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镇》非非非非

3、荒原路

　　皮靴踩踏在泥土上的声音逐渐消失，迷雾森林又恢复了一片静谧。伯德温阖上眼帘，刚才的一番动作让他的伤口又裂开了。他躺在地上，面无表情的脸孔上完全没有遭到抛弃的失望或者焦急，只是静默着。
　　林间的雨来的猝不及防，如丝雨水编织成一张张纵横交错的迷网，无声地降临在枝叶和潮湿的泥土间，泥土的腥气若有似无。雨水湿润了伯德温的黑发。
　　恍惚间，远处传来急促的铿铿声，沉重得令人安心，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一股迥异于植物清香的热气喷涌在伯德温的脸上。
　　一双手从背后和膝盖处揽起，粗鲁却小心地将他安放在湿漉漉的肩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伯德温听着少年微喘的诅咒声，嘴角牵了一下，真正安心地昏睡过去。

　　阿莫迪欧觉得自己疯了。
　　就在刚才，他马上就能脱离福斯特的束缚，圆满自己十六年始终不变的梦想。可是！他却把这个触手可得的机会亲手抛弃了！就因为这个倒挂在他身上的陌生人的几句话！
　　福斯特生死存亡？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巴不得这个劳什子迷雾森林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样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对他的人身自由有一丝一毫的威胁。再说了，这个陌生人的话怎么能当真？他明明是诓自己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福斯特怎么会有事？
　　只是，陌生人反常的出现，是否……万一，万一……
　　所以他就在灵魂出窍的情况下飞快地跑回那个陌生人身边，毫无知觉地把他扛在肩上，步履匆匆地向森林外走去。
　　“该死的。”
　　他想自己应该立刻把这个人扔了，回头奔向锦绣前程，但尽管心里后悔得要死，还是身不由己地向前飞奔。
　　或许把他丢在星火草丛后还来得及再次进入森林，或许老妖婆今天睡了个懒觉没发觉他……他自暴自弃地想。他使劲甩掉挂在眼睫毛上的水珠，感觉背后黏糊糊的，一股血腥味。
　　“噢，真该死。”

　　迷雾森林总是乐于将阿莫迪欧送回小山村，仿佛只是几个转弯，星火草丛就近在眼前。当下午的灿烂阳光穿透稀疏的枝叶照耀在阿莫迪欧脸上时，他依旧浑浑噩噩，满脸复杂纠结的表情狰狞极了。
　　甚至是看到祭司的背影时，他都没反应过来。
　　“你回来了。”
　　明明是温暖的话语却条件反射地让阿莫迪欧哆嗦了一下。
　　祭司缓缓转身，阳光从她身后挪腾到脸颊上，慢腾腾的，仿佛在畏惧着她。祭司有着一张皱纹千沟万壑的脸，五官模糊在松懈的皮囊下，眼袋垂挂在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下。虽然她看起来老迈极了，身材却笔挺而严肃，双手背在身后，一袭鞣制的兽皮披在肩上，晦涩地绣着暗红色的纹路。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一头毫无杂色的华发，现在正松散地绑缚成一股浓密的发辫，直垂到地面上。近乎银白的发丝仿佛阳光洒在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上，神圣而美丽。平日里，祭司总会花很长时间一丝不苟地从发梢梳到发尾，再细细编织成粗麻辫，盘绕在她发顶，插上各种固定用的梳子。
　　阿莫迪欧曾经笃定，就算是天塌下来祭司都不会冷落她的一根发丝。但现在，那头被她视若珍宝的的白发却凌乱地简单披拂在肩头，尾端甚至还沾染着泥土。
　　平常暗自腹诽老妖婆臭美的阿莫迪欧突然觉得有点刺眼，本来脱口而出的强词夺理奇异地偃旗息鼓了，他少见地低下了他不服输的头。
　　祭司上上下下打量了阿莫迪欧半晌，凌厉的目光将他全身削了个遍，才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他肩头的男人，额头的皱纹挤成了一幅复杂的抽象线条画。
　　“跟着。”祭司转过身向村庄走去。
　　“……对了，他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他说福斯特有危险……”阿莫迪欧如梦初醒，突然想起陌生男人的警告。
　　祭祀头也不回，没理他。
　　蓝天衬着荒原，微风拂面，一片宁静，并没有他胡乱想的什么泥石流啊兽潮之类。阿莫迪欧涨红了脸，默默嘲笑自己的愚蠢。
　　于是，荒原的小径上，只见一个能赤手空拳砸烂一头齿虎的猎人垂着头无比乖巧地跟在比他矮上一头的老人身后。若是有不知情的人见了，指不定得赞叹一声：真真是老当益壮啊！

