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客正传：满身风雨你从海上来》无影罗刹

20、19、当头一棒陷两难

　　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宋玉《神女赋》

　　卓旗扬要给杨林大婚当男傧相的消息，当晚在黄家花园炸了锅，因为女傧相正是黄巧巧。对此，陈钟壁、胜利仔连连发笑：“杨华生这是故意的吧？拉郎配？”被卓旗扬分别瞪了两眼——换作阿强这么说话，大概早被他一脚踢飞了。
　　黄巧巧兴奋不已，连夜请来了鼓浪屿上最有名的洋装裁缝，给自己和卓旗扬量体裁衣，千叮呤万嘱咐要师傅拿出最好的手艺用上最好的料子，大有跟新郎新娘一比高下的架势。
　　胜利仔见到黄巧巧这兴师动众的样子，忍不住调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要结婚呢！”
　　黄巧巧仰着头，脸上仿佛就写着“不服气你来打我呀！”看得陈钟壁何腰治连连摇头。
　　黄巧巧扫了一眼，没理会陈钟壁，直接盯着何腰治喊：“腰治，你是我的好朋友，现在有这样的好事，你不替我高兴？”
　　何腰治嘴角缓缓弯起，笑得有点勉强：“你高兴就好。”
　　黄巧巧也没再挑衅，转头高高兴兴地缠着卓旗扬聊起杨林大婚事宜。
　　虽然杨林大婚阵仗不小，也遵着乡俗下聘过六礼，但由于双方都是基督教徒，婚礼却是选在了教堂举办，卓旗扬与黄巧巧作为男女傧相，需要出席教堂婚礼，还需要陪同晚宴。黄巧巧特别提醒卓旗扬，作为男傧相，晚宴上是要喝酒的！要替新郎挡酒！
　　陈钟壁胜利仔对卓旗扬的酒量不无担心，黄巧巧提过来两瓶白酒在他俩面前晃了一晃，得意的说：“早就准备好了！”
　　陈钟壁胜利仔一闻，白酒瓶里竟是装着白水，相视一笑：“看来以后我们可以如法炮制。”
　　离婚礼尚有几日，一来一回实在麻烦，一行人商议后决定在黄家多住几日，直到杨林大婚过后再一同回泉州陈坑。陈钟壁打了个电报回去天然门交代，胜利仔不放心电报的速度，又打了个电话给卓天俦，终于都安了心，几个人商量着怎么玩，列了一堆玩乐计划出来。
　　大家乐呵呵开始了玩乐的日程，只有何腰治例外。自从到了鼓浪屿，她便开始脱队了，每天都耗在侨办那边，也不知道到底给她安排了多少工作，让她这么个跑腿的小职员忙得早出晚归的。卓旗扬看着有些过意不去，特意在一次晚餐后关心她的工作强度，主动提出帮她去跟侨委交涉。何腰治吓得连连摆手：“十二少你误会了！他们没给我多少工作！是我主动要去帮忙的，其实是为了学习！鼓浪屿这边侨办要处理很多事事情，同事们都很厉害，许先生让我有时间就多去跟大家学习一下。”
　　何腰治的学习态度与学习能力，卓旗扬是早有领略的，从他把《樊梨花》交到何腰治手中的第二天开始，何腰治每天学五至十个汉字，从无间断，每天一早问过他一遍便去自学，从书写到字义再到一些经典词句，只要他讲过的，她便全部记牢在心、提笔有神，从无缺漏。从识字上的恒心，足可见何腰治是个刻苦惯了的女孩，她于工作中的上进心，无非也是性格使然。
　　而黄巧巧因为要当女傧相的缘故，开始密集式地保养皮肤，每天擦一堆的珍珠膏，也不肯见太阳，晚上看到又高挑又白皙的何腰治，莫名地生气：“你说你整天在外面跑，怎么还这么白！”于是伙伴们一提要出门玩去，她是吃饭看戏照旧，上山下海免谈。
　　于是，卓旗扬陈钟壁胜利仔，兄弟三人今天爬日光岩，明天下海，不亦乐乎地玩了几天。
　　直到一个清晨，离黄家的早餐尚有一个小时，卓旗扬起身，一开门看到何腰治提着包袱一脸的犹豫与焦虑。
　　卓旗扬看着也跟着焦虑，连忙关心道：“你这是，怎么了？”
　　何腰治咬了咬下唇，说：“侨办交了个任务，我得先回去了。”
　　卓旗扬不禁皱眉：“你一个人？这怎么行？外面不安全。”
　　何腰治连忙解释：“车都安排好了，没事的，十二少不用担心。”
　　卓旗扬心中却有点异样的感觉，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妥，又问：“有这么急吗？现在就要走？等吃完早餐跟大家商量下再说吧。”
　　何腰治连连摇头：“船在等着，我下楼跟黄叔告个别就走了。来找十二少是因为，有个事情要说一下。”
　　“什么事？”
　　“那个，你能不能去一下教堂？”何腰治眼中似有期盼，“现在。”
　　“现在？”卓旗扬有点意外，“这么早？”
　　“嗯，有人在那边。”
　　“我知道，杨先生每天一大早就去教堂练琴了。”卓旗扬笑了笑，“他这是钢琴家的习惯，每天清早练琴三个小时，从来没停过，真是令人佩服。可惜，就因为这个习惯，我们都跟他一起吃过早餐。”
　　“不是的……”何腰治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着急，“总之你赶紧过去，去了就知道了。”双手攥着包袱，仿佛要攥出水来：“我，我赶时间，我先走了。”走到楼梯口，又回头：“十二少你别多想了，赶紧去吧。”
