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9章 惊天秘密I ...
-
江湖上渐渐有一则小道消息在暗中传播,虽然未经证实,却已经足够好事者再三回味后添油加醋地继续散布开去了。
传言的版本众多,然而大意却不外乎是有人觊觎月冷山庄富可敌国的财势,所以就阴谋设计陷害月无情背上杀害江湖正道此等恶毒的罪名,再联合江湖势力逼庄,想迫使月无情交出山庄的大权。只是这加害月无情的人,究竟是谁,始终是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有人说是玄幸宫,有人说是罗刹门,更有人说是当今朝廷。真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支起了耳朵,等待下一个月圆之日,月无情向天下人交代出事的来龙去脉,好还她自己和她的山庄一个清白。
金陵城里一品居的生意因此而火暴了十倍不止,连说书人老许每日所得的赏银都跟着翻了好几翻。
诸葛九霄和儿子已经养成了每天一早到一品居喝茶听书的习惯。父子四人常常坐在楼上固定的雅座,要上一壶好茶几款精致的苏式点心,一边悠悠地品尝,一边细细听书。近两个月时间下来,竟然也让他们间接得知不少的消息。
比如,比武招亲未能替月无情找到一个合适的夫婿,月无情差遣去京城购置准备嫁妆的佣人们也不敢叫她看见凤冠霞帔,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后心烦,所以干脆就住在了山庄外边的别院里而不回山庄;又比如,因为有大批的江湖人士来来往往,吓得几家佃农退了租,月无情也不留难他们,爽快地放他们走,并且遣了自家的庄丁前去接手耕种,等等、等等。
听完了之后,他们父子四人边回转客栈,将所见所闻告予处理繁复事务的沈幽爵知道。
埋首执笔的沈幽爵听了,放下手中正在写信的狼毫小楷笔,看向诸葛九霄。
“诸葛,你以为呢?”幽冷的绿眼里闪过深思。
“我同师兄你的看法大抵相同。”诸葛九霄温煦的笑容下是狡猾的真颜,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哦?”沈幽爵冷魅的眼淡淡扫了一眼喜欢故做神秘吊人胃口的师弟。“你倒说说我的看法又是什么?”
“只管打坐。”诸葛九霄笑悠悠地比了一个坐禅的手势,三个小鬼在一旁挤眉弄眼。诸葛轻咳一声,这三个小鬼此次南来真是玩疯了,等回了蓬莱,他要好生请他们收收心,仔细绷紧点他们的皮。
“我却担心有人坐不住。”沈幽爵知道自己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已经有数批夜袭月冷山庄的人次日被发现昏迷在山庄外的排水渠里,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这正是他所担心的,迟早会有人得逞。而无情,不爱造杀孽的无情,终将要手染鲜血。
诸葛九霄微微挑眉。“师兄若担心,大可以厚着脸皮住进山庄去,可没人拦着你。且,师兄你的心上人,如今真算得上是名动武林。她身具大乘宗至纯内功,又使得一手无双剑法,更是智计手段一流的人物。这些年来,她一直退居幕后,韬光养晦,冷眼俯瞰红尘,似她这样一个女子,怎么会轻易教敌人称心如意?”
“我的担心,还不只如此。”沈幽爵转动手上的黑玉扳指,绿眸变得冷肃。
诸葛九霄再次温煦而笑。
“师兄,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你的心已经乱了,所以你看不见显而易见的真相。”因为太过关心了,所以,看不见盲点。
沈幽爵的绿眼倏忽一沉。是的,他的心已乱,他担心无情,担心在如此巨大的阴谋中她如何才能安然脱身。他的势力再广再雄厚,毕竟始终不能与整个朝廷为敌。
此时,尚泽如鬼魅般的身形出现在外间耳房里。
“爵爷,诸葛先生,佑栖来信,威胁说,如果爵爷与诸葛先生再不返回蓬莱去,他便罢工,也出来玩耍一番。”尚泽没有情绪起伏地淡淡禀告。
沈幽爵挥开自己的忧虑,邪邪一笑,佑栖那小子呆不住了么?才当了两月有余的代理境主他就喊无聊了么?他可是足足当了八年了。
诸葛九霄眼中闪过狡光,然后温言建议道:
“师兄,既然我来了,不如就让尚泽先回去蓬莱罢,有他陪着佑栖,你我也可以放心在外处理正经事。且可以避免佑栖那小猢狲因为无聊而真的造反。”
沈幽爵几乎忍不住笑地挑起拇指,好办法。尚泽太一板一眼了,佑栖则又太娇气依赖,凑在一起中和一下也是好的。反正他也懒得够久了,尚泽若不在他的左右替他动手,大不了他自己亲自解决对手。
原来师傅的幽冥月剑法发挥到淋漓尽致时候,可以有那么优雅而强大的威力。他倒也想找个对手试一试,看看幽冥日剑法发挥到了极致会是何等的威力。摧枯拉朽?毁天灭地?真是很好奇啊。倘使对手是无情,又会是怎生一副情形呢?他不但期待,甚至是跃跃欲试的。真不晓得自己懒散了多年的武艺,会不会是无情的水手呢?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一定要找个机会一试无情的身手,看她的极限在哪里。
尚泽却是眼神一慌,天啊,让他回去陪佑栖那粘人精?他宁可跟在爵爷身后替他收拾他懒得收拾的人,虽然也很头疼,但总好过对住佑栖那双永远似被抛弃了的小动物般的眼。他迅速敛去眼底的慌乱,足下一点,又倏忽消失了身形,比来时更快更疾。
沈幽爵与诸葛九霄相视而笑,如果说作为东瀛伊贺流忍者的尚泽除了对上位者的必恭必敬态度十分的无趣了些外,还有什么弱点的话,大抵就是佑栖了。他简直视佑栖为见血封喉的剧毒,能避则避。这或者,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罢?正如无情之于他,卿娘之于诸葛罢?只是,他二人心甘情愿地一头栽进了,不挣扎不反抗。而尚泽--则犹自抗拒自己的心。
情之所钟,一刻不能或忘啊。
光阴匆匆如逝水,时间转眼已过了大雪,金陵成已经下过数场细雪,晨光洒射在金陵城外的紫金山上,细密的雪粒似金砂般无边无垠。