　　虽然是冬季，福斯特的荒原上却任然是金黄中透着绿。羊群覆盖在稀疏的草原上，软软的白色滚得满满的，从东蔓延到西，只露出小片的青褐色土地。一望无际的绵羊群中，隐隐传出乐声和笑声，断断续续地跳跃着欢快的曲调。
　　稍近时，一棵低矮却树冠巨大的枯橡树立于白茫茫的羊群间，粗壮的树枝张牙舞爪地擎天而立，仿佛沧海中一艘孤独战船。树的阴影之下，一个栗色卷发青年正盘腿席地，歪着脑袋斜斜地吹着一柄口琴，一群高低不平的八、九岁孩子围拢成一圈，欢喜地听着，嬉戏着。
　　包括阿莫迪欧在内，这些孩子都是福斯特的孤儿，在幼龄时被祭司收养，同她住在这里。
　　阿莫迪欧对自己和弟弟妹妹的身世深表怀疑。以他目前的见识，想象不到什么好心的人天天对自己收养一群孩子凶神恶煞。毕竟故事书上这样的人一般都是美丽年轻的温柔女人，而像自己的抚养人这般的则是拐卖孩童的巫婆。
　　“阿莫迪欧来找我们玩啦！”
　　玩耍的孩子瞧见了阿莫迪欧，都兴奋地想要冲过去，待看见一脸阴沉的祭司时，身子立刻抖了一抖，不敢再扑过去，只得闪烁着亮晶晶的小眼神儿四下小声嘀咕起来。
　　牧羊青年闻声停下了吹奏，一脸笑意扭头向阿莫迪欧望去，待看见他肩上的陌生男人时，愣了一下。
　　祭司示意阿莫迪欧不要跟上来，排开羊群走到牧羊青年身边，低声向他吩咐了几句。青年蹙起眉头，担忧地看向远处的男孩。
　　阿莫迪欧也看见了牧羊青年的目光，侧身将肩上的重物放的更牢靠些，睨着眼睛撇了撇嘴，勉强从苦大仇深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意安慰了一下对方。
　　青年的的眉头在接收到男孩似是而非的表情时略松动了一下，随即又皱的更紧了。
　　待一老一少走远了，方才噤若寒蝉的小孩子们才活泛起来，扒着若有所思的牧羊青年绕圈圈。
　　“阿莫迪欧那个捣蛋鬼肯定又闯祸了！看祭司大人不罚他！”一个黄毛小姑娘露出一口豁牙，学着大人的语气板着脸说道。
　　“祭司奶奶和你说了些什么呀？”也有孩子好奇。
　　待他们七嘴八舌吵闹一气后，又齐齐和声：“艾伦哥哥！接着吹呀~”奶声奶气的嗓音软软地拂在的艾伦心上。他晃了一下神，不由自主地浅浅一笑道：“今天就吹到这儿吧！待会儿说不定要下阵雨哦，快回家吧。”
　　要是下雨的话也没办法了。小孩子们只好作罢。望着湛蓝的天空中悠闲地飘荡着的屈指可数的几朵云，他们不禁有些质疑他们温柔的艾伦哥哥，大晴天的，怎么会下雨呢？
　　艾伦站起身走向羊群，背对着孩子们的脸收起了方才的温柔，长长短短规律的琴音打破了荒原的宁静，催动着它们向村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