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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独撑门户贫家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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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人其颀,衣锦褧衣。——《诗经·硕人》
入昏,月初升,草丛深处到处是声嘶力竭的虫鸣声,虫鸣是种越夜越卖力的狂欢,当无数的虫声此起彼伏地发出,层层叠叠地响起,那阵仗仿佛一场排练中的交响乐,盖过了小道上窸窣的脚步声。
卓旗扬和阿强踩着初生的月色,慢慢往家走去。
陈坑村并不大,横跨整个前陈坑和后陈坑,只不到半个小时的脚程。卓旗扬和阿强出了天然门不到五分钟,便走到了报恩亭。此时,不期然看到亭中一个长发白肤的瘦高女子在抽泣着,映着月光,白色的小脸庞明晃晃有些瘆人,阿强被镇了一下,拉住卓旗扬的手臂,愣愣看着亭中好几秒。
卓旗扬定睛看了看,轻轻一笑:“那不是何腰治吗?刚刚还挺彪悍的追着弟弟打,怎么现在躲在这里哭了?”
阿强松开了手:“是哦……这小妹妹晚上看上去怎么跟女鬼一样!”
卓旗扬听他这么一说,又仔细看了两眼:“还真是挺漂亮的。”——高挑美丽,肤如凝脂,如果换身好衫裤,就完全是《诗经》里面描述的那样: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恍惚有点林佩环的风采。是的,当两个身影重叠,那身材,那眉目,几乎是一样一样的……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关注何腰治的缘由,原来这个小妹妹长得那么像林佩环!不,她长得比林佩环更白皙、更精致,只是太年少、出身不好,没办法像林佩环那样,养出一身摩登知识女性的韵致。
何况,他喜欢的林佩环永远都是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的样子,哪像眼前这个何腰治,柴条似的身板,哭得一颤一颤的,有点惨。
他下意识地问阿强:“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No,No,No!”阿强连连摇头,“女人哭起来都一样,没完没了的,太麻烦了!要去你去……反正十二少你是最有耐心的了。我先回去跟夫人报到。”边说边撤,还真就撇下卓旗扬走了。
“女人又不是老虎。何况只是个小妹妹。”卓旗扬看着阿强的背影,忍俊不禁,自言自语道:“看来以前是被吓怕了。”但自己也还是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呢?
没等到自己想出一个答案来,亭中哭泣的女孩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慌慌张张擦了眼泪,朝他挤了半个笑容。
卓旗扬轻步上前,微笑道:“你好,我记得你叫何腰治……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偷偷哭?”说着递上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银线锁边白手帕。
何腰治摇了摇头:“没事的,哭完了就好了。你不会懂的。”似有犹豫,却并没有伸手去接手帕。
“说来听听,或许我就懂了呢?”卓旗扬把手帕塞到她手中,说:“说说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何腰治又摇了摇头:“好多事……我弟弟上学的事情,我家是外来户,上不了村办小学,我去求过将军夫人……”断断续续说到这,抬头看了卓旗扬一眼:“就是你阿母——她也帮不上忙。我阿母不想让小弟上学了,我说他得上,阿母生气了,又怪我拖累家里,没给家里挣钱……阿爸又不在家……过番一年多了,隔壁一起走的斯安一到南洋就来了一封信报平安,还问我们家是否安好,阿爸到现在一封信也没有……阿母说都怪我……”说着眼泪又刷的掉了下来,她抽了口气,使着劲要把眼泪吸回去,但还是失败了,晶莹的泪珠掉在手背上,掉在手帕上,在月色下竟是那样醒目,卓旗扬似乎听到了泪珠碎开的声音。
片刻的游神之后,卓旗扬尝试着开导:“你不要着急,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把眼泪擦了,今天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可能就有好消息了。”
何腰治还是摇头:“你不会懂我们这种普通人的生活有多难。”
“或许体会不到。”卓旗扬实打实地说,“但还是可以懂的。”
何腰治看了眼卓旗扬真诚的表情,努力地朝他的世界去设想:“好吧。就好像我虽然只上过几天书,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还是会羡慕你们可以读书,可以读那么多书。”
卓旗扬有点惊讶她的触类旁通,鼓励道:“你也可以呀。读书靠的是自己。”
何腰治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你还是不懂。大人们都说女孩子读书没有用,反正是要嫁人的,还不如在家做做针线手工帮补家用。村办的小学只给陈卓两个家族的孩子上学,学堂里几乎都是男孩子,只有那几个生意做得好的人家有让女孩子上几年学,村里唯一一个念成女秀才的就是天俦叔的女儿了。听说她还到鬼子的国家去念书呢,大家都说,就是因为她念书那么厉害,所以都没有被鬼子抓去。”
鸡同鸭讲的世界,只有鸡鸭自己才懂得“迁就”是门什么样的艺术。卓旗扬也只能带着微笑解释:“不是她念书厉害就能怎样。而是书念得多就会懂得很多道理,然后,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一刻他还觉得自己说得甚有道理,但后来,当他发现有时候世界是颠倒的,道理走不通的时候,往往也没有沮丧的空间了,而必须去学会承担、努力改变世界。
何腰治眨巴眨巴眼睛,睫毛上的泪痕未干,眼中散发出淡淡的光彩:“你说的很有道理!”