官道上有两骑快马,一前一后地远远驰来,马蹄溅起的雪泥飞起又落下。跑在前头的青骢马上是一袭白衣劲装,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子。她两颊冻得通红,额上却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略微堕后一个马身的白驹上骑的则是一个满脸无奈与薄怒的男子。
“秋悉,莫跑,当心动了胎气。我既然允了让你回月冷山庄,自然便不会食言而肥,更不会阻挠你去向那该死的月无情请罪。可是我一定会陪你一起面对的。秋悉,你慢点骑呀。”男子策马扬鞭,无奈却始终赶不上心爱女子的归心似箭。
“白无悠,你我已经铸成了大错,我已然对不起我家小姐了。在我面见我家小姐,求得她的原宥宽恕之前,你说什么也是多余。我反正已经是你的人,做了对不起小姐的苟且之事,我也无话可说。因此我更不能辜负小姐对我的信任。我必须尽快赶回山庄。”娃娃脸的女子,正是月冷山庄庄主月无情的丫鬟--秋悉。
而追在她身后已经开始有些气急败坏的男子,则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药王白偃的孙子,无悠谷的谷主白无悠。听见秋悉的一番话,白无悠端正刚毅的脸上的颜色有无奈而狰狞了起来。
“苟且之事!?余秋悉,你说我们的两情相悦是苟且之事?那我们的孩子算什么?你说?!”白无悠刚吼了一声,又想起秋悉肚腹中已经有了他的骨肉,生不得气,才又隐忍了下来。一边催马,一边嘀咕。“你家小姐、你家小姐!你家小姐比谁都奸诈狡猾才真。自己无意履行婚约,又不出面来解除,倒教你这完全不知情的人跑来当替死鬼。什么见玉如见人,什么定不违约。害我把你吃了个一干二净。爱也爱了,还能怎么样?她可倒好,老早设计好了要我出来趟浑水,还要陷害我最爱的人替她跑腿卖命。天下间的好事全叫她一个人占尽了。如果你和孩子有什么差池,不必那些江湖中人逼庄,我就捣毁了月冷山庄。”
“你说什么?!”这次换成永远奶声奶气的秋悉吼了。
“没没没,我什么也没说。”白无悠线条冷峻的脸立刻堆上了笑意。他可不想因为言语之失而得罪了自己孩子的娘。即使孩子的娘的性情与天生的娃娃脸根本就是背道而驰,完全是母老虎一个,他也甘之如饴。
月冷山庄里,无情同倾儇,正在花厅里相对而坐弈棋。两人脚边置着金银嵌错花的铜盆,生着暖暖的炭火,夏晓立在一旁伺候着,颇有红袖添香的意味。
无情仍是一身玄衣,长发仅松松绾成一个髻以一支乌木麒麟簪束在脑后,身上多了一件毛质乌黑油亮的水貂毛坎肩,用一排黑珍珠扣子扣着,轻巧方便而保暖。
坐在无情对面的倾儇恰恰相反,穿了一身的白,做男装打扮,梳一跟辫子,发梢缀了一颗镂空花金珠。衣摆上绣着一支孤梅,冷冷地横过一弯残月前,肩上披着一件灰鼠批斗篷,用金陵苏绣第一的绣坊出品的金丝绣卷云纹的缎带系在襟前。
两人一色的素面朝天,远远看去,直似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正全神贯注地对弈。
然只有她们自己晓得,她们的心思其实完全不在棋局上头。
“倾姑娘,又落错了。”夏晓第无数次违反观棋莫语的规矩,提醒心不在焉的倾儇。
“哎呀,不下了。反正也赢不了小姐。”倾儇伸手一拂,乱了棋盘上疏疏落落的黑白棋子,有些耍赖地说。
“你呀--”无情失笑,亦伸出手,一边分拣白子与黑子,一边轻轻道:“想不到我回来了,你就变得有依赖性了。反正一切有我,是不是?”
“是啊。我再怎样手腕一流智计超群,可是与小姐你一比,也还是始终不及小姐你的万一呢。”倾儇娇笑连连。“小姐你若是凤凰,我便是雉鸡;小姐你若是天人,我便是凡夫;小姐你若是珠玉,我便是瓦砾……儇总是不如小姐的。”
“妄自菲薄!”无情淡笑,伸指弹一下倾儇的额。“这世上,人人生而平等,绝没有孰高孰低的分别。儇的美丽慧黠,必定会有人真正看见并喜爱的。在那人的眼里,儇才是最美丽无双的女子。我们总会是某个人眼中独一无二的女子。所以,切莫看轻了自己。我们每人皆是无双的女子。”
倾儇静默了一会,才又悠悠道。“在司空先生眼里,襄王爷才是独一无二的罢?其他众女子于他,不过是繁花过眼,始终无痕。”
无情轻拍倾儇的手。有些时候,迷恋一个人,不代表爱情。希望倾儇能明白这个道理。爱一个人,是会痛的。痛到泪尽,也放不开对他的爱。
侍卫总领罗这时扣门进来,飞快地瞥了一眼尽责地俏立在无情身后的意中人夏晓,才禀报道。“小姐,飞鸽传书,秋悉已经快马赶到山庄三十里外,身边还跟了一个男子。”
无情一直显得意兴阑珊的眼,倏忽幽光一闪。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来得好,再探。”
“是。”侍卫总领罗领领,又向夏晓看了一眼,然后反身走了出去。
无情与倾儇对视一眼,兴味颇浓的齐齐望向正在往火盆里添加炭块的夏晓。
“夏晓,你跟在我身边有多久了?”无情笑问。
“回小姐,奴婢七岁被夫人救回山庄,一转眼已跟在小姐身边十四年了。”夏晓亦笑答。最先被夫人救回府里的,应该是春知。只是,春知彼时年纪略长,大抵已经晓事了,不似她们这些后来被救回府的女孩儿,还未遭受任何的摧残。
“十四年了啊--”无情暗忖,女子十五及笄,葵水初来,便可以嫁人。可是山庄里的女孩儿们,跟在她的身边,全数蹉跎的了岁月,亦无机会结识心仪的男子。双十年纪,若搁在外头,大抵是许不到好人家了,不如,趁她得闲,替自己贴心忠心的丫鬟把终身大事给办一办罢。
“夏晓,你会不会怨呢?怨跟了我这样一个主子,竟忽略了你们,也合该到了婚配的年纪了,我却迟迟没有放你们自由。”是她疏忽,忘记了丫鬟们也有自己的爱恨,以至于春知,为了爱,背叛了她和山庄。
“不,小姐,奴婢决不会怨的!”夏晓听了,几乎要跪下去以表示自己的忠心。“奴婢愿意跟随在小姐的左右一辈子,终生不嫁。”
无情听了,悠悠长叹一声,拉住夏晓的手。
“我顶怕听见你这样的回我。你怎么可以为了我而误了自己的幸福呢?”她清澈的明眸望着自己的丫鬟。她自己是冷情之人,同这些女孩儿并不特别亲厚,可是,她们却一直陪着她。“这些年,我不在山庄里,都是你们辅佐儇在管理庞大的山庄里繁杂的事务,大至生意买卖,小至洒扫庭除,你们做的很好。可是,你们也将女子最宝贵的一段韶光,全数扑在了理应由我来背负的山庄事务上了。现在,又要共我面对这样巨大的危机。我又怎么忍心,教你们为了我,放弃自己一生应有的幸福呢?”
