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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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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头发有点黄,脸色也微黄,晒了半天唇上还是没什么血色。双手抱着坐在门口的轮椅上打量。
他不常看到这样的人,他是说年龄。
这个年龄,来学书法,早就晚了,书法更多靠的是基础,基础自然是越小越好,未定型的少年,学来容易。成年人就多了杂念,心思不定,三心二意,自然也难有成绩。
少年介于二者之间,十六七岁,一脸的病相,双腿歪在一旁,有只脚已经落在了脚踏一边。
他落了笔,颌首对他笑了笑。
少年卷着手中的宣传单也笑,见他目光落处,顺手捏着裤腿提了一把,脚上穿着的黑色布鞋晃荡了两下才落回了塌板。这才推着轮椅近前了,挥了挥手中的广告单,还没说话。
他抢先接了,“想学书画?”
少年摇头,卷了广告纸看着他刷着金漆的招牌,“不想。”
他觉得有趣,浴手笑道,“那是想买点什么?”
“也不想。”
“那我这里可能没什么好看的。”
他倒了杯茶水,少年饮尽,递还茶盏,笑道,“我在想。你这里缺不缺授业的师傅?”
“授业师傅?”
“哦。我是说,你这里需不需要教人写字画画的人?”
“你么?”
“是。”少年只手遮着眼帘的太阳,只手将宣传单卷在手中抵着下颌笑道,“当然你应该是要先比划比划的。规矩您来定。”
“比划?”
“考核?你们这儿的说法似乎是这样。”少年似笑非笑,似是玩笑。
他有些敏锐,奇道,“什么叫我们这儿的说法。你是说你不是这里人?”
“的确不是。”少年爱笑,眉眼秀气的很,可惜病气隐隐,双目之中纵痕隐隐,难见有畅快之相。
“好吧。那你觉得自己能教点什么?”
“你会的那些咯!”少年大笑,背手轻咳,抬眼笑道,“最好不过教习书画。琴有些勉强。棋也行。再不济雕琢制香也可以。您看着办?”
虽是谦敬,实则挑衅。
他来了兴致,引着少年入了门,“哟。这么厉害?还是光嘴厉害?”
“这得您看。”少年似带了喜色,眉眼斜飞,胸有成竹,捋袖研墨,回首笑道,“自然。算不得大家。”
轮椅比之书案,矮了寸许,少年支着书案虚立了少许,他双腿无法着力,所幸轮椅上了手刹,便一腿尚还绊着,身子歪着,凝神提笔落于纸上,内容倒是十分喜庆,“千秋富贵。”
他哑然失笑,字形倒是磅礴大气,这内容。
少年落笔坐回,似有些乏力,亦大笑,“哎呀。前阵子春联写太多了。都想不到写什么好了。”
“练过几年?”
少年闭目算了算,“十来年吧。”
“十来年。”少年的笔力,远不止十年之力,虽字形并不见长,却力透纸背,气韵神采亦是上佳。他见少年有意隐瞒,也不准备多追问。
少年好整以暇,退开桌边,“我来这里有些时日了。得找个法子混口饭吃啦!您这儿要是不行,我到那边再试试?”
少年所指,不过是街道对面,数十米处的又一家书画工作室。这里靠着艺校,赖此为生的人多的是。
少年似也不急不躁,耐心好的很。
“你有相关证书么?认证什么的?”
少年摊手笑道,“你说呢?”
