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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惶惶乱世过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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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刘皂《旅次朔方》
与先前货船到港时略显沉闷的两声汽笛长鸣不同,渔船到港显得别有一番风情。发动机似乎完全停止了作业,只是随着海波轻轻地摇,以极轻的动作缓缓送向泊岸。
黄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笑眯眯地拍了拍卓旗扬的肩膀:“十二少,你别以为港口都这么安静,这是泉州湾的一个小港,不是大港。我们考虑到这儿是离陈坑最近的码头,而且平时只有些小渔船进出,海岸边小山多,易守难攻,日本人不会轻易来炸的,比较安全,所以这样登陆。”
卓旗扬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家里人都说泉州是很繁华的地方,我还在想,世界级的大港泉州港,怎么船也看不到几只。”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热闹也不是好事。”黄诚笑着长呼了一口气,“还好,我总算不辱使命,把你平安送到祖家啦!”
卓旗扬连声致谢:“黄叔,这次让你们担了这么大风险,过家门不入,陪我走这一程,都不知道要怎么道谢才好。”
“谢什么!”黄诚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拢,义正辞严地说:“我的命是卓将军给的,这么多年来走南洋也多得大少爷关照,别说送十二少回祖家,替十二少去死都是应该的!”其实南洋各界都管卓旗裕叫卓先生,因为黄诚跟卓家上一辈有点渊源,才随着卓家人唤大少爷。
“黄叔言重了!”卓旗扬仔细看了看黄诚的眼睛,说:“我大哥说了,父亲为别人做的所有事情,都不是为了让我们兄弟坐收好处的,叔伯兄弟们记得父亲的好,帮我们,我们要感恩。”
黄诚还有什么话想说,瞬间被噎住了,使劲拍了拍卓旗扬的肩膀,说:“下了船,我找几个兄弟帮忙扛货送你们回家,还得掉头到鼓浪屿去,你在家里安顿好了,闲下来了,就到同安和鼓浪屿玩几天,到了鼓浪屿就住黄叔家!”
卓旗扬连声应下:“我父亲当年就是从泉州过同安到厦门,然后坐轮船下南洋的,福建话叫什么……过番!对,过番!我一定要去看看!”
卓旗扬从小听兄长及管家卓一新说过无数次,父亲闯码头下南洋的经历。
南京条约订下五口通商以来,厦门成了闽南人“过番”的主要始发港,厦门港一线大大小小好几个码头都热闹了起来。据说,码头边上有些一站式服务的旅店,想下南洋的人,可以直接通过旅店帮忙代办代取“大字”(也就是后世的“签证”)。这些旅馆服务周全,住宿可以赊账,甚至还可以提供贷款当过番的路费,助这些人成为正港番客,待他们从南洋返程的时候,再连本带利还账给店家。旅店不怕番客们赖账,因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番客终究是要回乡的。当然,也总有那么几个过了番便杳无音讯的,要么客死异乡,要么混得太差无颜见江东父老甚至连回乡的路费都没有攒到就人间蒸发了,遇到这样的,债务一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黄诚点着头,又提醒了几句:“厦门现在被日本人占了,能不去就别去了。鼓浪屿是各国领事馆所在地,日本人倒还规矩一点点,但过去鼓浪屿的海路都是日本军舰的势力范围,要小心些,轮渡过关都要搜身的,要紧的东西千万不要带身上。”
“好的,我记住了。”卓旗扬忙不迭地点头,忽然转了个话题问道:“对了黄叔,同安那地方您应该挺熟的吧?我想跟您打听个人。”神色间略显腼腆。
黄诚以为他一贯如此,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好奇心起,立刻发出了疑问:“你从来没回过国,国内还有朋友啊?什么人呢?”
“我一个大学同学,同安县人士,叫林佩环。”说出名字的时候,卓旗扬的心开始噗通噗通地跳跃,仿佛林佩环已经走到了跟前,仿佛回到了美利坚,听她柔美的语音抑扬顿挫地喊着意气风发的话语:
“景行,这个题不是这样解的!”