“小姐,我--”夏晓听出了无情话里的意思,想要说自己不怕。
“罗喜欢你,你知道么?”无情眼里浮上温和笑意,不出所料地看见夏晓两颊飞红,欲语还羞。这便好,至少不是罗那憨直汉子一个人一头热。“你若不讨厌他,有空不妨多同他相处。我不逼你嫁他,因为我知道若我出面做主,你绝不会向我说个‘不’字,但我想让你自己去发现去感受。如若你发现自己会想他,无时无刻都想他,想他到心会微微发疼,就叫他来想我提亲罢。”
说完,无情和倾儇双双看见夏晓连耳根都红了。
“啊,炭没有了,我去取些来!”夏晓抛下一句话,飞纵出了花厅,留下无情与倾儇看住炭盒里七分满的炭块,而后两人齐齐笑了起来。一个笑声清越冷冽,一个则娇柔妩媚,轻轻回荡在布置精雅的花厅里,久久未散……
同一时间里,襄王府中,襄王爷在自己内堂的书房里,屏退了左右随扈,接待了来自京城的客人--两湖两河两江两广八省巡按欧阳如霆。
“微臣欧阳如霆参见王爷千岁。”欧阳如霆中规中矩地弯腰一揖。
“免了。本王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受贬谪的带罪之身,你是前科一甲殿试文武双料状元。又是圣上御封的八省巡按,代天巡狩,有先斩后奏之权。同你相比,我这王爷做的可是无趣得多了。”襄王朱允聪笑道,并不避讳自己有志难伸的处境,甚至还有自我调侃的雅兴。
“王爷真是说笑了。”欧阳如霆依旧一板一眼地回道,只是,他的眼中有了然的清光。
“欧阳大人此来--”朱允聪淡淡问,以为欧阳如霆只不过是代天巡狩来了金陵,依礼按例来参见他这个王爷罢了。
“微臣此次前来,是奉了--”欧阳如霆还未来得及向襄王禀明来意,门外就传来小厮的高声通报。
“有客到--”
欧阳如霆立刻识趣地住嘴收声,垂手肃立在襄王朱允聪身侧,适时适度地表现出身为人臣应有的礼数。这时,书房的门被人推了开来,着一袭月白蟒缎斜襟便服,轻摇折扇的太子朱允聆优雅地走了进来,并挥手阻止随侍一起跟进来。
“殿下--”老五不放心,襄王爷与太子爷,应是势不两立的罢。
“老五,这世上,谁都可能伤我,独独冉惟不会。你就安心在外面守着罢。”太子冷酷的笑眼微眯,唇角向上勾了起来。“若我真的出了事,你也不必以死谢罪。”
老五垂下眼帘,不敢再多说什么。每当太子殿下这样眯眼而笑,露出极其儇薄的表情时,他都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太子不客气地步进书房,反手关上书房的门,慢慢踱至书案边,收起折扇,负手端详置在案上的字幅,轻声吟读。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如酒。”
朱允聆的声音低沉清朗,带着轻浅的幽远,竟将汪藻的词读得无限的凄清苍凉。
他俯首看着冉惟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狂放不羁,与冉惟素日里一贯展现于世人的风流形象完全不符。气势磅礴而洒脱。朱允聆一双幽魅的眼,瞥向了白色青衿玉簪的襄王。
连垂手站在一边的欧阳如霆听了,也暗暗诧异地看了一眼襄王朱允聪。
太子伸手,指着案上的字幅,沉声问:
“冉惟,这字,可是你写的?”
“回太子殿下,这字是臣弟写的。”襄王朱允聪淡定一笑,他既然相信无情,便坚定不移。而,无情料的,果然不错。
“欧阳卿家,本宫想同皇弟叙些个旧事,你若有什么事,不妨先说,倘若无事,便可以退下去了。”太子允聆勾唇邪笑,有些事,他不会追问。与其问,不如旁观。
“臣无事,这就先行告退。”欧阳如霆又是一揖,淡淡向襄王朱允聪递了一个“保重”的眼色,便静静退出了书房。站在门外,他浓直的眉,终于拢了起来。他知道,一直与世无争的三皇子朱允聪以及被贬谪金陵风流放荡的襄王朱允聪,终将会一并彻底消失。只从他写的词里,已经看出端倪。他--去意已决。
书房里,留下了朱允聆、允聪两兄弟,一时之间,竟相顾无言。两个人隔着一张紫檀木的书案,遥遥相对,也隔着二十余年的兄弟情、手足义,隔着痛彻心扉记忆犹新的陷害与背叛,就这么不动不语。
太子允聆冷酷的笑眼深处,泛起了细微而不可觉察的怅惘。人生在世,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的残酷,特别是对于出生在皇室的他们,悉数逃不过命运的摆布。再亲厚的兄弟,也难免随着年纪的渐长而生分疏离,如隔参商,一如他与冉惟。但他并不后悔,宫中的冉惟,太善良纯洁,太信任朋友,他把智慧全数用在了做学问上,相信以仁治国、以人为本。这样的冉惟不适合留在争斗日益激烈残酷血腥的宫廷。因为宫廷的残酷终将会摧毁他的信仰与美好。
敛去眼内浅少的感慨,他邪邪挑眉而笑,徐徐摇着折扇,他坐在书房内的一张椅子里。
“冉惟,你可知道当年嘉桐为什么会陷害出卖你么?”太子以扇缘抵住自己的下颚,淡淡问。
襄王朱允聪幽长睿智的眼眸微微一眯,与太子的表情,竟出奇地相似。
他忆起了自己的好友,工部侍郎袁嘉桐,那个如月之皎,如玉无暇的男子。那年,指证他里通外国、阴谋篡位、蓄意夺嫡,所有的一切,都是嘉桐提供的证据。而当年他也的确不明白,可是如今八年世界亦已经过去,该想通透的,他早已经想通。
“因为嘉桐想要救我。”朱允聪舒开眉,亦放开纠结牵绊了他多年的不甘与无奈。“是你授意与指使的罢?先陷害了我,再力保我不死,贬谪金陵,永世不得入京。以此种残酷冷血的方式令我远离血腥无情的宫闱争斗,却又要我看清楚,似我这样心慈手软的人,绝没可能当一个合格的国君。与其他日上演更惨烈的宫廷政变,弗如趁早驱离我。除了皇兄你,还会有谁有这般能耐?是你与嘉桐联手,既伤害了我,也保全了我。”
他怎会不明白啊?墨慎虽则冷酷,然却始终顾念了手足情谊,留了一条生路。若换他落在了其他意图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子手里,大抵当年便已经死了,现在已经是荒坟枯冢了罢。
太子允聆幽冷的笑眼里闪过诧异,而后“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冉惟,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天真。保你不死?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若你落在了我的手里,只怕日子不会过得似今日这般的逍遥。你错了!是父皇爱你!你知道么?那么确凿切实的证据摆在父皇跟前,父皇在震怒过后,仍然舍不得杀你。反复思量,也只是摘去皇子身份,贬为王爷远谪金陵。直至今日,父皇还惦念着你,每个月都会有关于你的消息送到父皇跟前。然后,他就会把自己关在德宁宫里,守在德妃的灵前,一呆是一日。”朱允聆冷嗤了一声,他会这样的好心么?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呢。“德妃为了保全你的性命,不惜要求父皇三尺白绫赐死。父皇在心爱的女人与心爱的皇儿之间,忍痛选择了保护你。冉惟,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你么?我嫉妒你到恨之入骨。无论我做得多么好,父皇都认为不过如此。可是,只要是你的提议,父皇无不欣然应允。冉惟,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恨你!”
