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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2、有意栽花花不开 ...

  •   舅犯(狐偃)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礼记檀弓下》

      自小,大哥就以身作则耳提面命地教导他,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有担当,要有责任感,所以一想到何腰治是为他家的事情出行,为他母亲的药才冒着炮火回船,卓旗扬心底就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把何腰治找回来,这是他作为东家的责任和义务,这是他作为男人必须要有的担当。
      所以,当看到起火的渔船开始斜斜沉入海中的那一刻,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继续逃跑。
      到了岸边,卓旗扬在飞机的轰鸣声、炮弹的轰炸声、人群的惊叫声和哭喊声中,扶着礁石群匍匐前行,小心远着人群、躲着炮弹,好不容易摸到了海水,却找不到上船的办法。
      之间近泊岸的海面上,大大小小的渔船、小舢板,大部分炸得一片一片的。刚刚大家就没来得及抛锚停靠,如今洋面上的炮弹虽然有一路远去的迹象,可残破的船只都已在纷纷飘走,连待泼水后要送走的王爷船,也被天上敌人的炮火点燃了,正缓缓沉没。
      卓旗扬无法再多想,一头扎进了海里,朝黄诚渔船的方向泅去。
      睁眼闭眼都是海水、断木、水瓢、衣物……仍在奋勇向岸上浮泅的人们,罹难下沉着的“好兄弟”,以及一团团慢慢散开的血红。
      就是没有何腰治。
      卓旗扬这二十来年的生命里,第一次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揪心的无力感。
      直到体力完全支撑不下去了,不得不随着海浪飘回岸边,他坐在沙滩上久久站不起来,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听着远去的飞机声以及隐隐约约的各种哀嚎……脑子里总是晃着报恩亭附近
      然后,一个珠绣捆边的拼色口袋出现在眼前,同一时间,传到耳朵里的少女声音有一种别样的柔和:“十二少,你怎么在这里?”
      抬头望去,一个眉目间厉色张扬的平头年轻男人,小心地扶着一个小腿上血迹斑斑用布条简单包扎了,微瘸着的少女。小半头的身高差、一黑一白肤色的对衬,湿漉漉的一对人儿就这么站着,便是一副既和谐又让人浮想联翩的画面。
      只是这样的画面到了卓旗扬眼中,却是意外到震惊的。
      眼前人是何腰治,和那个绑过他的土匪头子王兴邦。
      卓旗扬顾不上回答何腰治,第一反应就是冲着王兴邦问:“你怎么在这里?”
      居然是王兴邦救了何腰治,任谁都会觉得讽刺。
      王兴邦没有正面回答他,只侧头对何腰治说:“我送你回去。”
      何腰治还来不及说什么,卓旗扬便急急喊道:“要送也是我送!这一趟是我让她来的,我得把她安全送回去。”
      王兴邦嗤的一笑,指了指何腰治的腿:“这也叫安全送回去?当初你离开我们狮仔山的时候,能跑能跳,那才叫安全送回去。”
      提到狮仔山,卓旗扬心里有些发毛,缓缓站了起来:“那你想怎样?”
      “放心吧,我要绑也绑你这样的,不会绑个穷瘸子的。”王兴邦扫了眼何腰治,“你也可以放心,我们狮仔山做生不做熟,不绑第二回的。”
      卓旗扬脸色有些难看。
      何腰治急忙推开王兴邦,边说“我没事,我自己回去!”边往一边退,终于站不稳摔了下去。
      王兴邦和卓旗扬都伸手去拉了空,最后还是离得更近些的卓旗扬一起遭了秧,双双跌坐在沙滩上。
      王兴邦收回了手臂,没有再去拉扶的意思,只留了句冷冷的:“自己小心。”甩头便走了。
      卓旗扬手忙脚乱地扶着何腰治一起爬起来,也不知道附近的防空洞和救援站在哪里,只能背着她跟着四周的人们走,两人就这样笨重地行走着,从寻找歇脚地,到最后的茫无目的,在并不熟悉的地界寻寻觅觅。
      何腰治问卓旗扬:“我们这是要去找阿强吗?”
      卓旗扬摇头说:“不是的。我让他们先回去了。我们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
      能搬会抬的何腰治,活到十五岁,最轻松的出行方式就是给雇主赶马车,这是她人生中第一回享受到被人背的滋味,很多年后,她仍然深刻地记得这个并不宽厚的肩膀,在炎炎端午这一天的温度。
      很多年后,卓旗扬也仍然深刻地记得这个夏日的温度,那是他在南洋从未体验过的燥热,因为,那是他活到二十岁的生命里,干过最重的体力活。
      笨重行走一个小时,不知道兜了多少圈子,两人终于跟着纷纷跑出家门的渔村乡亲们一起,躲进了防空洞。
      日军飞机走了又回来,轰隆隆开到村子上头开始投弹,防空洞里的男人们庆幸着拽了老婆孩子出来,否则这会儿就只剩哭了。
      轰炸声愈演愈烈,附近的渔民们却是喜色浮了上来:“海防台在开炮了!打死那帮小鬼子!”
