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无影罗刹

36、34、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以一眚掩大德。——《左传》

　　胜利仔醒来后发现王兴邦并没有为难自己，再听十四和陈钟壁一番解释，也终于安静了下来，耐着性子等消息。
　　山中日子容易过，众人每日无所事事，均在煎熬。尤其那些宗妇们，找到各房房长各种催促回程，原因无外乎自家的猪啊，鸡鸭鹅啊，没人喂会饿死的。谁不想回家呢，大家都很是头痛。各房房长都束手无策，全部赖着卓旗扬拿主意。
　　卓旗扬充分体验到了什么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苦思冥想半日，出了个主意：“既然大家都没事做，就上学嘛。”让随行的学堂老先生立即开课，把所有妇孺集中起来扫盲。这下才算安静了，所有的怨言都朝老先生去了。
　　卓旗扬自己的美术课需要工具，山中自是短缺，不得不暂时停课，耳朵避过一劫。
　　还好只是短暂几日的过渡，镇上终于添了警力，王兴邦往陈坑村口两三个方位都布了更楼哨点，虽然元宵已过，但在正月结束之前，陈坑村众人终于得以回到各自家中。
　　回到村里自然又是一派鸡飞狗跳。
　　虽然光头仔和那几个日本人带队扫村时间并不长，但土匪过境该是啥样，陈坑村此刻便是什么样了。仅有的几头猪都被烤了吃了剩一大骨架子，各家各户藏了带不走的好东西自然都没留住，像样的瓦罐瓷盆檀木眠床什么的，基本都被砸了个碎碎平安。
　　何家家徒四壁的倒是逃过了一劫，两窝鸡鸭跑出去外头觅食，天黑还悉数知道原路回窝也是奇了。
　　隔壁的天然门是重灾区，几乎全部家具都成了碎片，燕三七带着几个老乐师及家属们收拾屋子，一边使唤着十四和陈钟壁搬搬抬抬一边痛声咒骂，带着点南音的腔调，不仔细听还以为还念咒语。于一片狼藉中，天然门还是传出了点苦中作乐的笑声。
　　只一人从头到尾抹着眼泪，便是燕九了，她心爱的那台留声机不见了，这让她心如刀割。陈钟壁安慰她说将来再给她弄一台，还是劝不住她的眼泪：“那又不一样了。”倒是何腰治路过见此场景，抚着燕九的背，淡淡说了句：“你差不多够了。”劝住了。
　　几乎家家都被砸了家底，伤筋动骨的景况心疼哭了好些妇人，但一个个也只能边哭边收拾。说到底，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人还齐整着就算万幸了。各家一边收拾着杂碎，一边静下来想着这十数日的折腾，发现这趟辟祸是实实在在的，这才纷纷感到了后怕。宗妇们一合计，便三五结伴着领着老小，纷纷到城隍土地关帝天后等各家神邸还神了。
　　胜利仔看村口小土地庙前香火鼎盛，人流满村道，神色很是黯然：“要不是我爸先得了信……要不是爷爷坚持，谁也逃不过。”
　　陈钟壁补充了句：“当时好多人还嫌麻烦不肯出去躲呢。”说完又有点后悔，拍了拍胜利仔的肩膀：“王兴邦带队攻狮仔山的时候，我跟你一块去，咱们亲自去把老爷子大小姐接回来！”
　　胜利仔重重点了下头。后来，胜利仔上了战场，一次随所在部队前往支援友军，在漫天尘土中意外见到愈发精瘦苍老的大同师，直接扑上去抱住了痛哭。那一刻的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和陈钟壁之间是彼此给过承诺的，所以才感召了上天。
　　承君此诺，达君心愿。乃父亦是我父。
　　更何况，那是舅舅啊。

