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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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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伍家有儿初长成。
当兵这个念头其实一开始是伍六一自己琢磨出来的。
因为——
当伍六一欺负够了左邻右舍不成器的子女。
当全村的小屁孩儿见了他要么躲要么俯首称臣。
当全村所有的狗呀鸡呀猫呀猪呀牛呀什么的见了他就跑。
当老师一看见他进教室就印堂发黑摔下课本不上课。
当不管哪家的孩子青肿着脸回到家家长都会气愤地问一句——“伍六一打的是不是?!”
当上榕树“扛霸”这一光荣称号罩在了伍六一头上……
伍六一感到腻味了。没劲儿了。老这么在这自己早已征服的穷乡僻壤里呆着太窝囊了。
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去琢磨来。
哎对了,不如去当兵吧。听说部队里牛人多啊。
这个想法儿一宣传出去,哎呀,全村欢呼啊。
伍六一曾经的狐朋狗友们激动地拥抱,哎呀伍六一当兵去了这上榕树归咱们管了哈。
伍六一曾经欺负过的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家长们说,部队就是为民除害的!一点儿没错!
伍六一的母亲喜极而泣,想着自己这儿子终有悔改的一天,终于要学好了呀!
伍六一的父亲逢人就得瑟,我儿子要当兵啦!你们谁也甭想和他争!
……哎呀谁敢和你家儿子争啊,咱还没活够呢……
于是到征兵的日子,伍六一就上镇上体检去了。
样样都过关。
肯定的事儿嘛这是,人家从小树上树下到处跑,屋顶烟囱来回蹿。
开玩笑,王二麻子家号称跑得最快的那条狗都愣是让伍六一追上剁了烧着吃了。
据说为此王二麻子哭了整整一个星期。
扯远了,这体检最值得说的还是检查视力那会儿。
人家医生指着最下面一排。
伍六一在那儿“左左右右左右左”的比划得不亦乐乎。
医生对这种超级好视力的情况也是见惯了,因为乡下长大的孩子眼睛都保护得比较好。基本上都能看到最后两排。
医生正在记录情况,伍六一那边居然又开始出声:“上海XX印刷厂印制……”
“哎,你,你在那儿叨咕什么呐?”医生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伍六一。
“我念字儿呢。”伍六一指了指视力表。
“什么字儿啊……”医生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最后一排下边儿的那行字呗。”伍六一闲闲地抿了抿嘴。
医生张大了嘴巴,然后戴上老花镜凑近了去看视力表。
视力表的最下角果然有着视力表印刷厂的厂名。印得很小。
医生惊讶得下巴都砸地下室去了。“……你你你能看清这字?”
伍六一愣了一下,“嗯……咋了?不过关?”
“哎不错呀小伙子,以后训练一下可以当个狙击手。”
突然传来的声音。
……狙击手?
伍六一皱了皱眉。
那是啥玩意儿。
然后伍六一望向门边。
一个略显瘦弱但是清秀的年轻军人笑眯眯地走进来。对着自己说话。
“……嗯,就是说有着良好的视力,是打好枪的基础。”年轻的军人温和地笑着,比了个打枪的姿势。
伍六一目光在那年轻军人的军帽上流连了一阵子。他感觉那闪亮的帽徽仿佛在反射着阳光,直晃人眼睛。
笔挺的绿色军服,熠熠生辉的肩章。
伍六一突然由衷地感觉,当兵其实……挺帅的。
于是伍六一对着那年轻的军人点点头。
然后那军人抿嘴,弯起眼睛,完美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从那一刻开始,就让伍六一赔进去了一生。
当时他和他,未曾相识。
就如那句话所说的,“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由于上榕树只有混世魔王伍六一同学一个人报名参军(主要是没人敢和他争),所以说来上榕树他们家家访的解放军也就清闲很多。
史今敲开伍六一家的门。