“景行,你的古文为什么比我还好?”
“景行,我的马术可是国人女子第一,骑马你一定追不上我!”
“景行,你一定要回祖国看看,不然怎么跟人家说你是中国人呢?”
“景行,我要回国了,记得要来看我!”
……
其实在大学里,他远没有阿强受欢迎。阿强为人开朗豁达,爱交朋友也会玩,会潜水会开飞机,在学校里比百老汇那些男明星还要出风头,而他就相对内敛很多,多数时候就只是鼓捣鼓捣米开朗基罗。所以,当林佩环和他走得更近更频繁的时候,他便知道了彼此是有缘分的。
海面上,几只不知名的海鸟用力地扇着翅膀,掠过海面,绕过渔船,在天空旋飞,仿佛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大陆,一味地寻找着属于它们自己的沙洲。
卓旗扬神情有些恍惚。
黄诚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情:“你的大学同学?那可都是些留洋的公子小姐!说说,家长叫什么名字?我应该都认识。就算不认识,这样的人家也好打听。”
卓旗扬望着越飞越远根本停不下来的海鸟,眉头微锁:“我不知道林家长辈的名讳,只知道佩环家里是经商的。”
黄诚也皱起了眉头:“那可不好办了。陈林半天下,整个福建有一半的人姓陈和姓林,不是做大生意的就是在做小生意的,光知道一个名字,还是女孩家的名字,真不好找。”
“那怎么办?”
黄诚拍了拍卓旗扬的肩膀:“别着急,送女孩子留洋的人家没几个,我一家一家问,肯定能打听到。回头找到了,我给你挂个电话过来。”
“电话?”卓旗扬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到长期需要南洋资助的卓氏宗族估计没有这玩意儿,“我都不知道祖家有没有电话呢。”
“放心吧,你堂叔阿俦那边有。对了,在香港的时候我就已经给他打过电报了,早上到厦门的时候我还又打了一通,你都没注意到?”
“我以为黄叔在办通关手续,没想到是给我家人打的。”
黄诚边笑边摇头:“看来大少爷说的对,你这孩子,一点心眼也没有,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两人说话间,岸边一群赤膊少年纷纷张开手臂挥舞着毛巾和短褂,冲着货轮高声欢呼。卓旗扬又开始好奇起来,问黄诚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黄诚仔细观察了一番,答道:“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大概以为我们要卸货,来应征搬运工的。”顿了顿,又补充道:“可能都是附近的乡民,没事干就出来找点力气活。”
卓旗扬又问:“可以找他们帮我搬东西吗?”
黄诚笑着摇了摇头:“这些来路不明的就不要找了,卓家祖厝离这里还有一二十里,没有一段是好路,得找熟人护送我才放心啊!我已经提前打过电报安排了人来接,来接你的是卓家厝边天然门武馆的几个年轻人,都是自己人。你们尽管安心回去,路上自己多保重。”
对黄诚,卓旗扬还真是对方说什么他信什么。大哥都放心把他的身家性命交给黄诚照顾了,他还有什么可多想的。更何况黄诚说找了“自己人”,这个词在闽南话里就是宗亲、亲友的意思。不过,对于黄诚这个安排,卓旗扬也是有点好奇的:“是笔记小说里说的那种保镖的镖局兄弟吗?”
