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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6、丹青留情今生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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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梁启超《饮冰室合集》
卓旗扬到了厅堂一问,阿强尚未回家,他抬脚便回书房去了。一进门,发现何腰治正站在书房中,眼前的她已经卸了所有绷带,瘦瘦长长的人儿直挺挺站在那儿,挺是突兀。卓旗扬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
何腰治转过头来,怯怯一笑:“巧巧出门去找阿强了。我想来跟十二少借本书看看,结果就看到了这个……”手指着书桌上刚刚完成的油画:“你说的……是她?”
卓旗扬嘴角动了动,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正经回答:“是的……她叫林佩环,祖籍是同安,但现在家居何处还不知道。”
何腰治看着画中人点了下头:“好的,我记住了。”猛地又抬起头对着卓旗扬的眼睛:“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她!”
卓旗扬不禁失笑:“好……”
“你别笑!只要我够努力,我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的!”何腰治中气十足的样子,散发着热烈如火的青春气息,然而下一秒,那团火又矮了下去:“我阿爸说的……我还要找我阿爸呢,找一个是找,找两个也是找……嗯,我会找到人的!”说到最后,俨然在自言自语。
卓旗扬心里莫名有点揪得慌。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子韧性,可是当她削弱的身板立在眼前的时候,又会让人觉得有点……心疼。他忍不住想拿她跟自己比——几个月前的他尚不懂得的人间冷暖,她早已尝了个遍;至今他都学不会的家庭责任,她已经担当了不知道多少年……
卓旗扬发呆的片刻,何腰治已经又治好了自己低落的情绪,举着画像,闪着两眼星光:“十二少,林小姐好漂亮!你们俩真般配!”
卓旗扬轻轻一笑:“你懂得什么叫般配?”
“我当然懂!”何腰治下巴微抬,“我阿爸说了,普通人家的般配是一个茶壶配一个盖,富贵人家的般配就是戏台上的女貌……郎才!”
“看来你阿爸说过的话你都记得牢牢的,那你阿爸有没有说要给你找个般配的丈夫?”卓旗扬笑问。
“我阿爸说,等他在南洋赚了钱回来,就给我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然后,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他还说,”何腰治带着一脸特别美好的笑容,饱含激情地述说着,“如果我等不及他回来就想嫁人了,也可以。等他回来,他还是要给我补嫁妆的。”
“你阿爸很疼你。”卓旗扬说,“是不是因为你是你爸妈生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会特别宠你?”——说完自己又觉得不太对,记忆中何婶与何腰治共同出现的画面,好像不是特别美好。那是父亲疼女儿,母亲疼儿子?
谁知何腰治别了下嘴,直接把整个话题给颠覆了:“我不是我爸妈生的。我是从养生堂抱来的。”
卓旗扬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有点尴尬,赶忙移了话题:“你说要来借书是吧?想看什么书?”
何腰治不疑有它,立刻思考起书的问题来:“有没有……字少点的书?我只认识几个字,大部分都看不懂……”
“字少点的书……”卓旗扬很认真地想了想:“你是说,画册吗?”说着便踱到书架前翻了翻,翻出了一叠连环画,朝何腰治招了招手:“你看这个怎么样?”
何腰治上前一看,笑得两眼弯弯:“小人书!这个我看得懂!就这个吧!”
“看得懂?”卓旗扬指了指第一本连环画的封面:“这三个字认识吗?”
何腰治睁大眼睛看了老半天:“什么……什么……花?”
卓旗扬忍不住笑:“樊梨花!”
“哦!樊梨花!是薛丁山的那个樊梨花吗?”何腰治又盯着封面看了好几秒,仿佛多看一会儿就熟了一般,“真的是!……诶,这个樊字怎么那么烦啊?那么多笔画!”
“那你还学吗?”卓旗扬说着便把连环画搁到了身旁的书桌上。
何腰治笑眯眯看着卓旗扬,一边说:“学!我当然要学!”一边探手过去抓了那册《樊梨花》到手上。
“那好,你仔细看,把不认识的字都圈起来,以后我每天教你五个字。你自己过来学,我每天早上都在书房。”卓旗扬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抽了一只铅笔和一本信纸,放到何腰治手中,扫了一眼她的腿:“你的脚刚好,记得不要太辛苦了,站久了、路走长了,中间一定要记得休息。”
“好吧……”何腰治双手捧着连环画和信纸铅笔,“多谢十二少。”走到门前,又折了回来:“十二少,我能不能再求你个事儿?”
“嗯?”
