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思》Fish L

1、第 1 章

　　“今日不说那黄婆离乡到此苦学艺，松江衣被天下留传奇。”琼州府定安楼里，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抛了个引子。

　　“那先生要说什么？”马上就有人接腔。

　　“要说江湖上那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陆小凤。”说书先生悠然自得地呷了口茶。

　　“这陆小凤又是何许人也？”捧场的议论纷纷。

　　“这陆小凤有着四条眉毛，一身荣耀，每个男人看见他都会又羡慕又佩服又嫉妒，每个女人看见他都会又迷恋又痴情又伤心。一个风流侠客，一个无根浪子。没有他喝不到的美酒，也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四座哗然。“这样的人物，先生赶紧说说。”

　　“今日且不说那风流逸事迷离案情。”说书先生顿了顿，拉长调子又说道：“今日要说那陆小凤不爱红妆爱武装，伶仃洋里效法文天祥，守土卫国将敌抗，龙嘶马鸣剑如霜。”

　　说书的故弄玄虚，听书的兴致勃勃，定安楼里喧哗热闹。大家闲余无事聚在一起听说书先生天南地北信口雌黄。临窗坐着一位白衣公子，独自一人，不时为说书先生的添油加醋略略皱眉。想不到在他的故事已流传到这里，成了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灵犀一指所向披靡竟能夹住火枪，彩翼双飞轻功了得竟能一苇渡江。胡编乱造以讹传讹，他若听到怕也是哭笑不得。

　　此人自是花满楼。

　　接过小二整理好的外带酒食，花满楼径自离去。身后唾沫乱坠，天马行空。外人难以分辨那一战谁是英雄谁最效忠，个中意味只有当事人才能懂。

　　琼州风光别一家，四时杨柳四时花。阳光和煦温柔，一路走来能感觉到树影斑驳沙滩柔软，海风的咸腥与清凉混合着果香与花香拂面而来，充盈胸腔。边陲之地，有着与中原大不相同的海外风光。

　　不多时来到陆小凤说好的约定地。身边人声杂乱，大家似是忙碌着出海的准备。申时已过，应该是结网归舟，怎么反而要出海？花满楼有些疑惑。思量之间有人一手接过酒食，一手拉着自己，“跟我来。”绕过岸边的乱石，避开散置的渔舟，在某处停住。

　　花满楼笑笑，也没有问。有些人无论多大，性子都像个孩子。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反而不是陆小凤。

　　听着陆小凤跟船家打了个招呼就放手挽腰，“上船了”，身体一轻，已被稳稳当当地带上客船，鞋袜不湿，半点力气也不费。花满楼有些无奈，“我自己能行。”

　　“谁答应过要好好调养不提气不运功？花公子莫非想出尔反尔欺负我这无名小卒？”

　　想起方才听到的传奇，花满楼失笑，什么无名小卒，别以为地处边陲消息不通，虽然这里没有人认得你就是陆小凤，可是你已被形容得无比神通。

　　“又在想什么？”陆小凤发现花满楼走神，“莫非你已迫不及待要尝这龙凤汤？”

　　“什么龙凤汤？”花满楼故意端正了脸，“是你下厨，还是你被煮？”他的玩意越来越多，每天变着法子弄这个搞那个，也不知道他哪里来那么多调理身体的方子。

　　陆小凤笑道：“今日我也是个食客。船家自有安排。”拉着花满楼走进内舱。卷帘已经收起，门口的位置摆上桌椅，坐下来既不当风又能透气。“以前日出日落只有你一个，早就想陪你好好欣赏。这里虽是最和暖的南方，对你来说清晨还是过于寒凉。日出赏不到，日落也无妨。”

　　一边说话一边摆好酒食，定安楼的菜式倒也差强人意，只是欠了些精致。以后要带他去昌华楼，海陆丰盛，南北汇通，顺带解解乡愁。

　　这样的情景已持续多日，花满楼依然如在梦中。一场战事，不仅改变了两国的邦交，也改变了两人的距离。过去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和他临风对饮，前事尽抿。如今他当真修心养性，拉着自己来到此地。素闻黎族女子心灵手巧美可入画，却不闻他心猿意马惹草拈花。每日里净做些琐碎闲杂，真是浪费才华。