　　回说陈坑村遭此一劫，真正受了难的只有族正卓正荣、卓天俦这一家子，这就跟平日里时有发生的土匪绑架案一样，对大部分人来说无关痛痒，就嘴上关心两句而已，就连各房房长面对此事说得最多的也不过是卓氏一族的颜面问题，真正把营救卓老爷子及卓天俦父女一事落到实处的，也只有卓旗扬和胜利仔、陈钟壁这几个实打实的亲属。
　　王兴邦组好队伍上山前，到陈坑村交代了一声，带上了胜利仔和陈钟壁。这一次，卓旗扬擦了擦手枪，说他也去。被王兴邦一把拦下：“就你这小身板，没几两肉，手无缚鸡之力。算了吧，别给我们添乱了。”虽然那嫌弃的口气实在让人听了不舒服，但说的倒也是实话。
　　大家都起来反对，卓旗扬也不是个冲动的人，想想就算了，留守后方。
　　王兴邦是做足了准备才上狮仔山的，有他在，大家对于这趟营救都胜券在握。可没想到，人是救下来了，却只是三具尸体。终究是迟了一步。后来听土匪们交代大家才知道，卓大小姐的留日背景跟狮仔山上不学无术的日本浪人及汉奸土匪均没有可以对话的空间，反而因为美貌而受辱，烈性的她想伺机谋杀光头仔，功亏一篑死在了对方枪下。而那几个日本人的目标一直都是卓天俦，他们想让这个侨眷首出钱出力搞大他们的“株式会社”，为他们在后方筹粮筹款运送军资“顺带”搞搞军情，本来还只是关押着磨着嘴皮，后来局势愈发紧张，为了逼卓天俦就范，变着花样折磨卓老太爷，卓老太爷火性起来惹急了小鬼子，卓天俦为了护老爷子还先走了一步。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本计划周详的围剿作战过程中，陈钟壁因为最后有片刻的脱队，撞上匿藏的一个日本奸细，直接被一枪灭了口。
　　胜利仔和陈钟壁信心满满地上山去，结果只剩胜利仔一人带回村四具尸体。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冻得发红的活人脸纷纷望向那四具惨白惨白的尸首，都只剩默然。
　　这样的场景，悲伤伴着春寒，无声地蔓延着，混进凉风里，往人骨头里渗。一时间，仿佛天地同悲。
　　随卓旗扬留守的十四师兄一直是个脸色难有波澜的稳重铁汉，但对着陈钟壁毫无生气的遗容，自觉无法向师父交代，当场呕了血。
　　燕三七和燕九跌跌撞撞跑到庭前，抱起陈钟壁嚎啕大哭，一直问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胜利仔手足无措地交代，意外，真的是意外。本来已经得手了，光头仔和几个日本人都抓住了，要收队了。陈钟壁突然想起上山时听到了留声机的声音，是那曲大家都很熟悉的《望春风》，肯定是光头仔当初从天然门抱走了留声机，便脱队去取。结果便撞枪口上了。
　　胜利仔断断续续地叙说，说得没头没尾的，但在场的人还是都听明白了怎么回事。
　　燕三七也听明白了，当下一脚把燕九踢翻在地：“你……你……我，我这是造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东西！”燕九早已悔青了肠子，哪里还觉得到痛，就只是哭，一直哭。
　　父女俩对着死去的陈钟壁和失了意识的十四，撕心裂肺的哭到嗓子都哑了。众人都散了，天也黑了，仍止不住泪。
　　可是，有什么用呢，那个总是笑笑的有点笨的陈钟壁，再也回不来了。
　　而燕三七出于愧疚，与燕九的父女之情从此有了隔阂，再也没有修复。多年后，这世界终于太平了，燕九避走他乡。又过了些年，燕三七因言获罪未得善终。一直到80年代，燕九带着小儿子回乡，也只能对着燕三七和陈钟壁长草的坟头磕出一头血，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命运，更改变不了过往半个世纪那一个个的悲剧。
　　就连何腰治与燕九之间打小的姐妹情谊，也从此生了裂缝。那之后卓旗扬仍住在天然门，何腰治经常明着上门去问些书里的字词句，暗着靠窗几句温存，却不再与燕九有任何的亲近。后来连卓旗扬都发现了她们间的不正常，问何腰治怎么对燕九那么冷漠，何腰治臭着一张脸一直不肯说，直到有次半夜隔着窗聊天，她喝了半瓶米酒才道来：“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俩是定了娃娃亲的，可燕九总嫌陈钟壁笨，巴巴地围着别人转，把钟壁当傻子使唤。亏得钟壁不跟她计较，还把她当宝贝一样供着，若不是这样，钟壁哪里会枉死？我现在看着她就烦，烦死了！陈钟壁他，太可怜了，死的太冤了。”这事让卓旗扬默默醋了好一阵子没好意思跟任何人说。
　　几天后，几个日本奸细被移交军统，光头仔被砸了一身烂菜叶之后，枪毙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口。那一日，围观者人群攒动，群情激奋。
　　王兴邦在锄奸一事上丝毫不犹豫，公事公办之后，还是出面收殓了光头仔。说到底他们也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堂兄弟。
　　卓旗扬问王兴邦为什么会下那么大决心清洗宗族分歧，王兴邦想了半响说起了一件事。他说那几个日本浪人刚到狮仔山的时候，跑到竹林边的水潭洗澡，有个小孩路过，看到一群大男人还穿尿片，忍不住笑了一声，那些日本浪人便把那孩子当场宰杀了。真的是宰杀——活活剖了腹，挑出了肠子、肠子拉了几米远的时候那孩子还有奄奄一息的闷哭声，而那几个日本鬼子就那么笑闹着，一寸一寸地用尖刀割着他的肠子，直到他彻底断气。
　　“真想当场毙了那群鬼子！”王兴邦握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可是当时他们人多，他们有机关枪。我们有一大族的人在那儿，有半数的老弱妇孺……”一拳垂下，桌面上的东西全跳了起来，“当了半辈子土匪，从没见过那么残忍的手段，真是畜生不如！”
　　卓旗扬反复询问了各种细节，最后得到确认，那个小孩，就是天然门的寻粪仔。
　　经此一事，王兴邦真的从土匪王变成了王长官。但之后的日子里，还有一个人变化甚大，那便是胜利仔。家族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最受损的自然是五房。家里一下子去了那么多人，都不是善终，后事只能匆匆办，胜利仔找足了师公作法，给阿公阿爸阿姐念超生，但自己却扛得甚是辛苦。他在村里老宅、镇里大宅里都住不安稳，空荡荡的房子让他无时无刻不受煎熬，搬到天然门跟卓旗扬住了几天也没好转几分，夜间总是失眠。没过多久，他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会疯掉，反正已无任何牵挂，干脆上阵杀敌痛快些。他主动跟后备队打了报告，去支援前线，很快得到了批复和安排。
　　出发的那日，卓旗扬送胜利仔到镇后备队，又跟着后备队送了他好几里路才止步。
　　分手拥抱，胜利仔拍了拍卓旗扬的肩膀说：“以后咱家、咱宗族，都靠你了。”
　　卓旗扬摇了摇头：“等你回来，你来接任族长。”
　　胜利仔笑了笑：“好啊，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把族长的位子给我留着。”说着想起个疑问来：“说起来咱俩同岁，具体到底谁大？”
　　卓旗扬正要回答，心里一触，叹了一声：“这个是上一辈的事，咱们就不要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