襄王朱允聪闻言,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愠色,连愤怒的情绪也没有,只是轻浅地笑了起来,笑得温雅,笑得释怀,也笑得清远。因为,他发现,墨慎的话非但未曾激怒他,甚至解开了他心底埋藏纠结了许多年的谜团。
缓缓走至朱允聆的身边,他伸出手,将自己一直执在手里的象牙骨扇递了出去。
“皇兄,还你。这柄扇子,有父皇的墨宝。当初你为了要我手里的十二阿罗汉的扇子,将它换给了我。你是拿自己喜欢的东西来换我的最爱罢?因为父皇曾经说过,只有用自己的真心才能换来别人的真心。所以,其实,我们都抢了对方所珍爱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太子朱允聆瞥了一眼襄王郑重的表情,长眉一扬,然后笑着接过。
“我可不会同你客气,而,你的扇子我却不会还你。凡我所喜爱的,不择手段,即使被天下人指为卑鄙无道,我也要将之得到,包括--你顶顶在意的--月无情!”
襄王朱允聪温和一笑,朗声道:“臣弟拭目以待。”
隔了两日,已是农历十五,次日便是冬至了。
一早,整个金陵城里弥漫开来一种凝重紧张的气氛,金陵府知府甚至派出了官兵把守各个交通要道,严查出入人员,防止有人趁机混进城来籍机为非作歹。饶是如此,金陵城内还是来了许多形迹鬼祟的人物,分散在月冷山庄、金陵别府的左近,眼神都深沉冷肃,带着残酷嗜血的杀机。
金陵城里的居民们仿佛也都感受到了这股诡谲沉滞的气氛,一向热闹的街市竟格外的冷清萧条了起来,就连一贯船来船往的秦淮河上,亦似封了船道般的,少有船只破浪而过。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今日月冷山庄面对江湖所给出的交代。
到得午时三刻,月冷山庄正门前,已经陆续聚集了不少人,除了早前曾经来逼庄而又未参加过比武招亲的武林人士外,还有一些死于月冷山庄霜寒阁所铸造的武器下的正道侠士的亲友以及慕名而来又恰逢其盛的不相干者。
虽然人不在少数,却也比想象中少,并不至于人山人海。
待到申时一刻,月冷山庄一直以来都紧闭的两扇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地向两侧打开。微微议论且忍耐等候的人群蓦地安静了下来,齐齐将注意力放在了站在山庄门槛内的青衣女身上。
女子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缀饰有精致小巧的金镶玉的流苏穗子,在夕阳之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她穿着一袭玉色浅青玄襟上衣,配着一条天青色绣云纹的百摺裙,外穿一件灰鼠毛背心。
她不是顶美,凤眼幽长,肤色如蜜,有一种健康的活力,不似一般闺女,苍白怯懦瑟缩,她正相反,优雅自信冷静又落落大方。在各色人物或研审或鄙夷或冷淡的注视下,仍保持淡定的笑容。
倾儇站在山庄门内,也在看。却不是看眼前的这群人,而是他们身后,与月冷山庄遥遥相对的紫金山。她犹记得初初被小姐接进山庄,第一次在清晨时候站在这个门口,远远地望见对面巍峨起伏的山峦在朝阳下染上神秘而肃穆的紫色,让她看得如置瑶台。
转眼五年的光阴都已经流逝,她亦已经从一名来自乡下的无悠小孩蜕变成一个独立成熟女子。只是,那沐在夕阳里的紫色山峰,仍让她感慨赞叹造物天工。就不知--这样的景色,她还可以再看几回了。
“倾总管,你家庄主要给咱们交代了么?”人群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打断脸上颜色迢遥无比女子的思绪。
倾儇听了,轻浅一笑,可不是,小姐还得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呢,现下可不是她出神发呆的好辰光。她后退了一步,优雅地福身为礼。
“月冷山庄总管事倾儇在此见过各位。我家小姐请各位到会宾楼,她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各位请随我来。最好紧紧跟着我,莫四处乱闯。否则若出了什么乱子,可别再赖在我们月冷山庄身上。”说罢,她一转身,领先向庄内走。
等在门外的人群犹豫了一下,陆续跟了上去。有人确实心怀不轨,但因为听了倾儇隐含杀意的一席警告之语,虽则眼光四下游移闪烁,却也不敢有明显的动作,生怕触动了江湖中有名的月冷山庄里的机关消息。也有人被月冷山庄的雄伟气魄与错落有致的精妙布置所折服。谁说天下园林在姑苏?这碧瓦琉璃映雪晴,细溪流水衬晚霞的瑰丽景致,只怕亦足以称作“无双”了罢。可惜,竟没人能胜过月无情,否则,娶了她,真是平步青云,一生也不必再汲汲营营了。更有人暗暗佩服月无情,一介女流,又无夫婿,能维持山庄已经不容易,而她还可以将山庄经营得与北地蓬莱齐名,实不简单。
迎月厅里,宽敞而明亮,屋顶悬挂着装饰成莲花形状的琉璃宫灯,燃着掺了鲜花萃取的精油而特制的红烛,散发出清冷的香气,让闻者为之精神一振。整个厅堂里非但没有外面的寒冷,甚至还阵阵暖意袭人。
布置简约雅致的厅中已经放置了数十把红木坐椅,排成弯月形,正对着上首的明床。
而上首,无情已经就座,只是一反平日里玄衣素服散发的装扮。今日的无情,梳着如意祥云髻,插扁金鸾凤镶宝石双簪,发心别一支碧玉琉璃团珠花,额前缀金流苏,眉如远山、眸似寒潭,身上着一袭月白色云锦缕金百鸟朝凤曳地宫装,外罩一件雪貂毛坎肩,一双手袖在兔毛手笼里,并以一面同样月白色撒金轻纱覆住口鼻。端坐在上首明床之上,清冷寒冽的眼波流转,竟隐隐然地透着那么一股子不怒而威的慑人气息。
众人进得厅来便看见无情,还未见着她的真容,已经暗暗感叹,真美人也!直似天人临世,月华无双,令人不敢逼视。
无情向认识的诸人微微颌首之后,自手笼里伸出一只纤细素手,轻轻一摆道:
“各位远来是客,恕无情俗务缠身,未能远迎。请坐。”
众人纷纷落座,原先准备的五十把椅子竟然还是不够,立刻有眼明手利脚快的小厮自外面又找来备用的椅子递补,总算所有的人都坐定了。
无情这才悠悠开口。
“谢谢各位百忙之中仍不辞辛劳跑这么一趟,来听我今日要说的事。各位等得久了,想必也乏了,本庄略备了些清茶招待各位,以解疲乏。”言罢,无情微笑着向站在她身侧的倾儇点了点头。
倾儇接到,跨前一步,朗声道:“上茶。”
马上便有两组共十名仆人端着热茶上来一一奉给客人,每一盏茶的托盘上都有一柄小银匙。
坐在前排的洛长天格外仔细留意了他曾经见过的青衣小厮六儿,今日六儿有在奉茶之列,当他将茶奉至洛长天面前时,六儿灿然一笑。“洛少侠,请用茶。”
洛长天忍不住心中“怦”的一声。这少年的笑容,太过绚烂,竟让他平白无故地生出了诡异之感,不禁望向自己手中的茶盏,暗暗想,这个六儿,精通医毒之术,这茶里,别是有什么蹊跷罢?