　　陆小凤看着他再次走神，心里叹气。不用猜也知道他现在想的是什么。特意带他来到琼州，一来是因为此处四季如春，气候宜人，正适合他调理；二来是因为偏僻之地，没人知道来历，省得过去有什么风流情史会传到他耳里。可是反而让他起疑。既担心自己爱闹爱玩不能甘于平淡，又觉得两人若即若离欢娱只在今夕。患得又患失，肝气郁结不散，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横阻在彼此之间那层看不见的纸，一定要想办法捅破才行。

　　船家送上泥炉后，就退下去掌舵。渔船驶离海岸，停在浅海。天边已出现绮丽晚霞，落日如画。

　　陆小凤热好胡椒酒，给两人倒上。花满楼却拿出一个酒囊，“顺路打的。你尝尝这个。”

　　接过一闻，清劲醇和，没有胡椒那股辛劲，是自己喜欢的味道，可是不适合现在的他。陆小凤笑了笑，拧好塞子放下，“以后再喝。今日天有点凉，还是喝这个好，理气散寒。”

　　花满楼默然半晌，也没有坚持。

　　晚霞渐隐渐沉，海水渐暗渐深。陆小凤眼里看六分，嘴里说十分，绘声绘色，把那海上日落说得如凤华美，如花绚烂。花满楼听得神往，心情也轻快起来。

　　天水渐成一色，茫茫一片中，散布着渔灯点点。听着外面的动静，花满楼忍不住问道：“好像有点热闹，莫非有什么事？”

　　“船家说海蛇趋光，晚上捕捞，当场洗净，和乌鸡一起做汤，说是天下美味也不为过。听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忍不住就让船家去做这个龙凤汤。”陆小凤笑笑，说得漫不经心。

　　正说着，周围响起一阵喧闹。陆小凤喜道：“莫非有收获了？”起身按了按花满楼，“你坐着，我看看就回。”不等花满楼回答，身子一纵就飞了出去。片刻又转回来，笑着说：“空欢喜一场。”椅子还没坐热，外面动静再起，陆小凤又窜了出去。

　　如是几番，花满楼笑道：“干脆你留在外面好了。这个船可经不起你数次三番的折腾。”

　　“一个人看没意思。回来给你说说才有味道。”陆小凤吃了口菜，笑着把渔民用灯诱捕海蛇的情景说了一遍。

　　一轮等待，终于响起一片欢呼。陆小凤回来时很是欢喜，说道：“你留着肚子，等会要多吃几碗。”

　　花满楼笑着摇摇头，这日子他竟过得兴致勃勃，连吃个饭都要现捉现做，生猛鲜活。

　　火炉不时爆出些火星，噼啪作响。两人喝着暖酒，聊着闲话。料酒参鸡与海蛇合炖的香味渐渐传来，在海面尤其显得温热浓郁。船家端上桌的时候，还特意说此汤滋补健身，祛风燥温，通络活血，是进补的上品。

　　陆小凤打断船家的唠叨，递过银子让他先走。看着花满楼一言不发，陆小凤有些讪讪，盛上一碗，“夜凉了，吃点热的暖暖身。”那接碗的手冷得有些过分，有些后悔刚才打发了船家，应该先回岸才是。

　　热烫的温度透过瓷碗，烙在手，烙在心。炽热直接，一如他的感情。如此浓烈如此体贴，竟有些难以招架。不是不窝心，也不是不甜蜜。但是情场不比江湖，没有方圆也没有理由，这敏感担忧，怕是人有我有，纵舀尽万里波涛，也难洗去这痴情恨爱的忐忑多愁。

　　“你的命可以随时给我。你的心为何这么难求？”看见他沉默，陆小凤叹气说道：“不是因为我厌倦了外面的柳绿花红，也不是因为过去你为我所做的种种。这不怪你，以前我也怀疑，修身养性甚至清心寡欲的日子，我能过上多久。”

　　花满楼心头一震，又听得对方说道：“来到这里后，我渐渐发现，外人貌美如花，不如一张素颜干净舒服；风景处处如画，却要有人分享才是乐趣。或者是水到渠成，或者是潜移默化。此时此刻，不止是你用情太深。”肩头被人用力握住，额上有一物印过，柔软微凉，花满楼心神一荡，但听得那人在耳边低声说道：“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陆小凤，已经万劫不复了。”