“如果没有。那估计很难有人接受你的。”
“我知道。前面几个就没同意。当然,也没让进门。您这里好多了。”
他性子平和,经营之时也有些漫不经心。道是得过且过,也不算十分上进。
少年笑意甚为可爱,他便心软,“你既然知道。”
“我写得不错吧?”少年似乎不知他心中所想,昂首期盼而笑。
他便再难抵挡,“那。先试试。对外先说是我亲戚。来帮忙。”
“说什么都行。”少年退后抱拳行礼大笑,“多谢兄台。”
他摇了摇头,“下回。别看这么多武侠剧。说话都怪里怪气的。”
“尽量。”少年垂首笑道,“给我点时间。尽量改正常点。”
2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三四个月了,从刚开始的一无所知到现在,这个世界自然还是有很多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东西。当然,比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又好得多。
闭目眼前仍是刀光剑影,眼前却不会再有。
这是个少年的身体,病弱,残疾。
他醒的时候,少年躺在床上,有出气没有进气,旁边是两三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抓着他的手猛晃,他隐隐约约听明白小女孩叫着,“哥哥。哥……”
他反手捏了一把小女孩孱弱的手腕,力气连这两岁的小丫头都没有吃痛。
他数十年的功力,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并没有带来,他心中竟然感觉到了轻松。
他揣测,少年许是久病魂魄离体,自己这才有了这夺舍之空。
他隐约记得少年的过往,空乏无趣的在家中与附近,少年还很小,岁月还短,记忆也很短,他也曾经是这样子鲜嫩的少年。
苏州城中的周三公子,总归是他回忆里最为风光的岁月。
少年公子仗剑行,鲜衣怒马,酒酣梦醉。
周家的剑法,世人称道,快慢相兼,刚柔相含,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一时无两。
周三公子,自十六岁时武林大会上一举成名,之后二十余年,直至不惑之年。亲睹满门血光,妻离子散,终于是倦了。
名气又如何。
剑法又如何。
终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剑器太利,总有伤己一天。
他少时锋芒毕露。人至中年才悟了剑气谦和之道,本以为至此可成。却不知锋芒早已伤人,亦早有人念念不忘,少时败于高台自尽的长者便也有了后人,后人寻仇,而他自己却正于山间松下与人问道,妻子蒙难。
他意图报仇,追至门前,却见院中尚有幼童玩乐,少女依树而立。
他可一剑毙之,却瞬时没了杀意。
他终是愧对妻子,也愧对先祖。
提剑而走,寻至仇家所处之处,仗剑制之,断其双手,留其性命。
终,还是,归途无去处。
他浑浑噩噩度了数月,大醉梦醒,来了此处。
少年的身体将养数日才勉强好了。
他已经了解到这个家庭只是平平,他久病孱弱,家中已为此负担不少,现下有了好转,这才出外谋生。然而亦是少年久病,漫说有什么技能,便是之前他百般武艺也无从施展,这才只能弃武从文。
3
少年不多话,很守时。总是他开门之前就守在了门外。
他过来,颌首,少年也只是颌首。
他的学生不算很多,又怕学生质疑,一开始也没敢放手让少年去做。
少年不多话,只于一旁书画,先还未露真相,久之也不再遮掩,所书之作锋芒毕露,似有剑气隐于其间。
他不由蹙眉,再问,“你练了多久了?”
“十来年啊!”少年转头笑道,“你看。我总归也才十来岁对不对?”
他不解,亦是无从解。
他慢慢交了些年岁幼小的学生给了少年。
少年欣然受之,尽心授课,所授却多是理论心得,假以故事着色,比他的理论枯乏有趣得多。
只是间隙之时,常见少年揉手捏肘。
他观察了几天才见是白板高了,少年只能坐着,不得站立,举臂方能书写,自然疲累。
他心中暗唾少年不肯明言,赌气憋了几天。
少年也是不对此言语,与他对答仍是谦和。
他心中不觉有些不忍,一日见少年举手,近前,将白板按下少许,少年得了舒适,朗声笑道,“多谢了。”
他做了恶人,自觉面上无光,借口离开,及至关门,见少年仍未走,好奇问道,“还不回去?”
“今天家里没人。”少年提笔绘竹,不曾抬头。
“都是跟谁学的?”
“临帖的。”
“临帖能临成这样?你这样天分,来我这里不嫌屈才?”
“不嫌。我没证书。”少年仍是漫不经心。
“你可去考。”
“我懒。”
“搞点什么证书。然后包装包装。你说不定就是个什么艺术家。到时候您未必看得上眼这里。”
“我懒。”
“我给你去筹办?”
“您就这么巴望着我走么?”少年斜觑,他被看破了心思,一时语塞。
少年随即笑道,“您巴望着我走就直说。绕圈子太费您的口舌。”
“不。我哪儿舍得。”他鬼迷心窍,在少年干瘦的腿上捏了一把,少年未察,不曾反击,他不由心中惴惴,指尖游弋而上,不觉蔓延至腰际,少年终于知觉,垂首见他手指不甚安分,疑惑道,“先生是有龙阳之好?”
他顿时如大锤击中,脑中空白,不知如何作答,这少年面容似经历非凡,一双笑意吟吟的双目也似能看穿世间万事,在他面前再也无所遁形。
见他不语,少年方道,“也无甚不好告人的。人与人之间气味相投甚多,多数自惺惺相惜而起,处久了有了亲情。”
他面红耳赤,所幸门关了,没人知觉。
少年总算画完了面前墨竹,顺手一卷,虚立半晌,摇摇欲坠,迫不及待坐了回去,将腿放正了,“ 你心中光风霁月,便不会怕外人说道。你心中淫/邪,眼中所见便为情/色。”
他满脸黑线,半晌把少年推离了桌边,吸气道,“你这是在教育我?你才多大啊!”