卓旗扬心中有种大功告成的松懈感,指了指何腰治手中的帕子说:“好了,小妹妹,擦擦眼泪,回去吧!明天就会有好消息的。以后你自己想读书,可以去我家借书,不懂的字可以问我,我教你。”虽然他之前不曾回过祖家,这次来了一看,大厝里面居然有专门的书房,书房里摆满了经史子集笔记小说,有最新版的《康熙字典》,也有缺了页的宋版古籍,甚至还有一书架贴了张“消遣”的标签,塞满了林语堂张恨水等人的通俗小说和各种漫画。书桌的方向,东方的文房四宝,西方的油彩画架,一应俱全。也不知道是摆设用呢,还是大哥料着有这么一朝他会回来长住所以特意准备的。那么多书放着生虫实在可惜,如今有想读书的人就在眼前,借书的许诺对卓旗扬来说确实是张口就来的小事。
然而何腰治的关注点却是另一个方向:“我十四……不,十五岁了,不是小妹妹了。”她抓起手帕使劲擦了擦眼睛,“我阿爸说十五岁就可以结婚了。”
卓旗扬未置可否。很多南洋的女孩子也是在这个年纪就嫁人了,这并不稀奇,只不过何腰治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当前还是难以对应适婚女子这样的标签罢。
回到家,阿强已经把饭桌支到了离陈丽卿房间最近的偏屋,卓旗扬亲自推了陈丽卿出来,一桌吃起了晚饭。虽然卓旗扬一勺一勺喂到陈丽卿嘴里的是炖得烂透的粥糜,而非桌上花样百出的炒菜,陈丽卿还是吃得笑容满面,甚是满足。
吃了小半碗,咽不下去了,陈丽卿要清水漱口,阿强连忙起身去倒了杯凉白开。端起来想想好像缺点什么,张望了一圈,视线落到屏风外角落里的一架梳洗台上。
那是个红木雕花的置物架,腰部的隔层上摆着一个银制脸盆,上面精雕“喜上眉梢”的展示架上晾着条钟牌414彩条毛巾,下方则是一尊高脚搪瓷痰盂。阿强绕过屏风,上前拎起了痰盂。
卓旗扬指了指梳洗台上的毛巾:“擦嘴巾……”看阿强两只手都不得空,自己起身过去取了毛巾,在脸盆里过了下水。
卓旗扬仔细地帮陈丽卿擦了脸。陈丽卿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在族谱里挂她名下的小儿子,心中不知道翻滚了多少陈年旧事过去,张口却是一句:“阿歹,你这么乖,阿母都舍不得走了。”
卓旗扬神色一滞,手中毛巾差点儿滑落。
阿强眼明手快地抽走了毛巾,送回梳洗架上又过了一遍水晾着,转身将茶杯、痰盂也一一归位,最后又盯着脸盆里的水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再次抬脚。
他必须得把那盆水也换干净的,否则不定要惦记多久。
出门的时候,阿强听见身后的卓旗扬在给陈丽卿打气,半真半假的言辞因为善意而显得格外真切:“阿母,我今天去拜托二舅和表哥他们帮忙,很快就会找合适的医生过来,你的病是小病,很快就会医好的,你会长命百岁的。”
“刚刚阿强有跟我聊了一小会儿。说你到哪都讨人喜欢,说你二舅跟你聊了一下午眉开眼笑的。你知道吗,你二舅这个人啊,从来不应酬人的,遇到喜欢的人,就拿他的好茶招待,一直聊。不喜欢的,见都不见人家一面。”