　　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不是一相情愿，原来只是妄自菲薄。尖锐细碎的疼痛自心底而起，伴着压抑，伴着欢喜，伴着梦想成真的不可思议。幸福来得难以置信，一时之间无法消化，花满楼呆呆地坐着，竟不知如何回应。

　　这苦了另外一个当事人。陆小凤闯荡江湖多年，何曾试过如此直白又如此彷徨。心中苦涩难当，头脑一热，转身冲出船舱。

　　花满楼反应过来，马上伸手去拉。他身体抱养，比不上陆小凤的速度。等他的手指勉强够得着对方的衣襟，陆小凤已跳进水里，想向海水借个冷静。

　　花满楼大惊，施展轻功运气提劲想把他带回来。只是哪里能够勉强，丹田一阵剧痛，内息难继，人直直地掉入海中。

　　晚上的海水冰凉透心，陆小凤一落水就清醒了三分，回头看见花满楼从空坠下，当场吓得不轻，连忙过去救应。

　　海水入鼻入喉，咸腥苦涩，那段呛水的记忆一下子涌现，没顶窒息，无法呼吸。五脏六腑针刺一般疼痛，花满楼思维停顿，浑身无力。恍惚之间，似是有个强壮的手臂揽过自己，然后有人以口渡气。海水的压力渐渐消失，身体漂浮在海里，花满楼慢慢清醒。但觉得腰间被勒得生痛，嘴里还留着那人的气息。

　　“咳咳……咳咳……”头皮发麻，五官刺痛，呛水的经历一如既往的辛苦。

　　陆小凤一手围着他的腰，一手托着他的头，看着他难受喘息，又悔又恨又心疼。“放松，放松，都交给我。”小心翼翼地拥着他游向客船。

　　上船后，陆小凤连忙将人抱入内舱，扶着他先灌了一大口酒，再飞快地拨旺炉火。客船里并没有备用衣物，幸好自己怕夜里风寒，带了披风与薄被。两人回过神来，脱下湿透的衣物，各自裹在被子里取暖。

　　这个样子，自是不能驾船回岸了，怕是要在海中过上一晚。

　　陆小凤重新盛了碗汤，递过去，苦笑道：“原想着为你好，却连累你受苦了。”

　　花满楼笑笑，不以为意，接过热汤。一碗下去，暖气回流，不禁赞叹道：“船家所言不虚，果然是人间美味。”

　　陆小凤再让他吃了一碗，方拉过他的手，手心相对，缓缓输入真气，替他驱寒。

　　花满楼由着他摆弄了一会，内息略为平复后抽回手，说道：“好多了。”刚才太过狼狈，还没来得及问，“我记得你以前也不懂水性的。”

　　陆小凤将他扶转，撩起披风的下摆。没有忽略他动静时眉间的隐忍，水中情急，只怕已伤了他。“自从你上次出事，我觉得什么都懂上一点，有事才能护你周全。”果然伤了他，后腰一片暗青，想是自己情急时太过使劲。

　　花满楼颇为尴尬，有些抗拒这样亲昵，正要转身避过，却被那人一手按着伤处，和着酒推拿。疼痛骤然加剧，登时不能再动。叹了口气，索性由得他了。

　　如此折腾一番，安顿下来已经夜深。

　　替他掖好被子，看着他强打精神，陆小凤心中不忍，明知道他看不见，还是忍不住伸手遮在他的眼前，另一手伸入他的被中交握着，柔声说道：“好好睡一觉。明日船家过来带我们去海角天涯。你原来不是想去的么？难得来一趟，你还有什么愿望？” 兜兜转转，最爱原来就在身边。

　　鼻端满满的是温热的酒香，这只手刚才一直在为自己推散淤血。两人相交多年，竟在这种情势裸裎相见，心意相通。花满楼有些叹息，“都说那海上日出光辉灿烂无以伦比……” 患得患失，幸福其实触手可及。

　　“好。等你睡醒，我们一起看。”

　　空中皎皎圆月，船内绵绵情意。此志彼思，明月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