“你猜。”
“看着像七老八十了。”
“差不离。”少年笑。
店中无处休憩,他便将少年带回了家中。
少年纤瘦,双腿久已废用,枯柴一般,布鞋也挂在脚上也有些大了。
“这年头穿布鞋的很少了。”
“据说养脚。”少年歪着头打量着在袜中看上去都有些蜷缩的双足,“我觉得没什么意义。”
他哑然失笑,少年就是少年,言语再成熟也还是少年人的脾性。
他家中并无客房,少年当仁不让先行占据了他的床,他脸初时尚热,片刻之后意会这是少年暗示,这才别扭的也躺了上去。
他历来掌握着主动,不知怎么竟没有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胆气十足。
少年上身亦是孱弱,侧身之际,他下意识搂入怀中,少年也不推让。
他不由壮了胆,渐觉少年体温上升,唯恐他不乐意,等待许久。
少年终于烦了,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按其双手于头上,反制了他。
他哪里会料到他会这般翻转,目瞪口呆。
少年姿势甚是娴熟,虽是双腿不利,腰胯却十分有力,三下五除二架起他的双腿,单刀直入,口中尤唾道,“早知道你这么墨迹。”
他本是体恤,却不料少年竟因此嫌弃。
少年日间行动不力,此时倒是迅捷的很。
他的口被松开,尤不知该说些什么,少年挺进许久,方才记起,“你就是想上。也知会一声啊?”
“废话多的人死得早。”少年唾道,“这事要说什么?问舒服不舒服?”
“这……”他满头黑线,得知自己引狼入室,喃喃道,“至少也得问问我乐意不乐意吧?”
少年丝毫不顿,“哦。您乐意么?”
他咬牙切齿,“不!”
4
自打失身之后,他与少年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
身份关系的翻转让他思考两人之间他一直处于弱势的状态。
少年的精神气在这之后提了起来,他本是张扬之人,即便是到了这个世界,在现下也不可能有所改变。也因此气息外露,他不敢再与少年多加相处,总有种避而不及的冲动,却又不舍他离自己而去。见到少年总有点耗子见到猫的感觉。
当然,少年也看在眼里,唇边笑意可辨。
他是个善良的人,少年行动不便,终有遇到雨雪的时候。
他在店中替少年支了张床,当然是窄小的无法同床共枕的小单人床。少年欣然受之,笑而不语。
老鼠,总在一种畏惧又期盼之中与猫相处着。
直到有一天。
他早晨过来开门的时候,门外路边躺着五六个面上画满了墨渍的醉汉。他心中一惊,唯恐少年出事,推门就看,只见少年歪坐于高凳之上,临店中所悬岁寒三友,已成了大半。他心中大松,近前道,“没事吧?”
少年斜觑而笑,“你说呢?”
少年落笔,将自己撑回轮椅,“能有什么事。这么大点地方。”
他疑心,细细查看,垃圾桶中有一个碎了的笔洗,满地的水。
他这才惴惴,回办公室查看少年尚还不知存在的视频监控。
视频之中,原只是漆黑一片,似有数人闯入的撬门声音。不多时闻得少许乒乓声响,却无半点亮光,只听数人惊呼叫。
又听当中一人戏谑笑道,“几位哥哥不开个灯么?”
“什么人?”
“哎呦,哥哥们说话真有趣。我在这里住着,您们闯进来了,哪里还有做客人的问做主人的是什么人的。有违常理嘛?”
他就算再不明所以,少年的声音总归是无法再熟的。
可惜视频之中还是漆黑一片,只余打斗声响,他似是听到瓷器落地声音,良久才见其中一人点燃了打火机,少年的双目便在一尺之外,坐于轮椅之中执笔而笑,“哥哥。您可真是好心,我还担心黑灯瞎火的画了不好看呢!”说着便在火机未灭之际,当着那人的面,将其同伙脸上画得乱七八糟。
他暗暗吞了口水,见少年双目炯炯,哪里是平日的良善之相。
5
他不敢直问少年,心下好奇难耐,将那视频看了又看,终有一天多饮了几杯,借着酒醉胆壮之际,近少年身,期盼问,“你是不是会武功?”
“会一点。”
“一点?那是多少?”
“没多少。我穿越来的,我们那儿的人都会。”
他假意笑道,“平时没见你用过呀!”
“武功,防身用啊。谁用来争强好胜?”
“小说里都争谁是高手。”
“那是小说。”
“你没争过么?”
少年笔力稍顿,原先行云流水的字迹团成了一个大黑点,方才摇头道,“没。”
“好可惜。那现在怎么不见你用了?我们这里就没几个人会,你出来随便耍两招。物以稀为贵呀。”
少年团了那张写坏的字,嗤笑道,“你有病吧。太平日子能吃饱谁还去过刀口上滚肉的日子。”
“名利?”
“假的。”
“听你说话总觉得你七老八十。少年人。”
少年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原本多大年岁?”
他心下惴惴,“当真是个七老八十的?”
“也不至于。将至不惑。”少年落笔而笑,不惑二字稍有迟疑,当真不惑。
他方才舒了心。
为一少年所制,总归有些不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