那天的伍六一算是乖的,因为知道解放军叔叔要来家访了,所以略微收敛了些,只在早上踩了隔壁家几个鸡蛋,然后以防止吓到解放军为由将左邻右舍养的可怜狗狗们集体五花大绑。
……唉算是收敛了算是收敛了,该心满意足了乡亲们……
伍六一的父母出来迎接“解放军叔叔”——史今。
伍六一正跨出门来,抬起眼睛看见了一张熟脸。
哎这不就是当时体检遇着的解放军么。
“伍六一就是你呀。”史今笑着走过来。
“哎。”伍六一显得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
后来伍六一知道了面前这个军人的名字是“史今”。
然后他坏笑了一下,“我跟你说,我妈生我那天正好儿童节,所以我爸就起了一串儿数给我。”
史今只是笑。
“能让我们单独谈谈么?”史今转过脸来对着旁边伍六一那一脸殷切的父母说。
“好……好好,你们谈你们谈。”两口子走出门去。
“伍六一同志,你有什么特长啊?”史今对伍六一说话的口气像对一个幼稚园的小朋友。
“没。”伍六一不耐烦地揉了揉脖子。
史今皱了下眉。周围沉寂下来。
伍六一瞟了史今一眼。
然后咳嗽了一声。
“那什么,解放军同志,您会爬树么?”伍六一典型没事找事做。
“……不会。”史今笑得很谦虚。
“当个兵连爬树都不会,切!”伍六一一甩头。感到有些没劲儿。
史今愣了一下。
好啊,给鼻子上脸是不是。
然后史今腾地站起来,“要不咱俩比试比试?”
“好嘞。”伍六一很横地答。
结果是史今和伍六一居然都是蹭蹭蹭就爬上了树顶。
史今还比伍六一快那么一小会儿。
伍六一不服气,然后两人蹭下树来比赛跑步。
从家里一直往那山上跑,跑个来回。
史今想反正时间多得是,以后这伍六一当了兵还不是一样要训练。
然后伍六一自恃跑得快,结果还是在从山上返回途中被史今给超了。超了一大截儿。
伍六一气喘吁吁跑到家的时候史今已经在那儿坐着喝水了。
伍六一一看就急了,哎我这上榕树老大不是白混的呀,怎么随便来个兵就吧我给收拾了。
“要不,咱俩来打架吧。”伍六一心一横,反正打架我是出了名的狠。
史今望着伍六一,一个劲儿笑。“你别后悔啊。”
“你看不起我。”伍六一气不打一处来。
史今站起身来。“开始了啊。”
“好。”伍六一全神贯注。
结果伍六一同学还没整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就被史今撂倒在地。
伍六一挣扎着。无果。
史今就这么用居高临下压制着伍六一。“咱这都是练出来的,当了兵,你也能这么狠。”
伍六一自下而上看见史今逆着光的笑脸。
然后感到这种史今在上自己在下的感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你等着,史今,总有一天我压你。
伍六一恨恨地想着。
史今望着伍六一倔强的,但是清澈如练的目光。
心中泛过的,是如同远古时陷落进蔚蓝而温暖的海水里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这样绵长不绝。历经千年而久久不变。
所以伍六一不知道的是,在三年之后,史今再次踏上榕树乡这一片土地的时候,他再也不会应允那个叫做许三多的男孩的要求,爬树,或在山上跑一个来回。
他可以说是反感这样的举动吧。
因为就在三年前,他和一个叫伍六一的混小子做过同样的事。比赛爬树,比赛跑步,然后打架。
然后然后,就没有任何余地的,被伍六一那明朗的笑容牵扯进了无止境的深渊。
这样深刻的记忆,这样意义重大的铭刻。
是不允许任何其他的人踏足,不允许任何其他的人僭越的。
所以他不希望许三多把当年伍六一做过的傻事再做一遍。
因为这些傻事的主谋,只能是他。
只能是,永远是,伍六一。
而他服从他。无条件的,死心塌地的。
即便到了部队也是如此,他只听他的话。
在新兵生涯即将结束的时候,就是说可能会分别的时候,伍六一望着史今的肩章轻轻说,“班长,我如果分去了别的连队,你就不是我班长了。”语气有些感伤。哎呀能让没心没肺的伍六一也有心有肺起来的,这辈子怕就只史今一个。
然后史今这样对伍六一说,“六一呀,只要当过你的班长,就永远是你的班长。”
语气温和又坚定。
伍六一在这样的话语里,久久失神。
永远。
班长说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