯。”刘光义点头同意,又对站在右侧的张晃说道:“张参将安排下,每日加十五队斥候,在幽州城外百里警戒,昼夜不断。但此事切不可走漏风声,你可知道?”
“末将遵命。”张晃头一次得到任务,虽觉得不以为然,还是立即答应,转身去安排。
“将军可是担心匈奴来犯?”刘伯韬轻声问道,刘光义点点头。他立即说:“将军勿忧,末将定会加强守备,让各关口小心应对。”虽不知道父亲为何有此判断,但刘伯韬一向信任父亲,想都不想就着手安排。
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刘光义知道他在军中磨练二十年,沉稳有余,勇猛刚强,但大局不透,将来镇守幽云,怕是不足够。“今年虽酷夏,但突厥的几个部落都不曾接近过边关,没有趁着这个机会来幽州城换取物品。”刘光义说得详细,为儿子提点,讲到这里,刘伯韬顿时明白:“上月排出去的四支斥候,只有三支回来。末将以为路途难走未曾在意。将军的意思是,匈奴已然出兵,甚至使突厥无法南下?”
刘光义默认:“若十日内突厥族人还未有来,恐怕就是了。”
刘伯韬听到此处,答道:“末将这就着手安排布防。”
刘光义摆手,对儿子这么着急的样子略有不满:“伯韬,外松内紧,斥候撒出去。你切不可走漏风声,张晃此人是敌是友,还得看看。”
“是。”刘伯韬点头,行了军礼,整个人放松下来,“父亲,明年年后您就可以回京了。”
刘光义不知想起什么,唇边泛起笑意:“是啊,瑾辰也该十岁了。”
光和六年七月初九,将近一月没见半点雨滴的幽州城下起大雨。除了驻守的兵士,大街上空无一人。幽州城北门的守将正在考虑要不要提前关闭城门,毕竟这么大的雨,行商们早早寻了客栈歇息,享受凉爽,等待雨过天晴再踏上旅途。
“郭参将,好像有马蹄声。”门口的一个小校尉对正在犹豫的守将禀报。郭参将一凛,素知这个小校尉耳朵好使,再不犹豫,一声令下:“关闭城门!”
沉重的北门关闭,郭参将不顾此时雷声轰鸣,快跑到城楼上观望。
大雨中果然跑回两骑骑兵,马身上都中了箭。马上的骑士是幽云军的轻骑,正在挥舞双臂传递信息。
郭参将看明白后来脸色大变,吼道:“弓箭手准备,八万敌袭!速速禀报将军!儿郎们都打起精神!”
两骑骑兵从门缝中进来,“匈奴左贤王阿巴青甲率八万骑兵扣关,距城四十里。”他验过腰牌后换上新马,匆匆赶往大将军府。
郭参将亲自检查好厚重的城门,深知此仗艰难。大雨滂沱,视线不清,好在幽云军训练有素,不见慌乱。
大雨声中,压迫神经的马蹄声终于逼近。此时主将未至,郭参将拔除佩刀,眯着眼睛紧紧盯着城下,心里估算着距离。城墙两边依次排开三排弓箭手,严阵以待,丝毫不见慌乱。
“射!”郭参将声嘶力竭地大吼,一瞬间,箭离弦的声音破空而去,甚至遮住雨声。但听马蹄顿停,马嘶叫声不绝于耳。三排弓箭手毫不停歇,一阵阵箭雨好歹阻击了匈奴骑兵的第一轮冲击。郭参将抹了下额头,正要开口,便听到传令官大喊:“火油准备,骑兵营骑兵列阵准备,得令后开城门出战!”
郭参将回头看去,刘光义一身重甲,正在城楼上观察敌情。前锋营破阵营骑兵营三营参将正在一旁争吵,刘伯韬转身下楼,想来是布置迎敌去。郭参将一口气才松懈下来,只要翼国公在,没有反击不了的仗。
匈奴在付出城下一片尸体的代价后,终于扛着梯子来到城墙下。很多人都已经杀红了眼睛,嗷嗷叫着往上爬。刘伯韬已经顶替郭参将亲自坐镇城墙,每个垛口都站着一小队人马。幽州城的民夫正运送着削尖的大石块。
“郭参将听令,控制城下敌兵数量,今日弓箭手交给你指挥。”刘伯韬大声说完,就见一个人影跑过来,原来是张晃。“刘将军,方才有个前几日派出的斥候从南门递信,有大批敌军绕过关口,正在从西南接近,具体数目不明。”
“速速上报将军,”刘伯韬对身边亲兵道:"本将已加派斥候探查消息,请将军裁夺是守是攻。”那亲兵得令后跨马而去,张晃用手遮住雨水看了看,问:“刘将军,可派骑兵冲击对方阵地?”
“嗯。”刘伯韬只是点点头,心下正在默算距离。
“刘将军,末将请战。”张晃单膝跪下:“末将擅长骑战,愿上阵杀敌。”
刘伯韬看了看他:“传令,张参将领骑兵营一千骑兵阵下备战。王校尉,带我一半亲兵护卫张参将。”说罢摆摆手道:“时间紧迫,快去。”
攻城注定是惨烈的,雨水的冲刷仍旧洗不去鲜红的血迹,连日干旱无水的护城河此时漂满尸体。投石车的石块几乎投尽了,偶尔冲上来的敌兵也被乱刀砍死。幽州城城墙耸立,厚重坚固,城楼甚至高于平京城安远门。
北门里面,四千骑兵沉默等待。等待开门的时刻,便是幽云铁骑收割生命的开始。这些重骑兵大都配着仿唐的陌刀,腰跨弩机。本来心高气傲的张晃见识到这些将士后,终于明白在打败倭寇之后,为何父亲并不以清倭军为傲。幽云铁骑,如此气魄,难怪让父亲寝食难安。张晃心下胡乱思考着,突然听到传令官大喝:“城门半开,骑兵准备!”他再也顾不得脑海中丛生的杂念,学着骑兵营马将军拔除佩剑,屏声等待着。
马季河一马当先,将刀高高举起,大喊:“今日迎敌,本将属下骑兵为中,两侧为辅。以冲垮敌军阵地为任务,不得擅行。违令者斩!退后者斩!”