      有女人在碎碎念着家里刚添置的水缸估计炸毁了,屋前晾着的渔网烧了怎么办,值钱的东西都没带出来……
      又有人不免担忧:“鬼子不会登陆吧?”
      有个老头义愤填膺地喊:“岸边那么多鬼条柴,戳死那些小鬼子!”
      旁边的小孙子扯着老头的衣角:“阿公,鬼条柴是我做哦!”
      老头摸了摸小孙子的头:“对!我们阿星很厉害的,有帮忙做鬼条柴打鬼子!”
      ……
      在喧杂凌乱又晦暗的小空间里,离洞口最近的卓旗扬和何腰治靠着洞壁,时不时扫一扫头顶掉下的灰土,默默听着远处时断时续的轰炸声,近处各种谩骂、慌乱的动作与安抚的声音。
      毫无预期的,一片土块砸下来,何腰治哎唷一声,土块已在她腿上砸了土碎。
      卓旗扬手忙脚乱地帮何腰治清理身上的砂土,碰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拿到眼前一看,借着洞口的日光,才看清楚,那是血。
      原来这一路过来,何腰治脚上的伤口一直在渗着血,而她一直咬着牙没说。
      卓旗扬被镇住了,好几秒之后才想到要问何腰治:“腰治,你怎么样了?疼吗?”
      何腰治的声音较之先前弱了许多:“十二少,我……有点痛……你说,我会不会变残废啊?”
      “怎么会。你想多了。”卓旗扬心里忐忑,却也只能安慰道,“待会儿我们就能回家了,医生会给你治好的。”
      何腰治却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往下说:“怎么办呢?我残废了,就干不了以前的活儿了,干不了活挣不到钱,我阿母和弟弟怎么办?……阿爸,阿爸又一直没有消息……怎么办……”
      语音越来越弱,转成了低低的啜泣。
      卓旗扬理解她的忧虑,眼下她最担心的是自己以后能不能接体力活。陈大同他们给她各种杂活儿,理由都是她跑得快,手脚利落,眼下跑不动了——万一残了,以后手脚不利落了,不知道今后何以为生。
      “没事的,相信我,你会没事的。”卓旗扬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隐约看到自己一手暗乎乎的血和土渣子,收了回来。想了想,又说:“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你是为卓家工作才受伤的,卓家理所当然要负责你的医疗,还有你们家的损失啊。”
      等了又等,没有回应。
      于是继续说:“我代表卓家跟你保证!”
      还是没有回应。
      “腰治?腰治……”卓旗扬叫了几声,对方始终没有回答,凑过去一看,她已昏睡过去了。想推一推她,可是看她眉头紧皱的样子,想想还是作罢。
      卓旗扬心里发慌,开始坐立不安。可是外面不知道怎么样了,不敢轻易跑出去。
      好在,他的担心没有持续太久,阿强来了。
      不知道阿强是怎样从海边一路找到这一片防空洞,又一个洞一个洞摸到了这里,总而言之他来了,带着一个士兵,依稀是来程负责开车的。
      卓旗扬看到阿强,心中便有一种安定感。他知道自己是被阿强照顾惯了,他觉得这样的依赖并不好,可这又是他最真实的内心反应,他无法回避,唯有坦然承认:“阿强,你来了就好了,我就安心了。我以为你送他们回去,就不能回头了。”
      阿强憨然一笑:“我要是就这样把你扔下。我爸知道会打死我的。”
      卓旗扬也笑了笑:“你这么说,搞得好像我才是新叔的儿子,你是抱来的一样!”
      阿强说:“我是他儿子,但你才是他抱着长大的。而且,将军临终的时候特别嘱咐过他要好好照顾你,他那么老派的人,怎么能食言。”
      是的,满肚子“仁义礼智信”,满脑子“忠孝节义”的卓一新,万事以卓家主人为先。
      卓旗扬心中有数,点了下头,未再言语——只因这个话题在他看来,还是有点沉重。
      虽然他出生的时候,卓一新已经是在南洋无比风光的卓家大管家,兼任了卓氏好几家公司的总经理或副总经理,但关于卓一新和卓将军之间的故事,他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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