“你找林小姐的时候,能不能也帮我找找……我阿爸?”她那双清亮的眸子仿佛点亮了的灯笼,神色间尽是期盼,任谁对上,估计都不忍拒绝。
话说回来,这可真是一宗精明的买卖。
“嗯。”卓旗扬微笑着点了下头, “找一个是找,找两个也是找。”
何腰治两颊微红,一再致谢了才离去。
书房里只剩卓旗扬一个人,他端起油画,补了几笔,总算满意了,内心腾起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期待,就那么端端看着画中的林佩环,一看看了一两个小时。
这段时间以来,在脑子里慢慢有些模糊的林佩环的脸,终于恢复了清晰度。
阿强回家后,一进书房,啧啧称奇:“呀!这……这是……这绝对是你的代表作!十二少!这也画得太逼真了吧这!”
“别咒我!”卓旗扬将油画搁在书桌上,“我这辈子还长着呢,未来还不知道要画出多少震惊世界画坛的作品,你现在就给我提什么代表作,是希望我早点死吗?”
“呸呸呸,童言无忌!十二少,你必须长命百岁!不然以后我给哪个擦鞋呢?”阿强突然说起了广东话,笑嘻嘻的样子跟在南洋的少年时代没有两样。
然而这些话在卓旗扬听来却已然不复当年的味道。
“我现在都不太敢想明天的事情。这段日子以来,经历的这些事情,让我不得不联想到从前的日子,想到我们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的番客。以前,他们总爱夸我真有福气,一出生就是卓家小少爷,然后开始说他们自己有多苦,我不喜欢听这些,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心里想,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追寻美好的事物,他们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温习悲惨的过去?他们跟大哥诉苦大哥会帮他们的,可是干嘛要跟我讲呢?讲那些不好的事情,除了让我心情也跟着不好以外,对现实又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且,他们跟我讲的遭遇,千篇一律的,都是因为穷,因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要养活,因为世道不好……我可以明白他们的不容易,但我确实无法体会。直到最近,我突然发现,这些年来,我们身边那些叔伯大哥们,有好多都是在卓家出现了一次,出现了几次,后来就不见了,经常听见大哥说要去送谁上山,送谁引水魂,要去谁家看看孩子们……我现在才意识到,我们从小到大所享受的太平日子,真的是用太多人的悲剧换来的。”
阿强眼中蓦地一暗,抬手拍了拍卓旗扬的肩膀:“我们身边那些番客,哪一个不是几张纸一过手,就过了一生?大字、白条、船票、侨批……每一张纸都是一把血泪。你大概不知道,没听进去的故事,我,都听了。”
“所以你才下定决心去前线的?”
“不,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天下太平,我有责任。”
卓旗扬直直看着阿强,想到一同在老先生面前背诵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而伴读的阿强却将之铭记于心。这一瞬间的阿强,变得有点陌生,而这点陌生感还在持续发力,迫使他在心里连问了自己好几遍: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阿强?最终,阿强坚毅而坦然的神情令他放弃了内心的挣扎:“好吧,我知道了。但是,到了前线,千万不要逞能,记得要怎么去的,怎么回家,回到家我给你开庆功party!”
两人达成了共识,阿强也正式开始了各种“交代”:向陈丽卿交代了家里的一些财务安排,向卓天俦交代自己的去向和南洋卓氏在华事业的对接方式;交代胜利仔照顾卓旗扬的工作,交代秀英婶照顾卓旗扬的日常起居……最后,向卓旗扬交代了卓氏在华事业的几个负责人的联络方式,留下了一枚侨批行取款印章:“这是大少爷让我代你保管的,你可收好了千万别丢了。”
卓旗扬听阿强念叨完,只交代了一句:“走之前,联系下侨联那个许先生,给何腰治安排份工作。”
乍一听到,阿强怀疑自己听错:“十二少,你说的是哪个许先生?”
“侨联的许先生,老给你送茶叶的那个。”
“给何腰治那个小丫头安排工作?”
“对!”
“十二少!”阿强一脸不可思议,仔细盯着卓旗扬看了半天,不觉有异,半天叹了一句:“你对她还真上心……”
卓旗扬缓缓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跟我很像。”
“啊?十二少,你这是逗我玩呢?她跟你像?哪儿像了?”阿强抓了半天脑袋想不出所以然,晃着头继续谈判:“算了算了,找份工作嘛,不难!可是……我说,给那个小丫头安排工作,也不用动到许国璋吧?人家可是侨领。”
卓旗扬漫不经心地说:“侨领,当然要多关心下侨属状况。我们这是在帮他开展工作。”
“何家算不算侨属,还两说呢!”
卓旗扬瞪了他一眼。
阿强似乎闻到了导火线的味道,赶忙赔着笑:“好吧好吧,你说何家是侨属就是侨属,不是咱们也可以把她变成是的嘛!对吧?呵呵……我去找老许说说,说说去。”
卓旗扬轻笑,嗯了一声。
阿强已经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补了一句:“不是,我说,十二少……你这做的是哪门子好事?”
卓旗扬朝他踹了一脚出去:“让你办事就赶紧的。再啰嗦把你送回南洋交给你姐。”话未毕,阿强已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