坐在上首的无情似是听见了他和其他人心里的猜疑般,淡淡为众人解惑。
“各位若不放心,可以用托盘里的银匙一试,若还是不放心,亦可以不喝,没有勉强各位。”说完,她自己也从倾儇的手里接过一盏茶,微微揭开一角面纱,仰面尽数饮了下去。
洛长天自觉汗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连忙试也不试地喝了一口。出乎意料,这茶,甘冽中带些微微的苦,回味却十分的清凉,沁人心脾。他又啜饮了一口,一转眸,不意竟对上了六儿的笑眼。只见六儿极调皮地向他霎了霎眼,引得他一阵心惊肉跳。
坐在洛长天隔壁的江澈和江思月以及坐在后一排的沈幽爵与诸葛九霄亦毫不犹豫地将茶一饮而尽。
江家兄弟是深信以月无情的为人,决计不会在茶里动手脚,而沈幽爵的绿眸在踏进了这迎月厅之后便一直黯沉如海。无情要玩什么把戏?他翕动鼻翼,暗忖,他真要拭目以待了。
无情见有人喝茶,有人不喝,有不介意,只轻浅地微笑。
“今日各位前来,无非是要讨个说法。”她语气极之慵懒,然而语意却无比凌厉。“此事,原不必劳动各位,毕竟月冷山庄已经清理了门户,一早已经将害群之马驱出了府去。因为是我管教不严,让奸人钻了空子,是以自认理亏,所以无论哪一位近日死于失窃兵器之下者的家属朋友找上门来,无情也甘愿赔礼道歉认错。这是本庄欠他们的,我无话可说。可惜,这世上总有人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不肯就此罢休,无论如何也要教我和我的山庄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并交出山庄。无情虽是女流,倒也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该我受的,咬落牙齿和血吞我也会悉数咽下,决没半句怨言;然不该我扛的罪责,我断没有道理自认倒霉顶了下来。”
无情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清凉冷冽,可说出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掷地有声,带着不言而喻的强硬。
“臭娘们,你说什么?”突然有黑衣赤面背单刀的大汉站起来怒吼。“五位武林前辈大侠的死你这是不认帐了?”
此人才一吼问,就蓦然“砰”地一声栽倒在地,立刻有黑衣劲装的仆人自门外进来将他抬了出去。
“妖女,你使了什么邪术?陈若虎兄弟怎么会突然就晕死过去了?你这妖--”这个跳出来咋呼的人更不济事,还未曾将话叫唤完,就已经倒地不醒了,也被一个黑衣的仆人拖了下去。
大厅里绝大多数人都面面相觑,惊疑的惊疑,惶恐的惶恐,淡定的淡定,了然的了然。
无情仿佛没有看见似的,继续往下说。
“我既然不肯无故替人背黑锅,自然是要为自己洗脱罪嫌。在比武招亲之前,我便已经派人着手调查且已有了眉目。只是,毕竟缺乏证据,故而,我借那场荒谬可笑的比武招亲,为自己换得了两个月的时间。”
人群中一名灰衣道长捻须念了一声“无量寿佛”后叹道:“月庄主好重的机心。”
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下,中年道人却并没有倒下。
无情挑眉而笑。“白道长,令师之死,无情深感痛心疾首。惜,除了痛悼失去一位正直可敬的武林前辈,无情所能做的,亦只有找出真凶了。”
“那么,真凶有是谁?”白道长闻言,激动地问。他的师父青云道长就是惨死于心雷之下的。
“白道长莫急,且冷静听我说。”无情轻轻击章,掌声过后,夏晓带着一个穿翡翠色洒海棠花毛缎对襟夹袄,下着大红色蟒裙、极其丰盈妩媚的女子自外头走了进来,绕过众人,行至无情面前,两人一起福身。
“呦,这月冷山庄里还养了这样标致的娘们。”有人粗鄙地道,才“嘿嘿”□□了数声,便见他周围接二连三有人“扑通”一声仆倒在地,那一脸秽乱的男子畏惧地收了声,双眼一翻,也倒了下去。
无情只是静静冷眼看着仆人迅速地将不支倒地的人抬出去,直到有人拖起适才□□孟浪的大汉时,才淡淡交代:“小九,把这人扔进排水渠里,生死由天,不必理他的死活。”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敢在她的地方说些个不三不四的混话,简直找死!她就成全了他。
“月姑娘,你做了什么?”江思月忧心地问,无情不能再背上毒害江湖中人的名声。
“江公子真的希望我当着普罗大众的面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么?”无情温言问,眼睛却注视着江澈。
“庄主又有何事不足以向外人道?若庄主没有做亏心事,又何必怕将之公诸于众呢?”白道长不依不饶地追究。
“我不怕,怕的,或恐是在座的某些人罢?”无情冷冷一笑。
“此话怎讲?”白道长大不以为然。在座的人,多半是此事的苦主,余下的,虽说难逃凑热闹之嫌,但亦是江湖上有些头脸的人物。谁会心中有鬼?