“得令!”四千骑兵大吼中,城门开启,马季河长刀平举,率先出了城。
天色完全黑下来,匈奴才吹响了退兵的号角。诸将全部进了城楼,刘光义大马金刀坐在主座,其余人按照品阶站在两侧。不断有斥候将信报传回,刘光义看后递给左右轮流阅读。
书记官将写好的奏折拿来,刘光义看后示意用印,八百里加急送往平京。“今日匈奴袭击,郭参将当机立断,挡住第一波进攻,为首功。”刘光义淡淡开口:“前些日子派出的斥候,未曾回来的留意救援,确定阵亡的,上报朝廷,论功行赏。”
“季河,说说你与匈奴交兵的感觉。”刘光义看看该来的将领都已经到齐,先问今日出城迎敌的马季河。
“此番我军出城四千,兵士重伤二百一十六,阵亡一千零七人。马匹损失四百六十三匹。杀敌三千有余,完成冲击敌军阵地任务。但匈奴退兵之时有条不紊,似乎对幽州城,”马季河犹疑片刻,如实说道:“势在必得。”
“有多么势在必得?”刘光义问道。
马季河抬头,“犹如当年德仁太子一仗。”马季河本为幽州人,少年从军,十六年前还在骑兵营中是个小小校尉。重夺幽州城时候他是最先进城的,立了首功。这么多年军功渐多,是幽云军骑兵营主将五品定远将军,先帝亲封三等锐意伯,位列幽云四将。这番话说罢,大多数参加过当年战事的老人都沉默了。
“将军,城南八十里有匈奴聚集,疑为小王子所部。人数不明,至少两万,已安营扎寨。赵校尉带了一个什,打算绕过敌军大营去涿州报信。”刚赶回来的斥候大声禀报完,跪在堂下等待新的指令。
“再派两个什,务必一日内到达涿、顺、檀、儒、蓟五州,令守将不得轻易出兵。无本将军令,不得主动进攻。”刘光义转身看着幽云十六州的地形图,沉着下令。这一仗他等了快二十年,再等不到就当真老了。
“将军,匈奴大军围城,我城中兵力恐怕不足以应付。”前锋营将军李仲江出言道:“末将以为若只龟缩不出,匈奴恐怕会绕过幽州城直接南下。而且匈奴来势汹汹,以儒州城八千守军,恐怕难以保全。”
“李将军说的没错,将军,末将愿带破阵营弟兄重夺儒州。”破阵营将军白叔海请战,他是堂上所有人中最壮实的,犹如铁塔般。张晃侧目打量他,只见一个如同张飞般的人物,水桶似的腰。伯、仲、叔、季,张晃思索着幽云四将,刘伯韬稳重,李仲江擅谋,白叔海猛勇,马季河善断。如今终于全部见识到,张晃心中虽钦佩,但更多不服气。他走神的功夫,堂下已然吵了起来。李仲江和马季河都不赞同兵发儒州,白叔海正蛮气发作。
“难道就在这里坐着眼看那帮子狼人欺辱咱们的百姓?儒州城中可有咱们大昭的百姓,手无寸铁!”白叔海撂下狠话,一时间将士们都沉默了。
“叔海,”刘光义转过身,白叔海一愣,大喝道:“末将在!”
“明日,你带破阵营出城,务必困住敌军骑兵,为季河掩护。季河,你带本将虎符,调集幽云军,补充三营建制。涿州檀州蓟州顺州四州不用去,顺手给本将夺回儒州。”刘光义将话说得清楚明白,白叔海马季河同时接令,不敢违抗。“幽州城兵力不多,季河,骑兵营留下两千轻骑策应,以弩机为主。”
“将军放心,末将定不辱命。”马季河接过虎符,郑重放进怀里。补齐幽云军建制,这是自靖边五年后再没发生过的。真正的幽云军二十万大军,如今只有五万在城中,前锋营一万五,骑兵营一万,破阵营两万五,其余都分散在幽云十六州中,磨刀立马多年。马季河想了想便热血沸腾,将军这是要一仗定乾坤啊。
张晃也被这个军令吓住,集结幽云军?二十万大军啊,刘光义就敢不通过兵部直接下令。看各位将领好像也不以为意。此人若也存异心……张晃抬头看向刘光义,却看到刘光义如鹰的目光扫向他。张晃一凛,忙低下头。
“张参将,今日你率领骑兵出城迎敌,做得很好。城中还剩的两千轻骑,你统八百,明日随时出城策应。”刘光义又对堂上的将领吩咐了些事情,摆摆手,“都下去点兵去吧,伯韬仲江留下。”
等到点完兵,收拾好行囊,冲了个凉水澡,张晃才从那个眼神中缓过神,背后的冷汗终究停止。这个年轻人毕竟流着张家人叛逆的血,冷哼一声躺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