黄诚大笑了起来:“都已经民国三十年(1941)了,哪来的镖局。天然门就是个武馆,馆主陈大同,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你应该知道,这世道这么乱,大家多少都学点拳头傍身,所以陈大同生了一大串儿子都跟着习武,几个年轻人身手都不错,练拳头的人也都很实在,乡亲们有需要搬搬抬抬、进进出出的事情,都爱找他们帮忙,他们也从不推辞。”说到这,黄诚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说:“我都忘了,陈大同不就是你舅舅嘛!你怎么会不知道。”
卓旗扬笑着没有说话。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开武馆的舅舅,不过闽南民间尚武这事儿他还是知道的,不说别的,在南洋追随大哥的那些叔伯弟兄们,多少都会几拳,一来强身,二来自卫。年轻人里,拳脚发挥得多的,甚至还能抱团发展“事业”——俗称帮派。
阿强对于回祖家这件事显得格外的兴奋,三两下便收拾好了行李,开始点算随行货物,数一数竟是好几十担的物事,幸而天然门的陈家堂兄弟俩来得及时,上了船来帮忙搬东西。
登船的这俩人,堂哥叫陈斯坦、四弟叫陈钟壁,都只有十七八岁,但因练武的关系,长得十分精炼。他们还有一个同伴在岸边照看着三辆马车,是个半大的小子,远远的也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子。阿强一边指挥着人一起搬货,一边夸着陈家兄弟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赶了三辆马车过来,险险地够装下卓旗扬此行带的物事。
一想到过会儿就要回到祖家拜见长辈亲戚们,卓旗扬的紧张劲又上来了,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换了一身清爽的白衬衫、吊带西裤,想了想又套上了西装外套,板型硬挺、料子滑手的整套西服服服帖帖地穿在俊朗的少年郎身上,显得精气神十足。
卓旗扬收拾妥当,抱了一个竹篾编织的手提包,有模有样地下船来。
不想陈斯坦也是个急性子,刚装好一车,便伸长了脖子催喊着卓旗扬下船上车。卓旗扬一屁股还没坐稳,他一甩鞭便上路奔去了。
余下三人领了剩下的那两辆马车,着急忙慌地装完货,一路追赶。
卓旗扬没有坐进马车里头躲太阳,而是坐在赶车的陈斯坦身旁,静静看着沿途的风景,无奈山路实在太抖,全程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体验,卓旗扬只得紧紧抓着座把不敢松手,免得被甩出去。
陈斯坦一路念叨,因为厦门沦陷的缘故,为防日寇利用公路,以坦克、装甲部队长驱直入,所以泉属全部公路桥梁都破坏了,干线、支线破坏无余,连洛阳桥都炸断了。剩下能够维持交通的,只有这些仅容单车缓走、弯弯曲曲磕磕巴巴的山路。絮叨了一阵,他总结道:还有路走,还能勉强通马车,就不错了。
一路看下来,山地多田地少,入眼的大都是赤土、砂土,田里也只能种种番薯花生青菜萝卜,几乎见不到水田。这样的水土景象,竟然同卓旗扬曾经所想象的并无二致,他莫名有些心酸。
管家卓一新跟他描述过,因为三面靠海,这里的土地多是盐碱地,地产不丰,许多穷人无地可耕,又找不到其它生计,才不得不纷纷下南洋去讨生活——闽南话叫“过番趁呷”,对番客们来说,背井离乡所追求的东西,从一开始也只是一家人的三餐温饱而已。
可是,出去之后,真正发达的又有几个?对普通番客而言,回乡的路费都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只能慢慢地,把他乡当做故乡,就像有首古诗所描述的那样: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卓一新在卓旗扬的成长过程中,担任了父辈的角色。可卓旗扬毕竟是番生子,祖国、宗族、祖家,于他而言都隔了一层肚皮,若不是回国走这一趟,恐怕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识得中文、土生土长的南洋人罢了。
而就在卓旗扬一路颠簸着往祖家的方向行进的时候,南洋卓家中西合璧、端庄高雅的大厅内,卓旗裕和卓一新等一众主管刚刚议事完毕,拱手送人的时候接到了黄诚的电报,两人各松了一口气。
卓旗裕若有所思地问卓一新:“阿爸希望他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做个富贵闲人就好,所以我才安排他去西方游学、到美国长住。可是这一趟让他回国……风险实在是有点大。你说,外面那么乱,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卓一新垂着双眸,那角度仿佛正在看着自己的心口,半天说了一句:“世道那么乱,咱们也做不到时时护着十二少。让他锻炼一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