“是么?”无情轻一挥袖,冷香拂过,众人皆下意识地屏息,却见无情宽大的袍袖所生的劲风将迎月厅的门轻轻阖上。
原来在他们说话间,除了被杀致死的五位侠士的亲友与江家兄弟、洛长天、沈幽爵和诸葛九霄,以及几位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素以明理传世的客人外,其他人竟全数昏迷,被抬了出去。
诸葛九霄忍不住击掌赞叹。“月庄主的毒,用得着实巧妙。西域曼佗罗花萃取的香精与薄荷油调配成镇静凝神的香氛,掺和在烛芯里燃烧之后释放出的气体便可以宁心安神。然而吸入过量,那便是毒剂了,可以导致昏迷。倘若不及时救治,便性命堪虞。妙的是,根据呼吸的缓急、心跳的快慢、内力的深浅,发作的时间亦有长有短。若有人情绪激动,心怀鬼胎,呼吸心跳势必会快过寻常。越是如此,发作的越快。最妙的就是,庄主的这一盏茶了。若不疑有他放心一饮而下的人喝的是解药;疑心有毒用银针试毒的人喝的不过是普通的茶水,因为银质改变了茶质;心里有鬼而不喝的人,则完全没有逃脱毒气的机会,这之间的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一丝不差。只这一点,已经可以令天下用毒者汗颜不已了。切实有效而不歹毒。佩服!”
无情冷然的眼瞳望向今日藏蓝长袍的诸葛九霄,既未承认,亦未否认什么。良久,她敛下眼睫,将手放回手笼里,淡淡吩咐:“儇,我乏了,你来替我说。”
“是,小姐。”倾儇脆生生应道。
“月庄主难不成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么?叫一个下人来打发我们。”
倾儇朝开口的人瞟了一眼,暗暗翻个白眼,就有这种囿于身份、总觉得自己是人上人的货色。瞧不起他们这些人,仿佛旁的人没资格同他讲话似的。
“刘镖头,贵镖局不幸遇害过世了的钱总镖头,真是顶天立地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押镖三十年,经他手保的货物,全数安然无损地运抵。总价值估计已可敌国。钱总镖头却从未见财心动过。刘镖头你说可是?钱总镖头宅心仁厚,即使是路遇乞丐弃儿,他也会设法救济,定不让他们捱饿受冻。不会因为正在保镖路上而狠心置之不理。也就是因为他的良善,才会一时不察,在救助一位落难女子时,被心雷击中了侧腰,不治身亡。一代侠士就这么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手里。想必其他四位,也都是死在极出其不意的情况下罢?”倾儇的语气由冷淡而敬重而沉重。死亡,本不是她所乐见的。
“是。”钱塘镖局的代理总镖头刘镖头不得不承认,钱总镖头的确是救了一位落难女子,后被击中的。当时有过路的农人目睹了事情的经过。
“宅心仁厚的侠义之士,路遇了弱质纤纤的落难女子,总不免生了怜惜的善心,想拉拔她一把,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亦是因为他们的仁厚,才会因此而丧命在蛇蝎女子手中,尚不知是为了什么。”倾儇喟叹一声,谁说好人有好报的?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又何止这几桩几件?
“那么是谁?是谁杀了我们总镖头?”刘镖头的三角眼一瞪。
“不就在堂前站着么?”倾儇瞟了一眼始终垂头瑟缩在一旁的如姬。
“原来就是这个贱人!我杀了她替总镖头报仇雪恨!”刘镖头性疾如火地倏然揉身攻击如姬。
“放肆!”倾儇飞身拦下刘镖头拧向如姬喉头的大力鹰爪手,以兰花指连连拂过刘镖头手臂上内关、外关、曲池三穴,然后托住他的手肘一拉一推,使一个借力打力的小推手。只见六总镖头堂堂一个七尺壮汉竟直似不堪一击的破败纸偶一般飞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半晌没能爬起来。
“不问因由、不辩是非、滥用武力,对付一个不谙功夫的女子,实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刘镖头难不成想杀人灭口么?”倾儇冷冷然问,红尘浊世,人生苦短,谁不想好好地过日子?谁又有权利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她的凤目里燃起了刹那的烈火,瞬间又隐了下去。挥了挥手,示意仆人将烂泥一样仆在地上的刘镖头扶起置回椅子上。
但凡有些懂行的人皆看出了门道,这位看上去优雅冷静的女管事用的是极重的手法,看刘镖头这条软绵绵垂在身侧的膀子,即使不会就此废了,也会有好长一段时间使不上劲来。
“请各位耐心听我将完,如何处置此女,当交由官府定夺。”倾儇手掌一翻一收,垂袖玉立,仍是一派的淡定自若。“如姬姑娘乃是一介弱质女流,决不会平白无故狙杀五位与她素不相识的侠士,更没可能机缘巧合得到心雷,如姬姑娘,我没说错罢?”
如姬差一点被凌厉狠毒的鹰爪手抓碎咽喉扼死在当场,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想起自己为人傀儡的人生,不禁悲动中来,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她自被送入宫中之日始,就已经成了身不由己的工具,只能任由别人送来送去,受人支使着做这做那,若稍有不从,轻则饿上数顿,重则就是一顿毒打。久而久之,她学会了屈从,不思考不反抗,乖乖当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偶。可是,她得到了什么?被一再地转送,最后竟被送入了蓬莱欢。虽然是卖艺不卖身,然而当那些恩客用淫亵的眼神看她时,她仍觉得自己下贱,觉得恶心。故而,当有人来替她赎身时,她毫不犹豫地跟那人一起离开。孰料,那人根本就是宫里派出来料理她的杀手。幸亏在命悬一线之时,有一个缙衣神秘女子出手救了她,将她漏夜转移至一处安全的地方藏了起来,直至今日,才又带她来了这里。
“你若想从今往后堂堂正正活得似一个人,便当着明儿个所有在场的人的面,把你所知道的事情源源本本的如实讲来。”这是缙衣女子对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仿佛下定了决心了似的,如姬轻轻咬着红滟娇媚的唇,抬起一张犹布泪痕直似梨花带雨的美丽面孔来。身形优美地福了一福,她轻启檀口。
“奴家名唤如姬,徽州人士,自幼被选送进皇宫当宫女,后来被坤宁宫选了去,由皇后和她身边亲信的女官一手调教,替皇后娘娘办些见不得光的差事。两年前被当成生日礼物送给太子殿下,留在他府中做舞姬。太子殿下事务繁忙,根本没时间一一临幸府中的一干姬妾,一直冷落奴家于府中。奴家想就此安心当一个舞姬,谁晓得一年半前,由宫里下了密旨,说朝野上下有人不服皇上立二皇子为太子,想向皇上谏言,收回成命,让襄王爷回京,继承大统。皇后娘娘为了以防万一,便要我们这些被派遣在宫外的亲信设法阻止襄王爷活着回京。”
“那这和你杀死我师兄又有什么直接关联呢?”洛长天终于忍不住问出自己的疑问,宫闱争斗的残酷他省得,可是,师兄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习武之人呵。
“这奴家倒真的不知,皇后娘娘下的懿旨里附有一个名单,并说自会有人来与我联系,让我伺机除去名单上的人。我所得到的名单上,一共有五人。”如姬看了一眼脸色凝重的洛长天,认出他是洛阳侯的庶子。“只是,奴家寻思,这些人一定是防碍到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才叫人除去他们的。”
“不对,你在一年半前就已经接到了密旨,可是这五人却都是在近半年内先后遇刺身亡的。那为何拖了一年之久?”白道长疑问重重。“他们皆死于月冷山庄霜寒阁出产的心雷攻击。你又怎可能得到?”