卓旗扬意识到母亲在说自己和舅舅之间的龃龉,并不想深探,忙找了点开心的事情来说:“二舅武馆那边好热闹,一大帮师兄弟又会拳头功夫,又会拍胸舞,还有南音团给他们现场伴奏。今天他们一边唱,隔壁的何腰治和她弟弟就闯进去了,因为弟弟逃学,姐姐追着弟弟打……”
“何腰治?那是她弟弟大炮又皮痒了,年纪那么小调皮捣蛋不思进取,都不知道他姐姐多辛苦,从来不珍惜,经常揍一揍才会好一点。”
卓旗扬眉目略弯:“阿母在家里不出门都知道这么多事情啊。”
陈丽卿笑了笑,娓娓道来:“村子就这么大,一大半都是宗亲,大家互相都很了解的。何腰治那个小姑娘,挺不容易的。她阿爸过番一年多没个消息,家里估计都山穷水尽了,她阿母又是个不讲理的,都靠她到处洗洗补补搬搬抬抬的,一家三口才有口饭吃。也是左邻右舍看她家可怜,有什么小工差事都预着她一份。尤其你二舅家,接什么活都算她一份,你说工地里的事,算她一个小姑娘出工的人头,这是什么事……”
“二舅心善。”卓旗扬心里压着点什么,想了半天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
陈丽卿却叹了口气:“他就是心太善才发不了达。”
“做善事和发达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卓旗扬若有所思,“阿母,在国外,我见过许多大富豪,都在不停地做慈善回馈社会。小的时候大哥跟我说过,上善若水。真正的善良就跟水一样,是很平常的东西,但是可以滋养世间万物。”
陈丽卿忍不住含笑摇头:“阿裕是教出一个书呆子来了,净说些我听不懂的。”
卓旗扬抓了抓额头:“是我的错,聊何家的事情怎么聊到老子了。”意识到不对,又抓紧解释:“老子是那个圣人老子,就……我们清源山上不是有一座很大老君石像吗,老君就是老子。”
陈丽卿笑问:“你才回来几天就知道清源山上的老君了?”
“我在南洋就看过照片啊。听说摸到老君鼻,活到一百二。改天我带你去摸一摸!”
“哎哟,你还让我去爬山啊!阿母这把年纪可爬不动。”陈丽卿聊得开心,“就算是年轻的时候,我也爬不动啊……我又不像何腰治那个小姑娘,练过武就是不一样,听说她一下子就摸到了。”
“我知道,我们被土匪抓走的那天,多亏了她跑得快,跑回来报信。”
“什么?你什么时候被土匪抓走啦?”陈丽卿声音瞬间高了许多。
卓旗扬这才知道自己说漏嘴,闯祸了,忙不迭安抚母亲的情绪。
即便卓旗扬把平生所学所有安慰话说尽,陈丽卿后来还是把卓天俦数落了一番,说都怪他,明明是最早知道行程的人,怎么会没有安排好码头接人的事情,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扔给陈钟壁……这是后话了。
纵然陈丽卿与卓天俦交情不一般,也同其他族人一样无法抵达卓天俦的内心,她隐隐地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是如何看待卓旗扬归国返家这件事的?他又是如何提前布局、运筹帷幄,才会令卓旗扬一上岸就先落匪窝里扑腾一场?她不愿多想,但诸多牵挂于内心撕扯不停,思及卓旗裕孤身挑着卓氏在南洋的重担,顾虑愈深,她也不得不暗下决心为卓氏命脉多考虑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