　　卓旗扬站在楼道窗口，看着何腰治一路小跑，跟黄诚在花园道别了一番，匆匆离去。他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妥，但又找不出问题所在，想着何腰治的反常，快人快语的她最近经常欲言又止的样子……到底她是在想些什么？或者，她遇到了什么难事吗？……难道，侨办那边有她父亲的消息？不可能啊……明明黄巧巧有帮忙联系着，前一天还在跟他说，他们要找的两个人，都找不到……
　　卓旗扬心中疑问太多，不知不觉已经抬腿走上了去到教堂的路。
　　那是岛上最大的一间教堂，位于半山腰一个三岔路口，里面有一架令音乐爱好者们趋之若鹜的钢琴，所以才有杨华生每天一大早赶去练琴这一茬。
　　卓旗扬一路走一路想，何腰治到底叫他来干什么呢？既然不是来见杨先生，又是谁在这里？
　　清晨的小岛、宁静的半山小道，独行的青年一路思索。远处的教堂里，隐隐约约传来钢琴的声音，他却没有心思去辨别那是什么曲目。
　　但还没等他走进教堂，答案便自己来到了眼前。
　　看到一身花地洋裙的林佩环撑着小洋伞从另一个岔道缓缓走向教堂的方向，卓旗扬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呆立现场，半天才喊了声“佩环！”
　　林佩环闻声望了过来，辨认了一眼，又是意外又是惊喜，笑容如百花齐放般瞬间堆了一脸，喊道：“景行！”马上奔了过来。
　　久别重逢，同窗之谊未叙，两人第一反应是狠狠地拥抱。这个拥抱持续了至少有一分钟，拍着肩，落着泪。然后，两人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相视一笑：“你先说。”又是异口同声。
　　卓旗扬做了个“请”的手势：“Lady First！”
　　“我家就在岛上呀。”林佩环会心的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皓齿。她依然那么美丽、气质出众，不，应该说，一段时间不见，她更添了几分风采。
　　然而她在这个小岛出现，让卓旗扬甚是疑惑：“你不是同安人士吗？”
　　“是啊。”林佩环答道：“我们家祖籍是同安，不过我们没有在那边生活过。”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美，一口软软的国语，丝毫没有闽人的口音。
　　“难怪。”卓旗扬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找不到人，原来方向错了。但何腰治怎么会知道她在鼓浪屿，为什么知道了又不明说，却神秘兮兮地让他来教堂呢？是为了给他惊喜？还是说她另有所指，并非帮她约了林佩环？
　　正想问下去，却被林佩环抢了先：“你呢？不是在美国吗？怎么到鼓浪屿来了？”
　　“不是你叫我一定要回国看看的吗？所以我就回祖家了，顺带，过来玩一玩。”卓旗扬不知道从何答起，脱口而出竟然是这样的回答。
　　林佩环忍不住皱眉：“这种时候，到处都是日本兵，你还出来玩？”
　　卓旗扬抓了抓脑袋，嘿嘿笑了笑，又说多了两句：“其实是家里交代了点事情过来办，顺带过来玩的。”
　　林佩环转而一笑。这一如既往的笑容，清澈明快，带着股意气风发的味道，夹在隐隐约约有些混乱的钢琴声中，格外令人心摇。
　　卓旗扬仔仔细细地打量林佩环，看她一身精致的打扮，追问：“你这么早来这里，约了人吗？”
　　“我每天都这么早啊。”林佩环飞快答完，顿了一下，“也算是约了人吧。”
　　卓旗扬正想问什么叫也算约了人，到底约了谁。林佩环却歪着脑袋一边听钢琴声一边发问：“你听得出来教堂里面在弹什么曲目吗？”
　　卓旗扬咽下已到喉口的问题，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琴音，教堂里传出的曲子没有浪漫动人没有激情澎湃，甚至没有大部分钢琴曲的优雅从容与灵动流畅，相反，音乐显得有些晦涩、混乱，甚至支离破碎。而这种晦涩感与他学琴时所弹奏的《叹息》又不太一样……卓旗扬脑子里有根弦默默跟着画起了五线谱打起了节拍，不一会儿，他得出了答案：“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这是李斯特在魏玛宫廷担任乐长时的作品，被西方一些乐评人认为是垃圾，同时被另一些乐评人认为是李斯特作品里的《浮士德》。
　　林佩环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猜对了！厉害！”说完挽起他的胳膊：“既然猜对了，走，介绍钢琴家给你认识。”
　　卓旗扬站着没动，惊讶地指着教堂的大门：“你说那个……”无数的猜测奔涌而至，他竟不知要从何问起了。
　　“好了，不用猜了。”林佩环笑道，“里面弹琴的是我未婚夫，杨华生。你在欧洲待过那么长时间，又喜欢古典音乐，应该听说过他吧？你这趟来得太好了，赶上了我们的婚礼！你一定要参加！”
　　原来祖籍同安的林佩环就是那个台湾名媛林大妹。
　　卓旗扬有种回到来华的船上，孤单单漂在太平洋上，风雨交加，雷电就在头顶盘旋……
　　不，是已经被劈得体无完肤。
　　活脱脱一场“襄王有梦，神女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