“奴家说过了,密旨上说有人会同我联系,我便一直等待,足足等了一年,才等到那人来。那人交给我心雷,并给了我第一个目标蜀中卫老爷子的作息规律生活习惯等等详细资料,以方便我找机会下手。”如姬顿了顿,才又道。“此人同我联系时一直蒙面,每次都会留下一个锦囊,装有下一个目标的详细资料。所以,奴家从来没见过此人的真面目,只认得他的声音。”
“这倒蹊跷了,皇宫大内里怎么会晓得江湖人、江湖事,知之如此之详,并且矢志除之而后快?”白道长大惑不解地嘀咕。
“也不难推测。”诸葛九霄淡淡凝视如姬的眼,发现她没有扯谎。“蜀中卫老爷子、钱塘镖局钱如龙、洛阳赵奉、关中何少宝,以及九华青云道长,悉数是忠良耿直之士,一贯站在正义的角度,帮理不帮亲。当今圣上,总算是明君,晚年政绩也是不过不失。但太子殿下的为人邪佞,手段狠辣,党同伐异,实在看不出会是有道明君。相比之下,倒是襄王爷为人良善,如若朝中有人力主废太子而立襄王,出于对百姓的考虑,他们或恐会支持襄王罢?皇后担心的,恐怕正是朝野上下废太子的呼声过高,与其待到将来不可收拾,弗如趁早将她心头的隐患铲除。”
在座的人,无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这五人,的确全是不受笼络的倔强脾气,只问义理不徇私情,金钱、女色、官爵之于他们完全没有吸引力。在没有可能将他们收为己用的情形之下,就真的只有除之而后快了。
“难道,要我们去找那皇后娘娘报仇么?”白道长喃喃自语,太出乎意料了。
关中何家寨的寨主何一帆一拍大腿。“还是不对!谁给了皇后这份名单?一个身处在深宫内院成日里寻思怎么样争权夺势的老虔婆,理应不会如此了解江湖人事的才对。”
“是啊。”有人出声附和,众人又将眼光投向了倾儇与无情。
无情只是沉静地敛眉不语,倾儇则微微一笑,望向诸葛九霄。“公子可还猜得出个中曲折么?”
春熙公子诸葛九霄听了,温煦如阳的眼底不禁掠过轻微的嘉许。这个倾儇,真是胆识过人,此情此景她还有心情要考他一考。也罢,来有来了,就陪她玩上一回罢。
“这个自然亦不难。定是一个在江湖上有些头脸、深知江湖是非恩怨的人,给了皇后这样一份死亡名单。”他不急不徐地迎上倾儇幽长的凤眼,慢条斯理地分析给众人听。“能令一个深谙江湖内幕的人出卖这些情报给宫中,不外是使些个威逼利诱的手段。一方面掌握控制他最亲近在意的人为人质,一方面许以功名利禄的诱惑,此人即使不为财帛所动,恐怕也要投鼠忌器了。江大当家的,你以为呢?”
末了,诸葛九霄将问题抛给了始终保持沉默的江澈。
江澈闻言,深眸一暗,轻轻垂下了眼睫,无语。
倾儇拍了拍掌,脸上有佩服的颜色。“不愧是人称‘博闻第一’的春熙公子,说对了大半呢。”
“还请倾姑娘指正。”诸葛九霄仍是笑得温文儒雅。
“此人虽然确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倒也并不热中于争强斗狠,更是无意于称雄江湖。可惜,他出身武林世家,背负着家人的期许,又不幸娶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妻子。此女也是名门世家之后,一心一意想让自己的丈夫站在武林之巅,俯视群伦。她也知道以她丈夫现在的身份地位名气,是决没有可能成为武林盟主的。所以她联同大内中宫里的另一个母仪天下雄心万丈的女子,计划了这一切。如此一来,不但可以除去五位德高望重的侠义之士,顺便扶植了自己的势力掌握接替这五位侠士的江湖地位,更嫁祸给我家小姐和月冷山庄。”倾儇的眼神渐冷渐冽,语气竟似足了无情。“但,我家小姐却不能死,因为京城镇国公乃是我家小姐的亲舅公。倘若我家小姐死于非命,这偌大的山庄,便会由京城里来的亲族继承了去。此女不想权倾朝野又耿直无私的镇国公府的放来接收富可敌国的月冷山庄,所以,她设计了诸位前来逼庄,希望可以籍着我家小姐是无知女流,管理不善的理由剥夺她掌理山庄的权利。或者,干脆迫使我家小姐嫁给他们的亲信人选,以达到掌控月冷山庄的目的。而嫁为人妇的小姐,只能遵从三纲五常,以丈夫为天。倘使新姑爷支持选举某个人当武林盟主,我家小姐大抵也无权说个‘不’字罢。这样,不但遥遥制衡了京城里的镇国公,必要时候还可以拿我家小姐要挟他不得支持废太子。而且,半个武林亦等于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大厅里一时之间一片沉默,静谧得仿佛听得见空气的声音。众人都在消化他们所听见的骇人听闻的事,太匪夷所思也太震撼了。死了这么多人,牵连如此之广,竟然只是为了确保当朝太子的地位以及有人可以当上武林盟主。
思及此,许多人的眼光已经望向了江澈。四年一次的武林盟主推选盛会已经在即,今年异军突起,前任武林盟主的长公子江澈的呼声竟然最高。而,江澈正是一个意态闲适儒雅的武者,他的妻子,亦正是上上任武林盟主唐冷杉与玄幸宫宫主易玄幸的女儿。
“空口说白话,实不足采信,除非你拿得出证据来,贫道才能相信你所说的。”白道长谨慎道。江澈的为人,江湖上是有目共睹的。对于适才的联想,他斥之为无稽之谈,过于敏感了。
“小姐,白道长跟我要证据呢。这可怎么办?”倾儇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了无情的身前,一脸的为难,带些个小儿女的娇憨神态。“小姐,我到哪儿去给他找证据啊?”
“既无证据,贫道便认为是贵庄为了推卸责任而信口雌黄血口喷人。”白道长对无情说。
“这世上,连白纸黑字、亲眼说见的也未必就是真的了,何况我的证据呢?”无情自明床上徐缓而优雅地站了起来,眼光一一扫过众人,才又清冷一笑。“儇的确没有证据,我么,有倒是有的,却不想就此拿出来。我还想试一试,看此人的良心终究是否尚未泯灭。我给他机会,自己站出来向天下人吐露真象。在此之前,我想请各位再见一个人。”
无情扬手击掌,月白色绣卷云金纹的袖摆摇荡出轻微而美丽的弧度,伴着一声清脆的掌声,竟似一声凤啼出云而来的慑人心魂。
随后来的,是已经从京城镇国公府返回的冬谙,一手牵着一个穿团花粉红色棉袄棉裤一双水绿色棉鞋的村姑。那村姑的脸蛋圆润,下颌略尖,眨着一双大眼左顾右盼,十分的好奇。那样子,就仿佛是不小心闯入了桃花源半的新鲜。
厅上除了不知内情的人外,包括无情在内的月冷山庄的众人眼里,悉数浮上了复杂的神色。
这一身粉衣的村姑不是别人,正是早前被逐出府去的丫鬟——春知。
“春妞,饿不饿?这儿有桂花枣泥水晶糕,要不要吃两块?”无情端起明床上四脚小几上的一碟点心问。看春知的脸色红润,并没有太形清减,她——放了心。
“好。”春知,现下已经改回本名春妞,也不同无情客气,上前拈起一块点心就塞进里嘴里,细细品尝。“好吃,以前——以前——”
她皱起眉头,想回忆自己曾几何时在哪里吃过这样美味的点心,可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袭向她的太阳穴,让她停止了回想。喘息了一下,她低下头专心吃点心,不再试图与莫名的头疼拉锯。
“站着多累,来,陪我坐一会儿。”无情拉起春妞的手,同她一起坐在明床上,面对众人。
春妞一边吃点心,一边好奇地小心偷觑坐在底下的一群人。倏然,她的身子一颤,忘记了咀嚼,忘记了吞咽,连手中吃了过半的水晶糕掉在了铺着提花波斯地毯上也浑然不觉,她只是怔忡地望着人群中的一点。她的全身上下由顶至踵无一不在叫嚣,她揪住了自己的胸口,一手拼命捶打自己的太阳穴,眼泪早已经毫无意识地蜂拥而出,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膝上。
她的头好疼,她的身体好疼,可是,她的心却更疼,怎样,她也不想忘记啊!
“……黯……海……黯……海……”她低声唤着,似来自心灵最深暗的囚牢般地呼唤着。泪仿佛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又一颗,滴落尘埃,再碎成了无数。
这破碎的低喃,竟象无数尖锐的利刃,让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刺痛不已。江湖上人人晓得,月无情为了惩戒背叛者,喂她服下“刻骨铭心”之毒逐出府去。这样的她,要承受多少锥心刺骨之痛,才能忆起一个名字?!
“冬谙,带春妞回去罢。”无情轻轻伸指拂过春妞脑后的风池与哑门穴,令她迅即昏迷,醒来后,也不会记得今日的事,交给冬谙。然后,她才又冷声对众人道:“她本可以笑靥如花地嫁作人妇,生儿育女,不必承受如此刻骨之痛,可她因为爱上一个人,连性命人格尊严亦可以抛下。即使是如此,她也不肯出卖此人,忘记此人。她的爱何罪?她的爱何辜?此人若还是个汉子,就不该教她独自一人受苦。黯、海,好一个黯海,好一个无月之夜。这么恨月氏,就应该直接找上我,而不是利用一个女子的爱,太过卑鄙,太过无耻。我,言尽于此,机会,亦只得一次。”
底下,江思月骇然的眼神,被他以喝茶的动作掩了过去。他望向一直沉默至今的兄长,黯海!在是母亲为兄长起的表字,家里人除了母亲这样唤大哥外,人人唤他思及的。他,又将视线转向了上首的无情。却只看见她冷冽如冰的眼波。
“在此之前,我有事宣布。”无情冷清的声音再次响起。“为免月冷山庄遭人觊觎,沦落至奸人手中,自今日始,月冷山庄及其下霜寒阁南北十三省分号权数交由京城镇国公府掌理,每年所有的盈余皆赈济长江黄河两岸旱涝灾民。亦即是说,自今日始,月冷山庄的庄主,是镇国公的长孙、八省巡按欧阳如霆。所有再试图夜闯月冷山庄、聚众前来扰攘是非者,皆会以滋事寻衅、骚扰朝廷命官之罪并诉。”
沈幽爵听了,第一个抚掌“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一个幽冥无双的月无情!好一个顺水推舟计。你们信不过她一介女流是么?你们要她拱手让出山庄是么?那么她便索性将偌大一爿家业,悉数交给了旁人。只是,以各色籍口为由觊觎她和她的山庄希望从中获利的人,没有一个能讨到便宜。
放眼天下,又有何人有她这般气度?连他都没料到她会使出这一手釜底抽薪之计,不但险绝,而且妙绝。普天之下,人人以为她会死守山庄,没有一个会想得到她竟会把偌大的祖业全数交了出去,毫不留恋。而这接手山庄之人背景实力之雄厚,朝野上下,恐怕再没人敢轻举妄动,轻易打此间的主意了。
“好!好一个月无情!好一个无欲则刚、无情则无惧的奇女子!月庄主,天下茫茫苍生,当得上‘无双’二字的,舍你其谁?那些一门心思想要陷害你的人,一个个机关算尽,到头来非但得不偿失,反倒枉做了小人。我,相信你。”
洛长天亦轻轻鼓掌。他想说的,沈幽爵已经先他一步说了出来。现在,他亦恍然领悟为何未婚妻会送他一只带毒的荷包了。父亲是支持以人为本以仁治国的,他受了熏陶,可是长房那边正相反罢?他们恋栈权利地位、荣华富贵,为了利益,他们不惜出卖他。倘使他死在金陵,甚至只是死在霜寒阁出品的武器下,他们便可以再诬陷月无情多一条罪状,甚至可以因此动摇镇国公在朝野的地位。此计牵连之广,用心之狠,不可谓不歹毒。
江思月却淡淡敛下眼帘,第一次,他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迎视月无情冷冽似秋水寒潭般清澈的眼。他早就明白她在此事中的绝对清白,却痛苦不能为此欢呼庆祝。因为,他怀疑自己的兄长早就知情,并且参与了这一系列的阴谋。这样的猜疑令他的心揪紧刺痛。
“又,”无情袍袖一卷负于背后。“我只给一日之期,一日过后,若此人不主动站出来承认,我便会将所掌握的证据公诸于天下。我言尽于此。来人,送客!”
立刻有小厮上前来将迎月厅的大门打开,一位位替来客引路,将他们领出山庄。
“月庄主——”九华的白道长扬声欲再问些疑惑之处。
“怎么,白道长对无情的解释,还有什么疑问么?”无情冷冽锐利的眼光淡淡扫了过去,竟令白道长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贫道只是想谢谢月庄主不吝解惑,告辞。”然后,就随着领路的小厮走出迎月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