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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愿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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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之后,当我一身初夏打扮站在富士山下,顺着道路两侧的路牌寻找浅间神社的大门时,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没怀疑仁王雅治,我只是好奇。
十年过去,尽管在发现自己和那个叫风见的女孩子如此相似时会忍不住别扭,但是,我想不会我幼稚到因为那些真情真意而怨毒。何况都已过去。
我并不在意,只要他不在意。
早晨的神社没有游客,有个穿巫女服的小姑娘拿着扫帚踱过来踱过去,在这个静谧的山脚下,打扫着一个个升上来又跌下去的日头,连绵的、庄重的日头。
仿佛时光从富士山上流下,经过这里就停住了。
她看到我,笑容在嘴角一闪而过,客客气气地邀请我去抽签。现在是旅游淡季,浅间神社本来就清净,这下更是一天下来见不到什么人。路上她温言软语说了许多,还重点推荐了山梨县的一家葡萄园,说那里的葡萄球在地上洒下的影子特别整齐漂亮。
来到抽签的地方,她递给我一只签筒。我接过来用力地摇,一阵刷刷刷刷,终于掉出来一根。
“是大吉哦。”她捏着木棒的一端,葱白的手指在阳光下泛着瓷器般的光泽。
我笑着解释道,自己平时运气都不太好,能抽到这个很开心了。
她打量着我的脸,眉头轻轻皱起,像是想要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长辈叫住,回头向我匆匆说了声抱歉就去忙神社里的事了。
我站在原地,把手中的竹签放进背包的小口袋里,嘴里念叨着上面刻有的签语,慢悠悠地走向挂绘马的地方。墙上已经满了,所以很多游客喜欢把绘马挂在树枝上,每块木牌上端都系着一根红丝带,大大小小地在枝头摇晃,彼此碰撞发出温柔的声响。
像是结了一树风铃。
很多神社都会把老旧的绘马集中烧掉,我刚才也问了小姑娘,她歪着头说因为浅间神社比较大,所以这样的仪式一年要举行两次。
如果早川风见曾经来过这里,那她许愿的绘马一定留不到现在。我抱着可能会逮住漏网之鱼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走进去,立刻被周遭的苍天古木震在原地。
到处是一根根光柱,这里的晨霭还没有散尽,如同刚出生的魂灵在花草间游移,仰面寻找树木顶端时,寂静宛如神祇从额心抵临。
我读那些游客写下的愿望,有人要升职,有人想考上心仪的大学,有人渴求一段好姻缘,有人希望家庭健康、平安喜乐。每个人的语气和字迹都不一样,然而所有的虔诚汇聚到这片树林里,才发现天地那么小,世界上那些肤色各异五官不同的脸庞,都长着一双热切的眼睛。
我小时候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却热衷于听墙角,并迅速在心里给讲话的那个人画一幅素描下个定义。自知这是很不好的习惯,却多年乐在其中,改也改不掉。记得有一次在餐厅里吃饭,隔壁坐了一桌德国人,他们的交流我一句也听不懂,于是就感觉莫名地挫败。
说好听点,我一直喜欢阅读别人的喜悲。仿佛以上帝视角站在这里,咀嚼出一些无所谓对错也没什么用的结论,就能隐藏起自己乏味生活中的无奈和卑微的希冀。
那些写在绘马上的愿望,大多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实现的事情,极少数才能称之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之所以诉诸笔端,是祈祷,也是自我勉励,毕竟神明如果看到,总会好心来拉你一把。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时候,有一块木牌从高高的树枝上掉下来,擦过一片叶子,砸在我脚边。当我弯腰捡起它时,那片叶子也刚刚落地。
此情此景,和之前我在旧书室里看到的画面重合起来。从天而降的报纸和绘马,就像是命运交响曲里面那一声锣响,预示着一切的开端。
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字迹,内容也和我之前看到的许愿别无二致:
希望下学期能多和仁王说几句话,高三毕业能和他一起考进东京大学。——早川风见
*
她没有考进东大。
在一所学校里面生活四年,渐渐的所有人的脸都变得熟悉,无论是在食堂还是在小卖部,哪怕说不出对方的名字和院系,在大街上面看到的时候还是会立刻意识到这个人曾经和自己在一个学校里面走走停停。
更何况是一个长得和我如此相像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比照下结局,再读绘马上的愿望,我的心中竟莫名腾升起几分快意。
我摇摇头,不知道自己和一个十年前的女孩子较什么劲儿。
绘马背面画着和风海浪,我把它翻过来,细细摩挲着上头的花纹,忽然看到斑驳交错的纹理间刻着一行小字。
——柳生英理。
*
高三毕业那个春假我遭遇车祸,断了一条胳膊,开学典礼上还打着显眼的石膏。于是因祸得福,给每个初次见面的新同学提供了一句绝佳的开场白:“你没事吧?”
问别人,是你叫什么,来自哪里。问我,则是你怎么了,要不要紧。于是我微微抿起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笑容说,我没事儿,外伤而已。
很少有人知道,那场车祸不光让我断了胳膊,还留下了轻微脑震荡的后遗症。出院之后我开始整夜失眠,白天却依然精神抖擞到亢奋,有点像失常前的回光返照。我妈很担心,怎么说也要帮我联系一个心理医生。
抗拒也没有用,一个星期后,我就见到了柳生英理。
那时她才留洋归来没几年,却已经是业内小有名气的咨询师。第一次见面,她打扮得很干练,一头浓密的秀发在齐肩的地方向内鬈曲着,长短恰到好处,既不乏性感,又显得聪颖过人。
尤其是那个名字,让从小就喜欢看《柯南》的我很有好感。
我们认识的时间足够长,直到现在我还会定期去找她。其实医患之间不应该这么亲近,而我的失眠也早就好了,可不知为什么我们就是成了很好的朋友。有一次她终于意识到这些,夸张地说哇这简直像是约会,我说,可不是嘛。
而今天下午,就是我们约定见面的时间。
我从山梨坐了三小时的车回到东京,路上抱着笔记本看完了一部电影,到达她那里时已是傍晚。柳生英理的办公室里阳光灿烂,窗外红霞满天,她坐在实木办公桌的对面看报纸。我敲开门,很放松地坐下,她抬起头问我要不要喝茶。
我点点头。柳生的办公室里有两套茶具,喝不喝茶也是她见到我时必定会问的一句话。她是个很有情调的人,工作之余会把自己做甜点的录像剪辑成视频放到网上,摇身一变成为美食专家,宣称人生中最需要的就是仪式感。
我接过瓷杯,栗色的茶汤有些发黑,尝了一口,苦而不涩,出乎意料的好喝。
“你换茶具了。”
“恩,”她忙着过滤茶汤,也不抬头,声音里却听得出笑意,“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不是这一套。”
她说,那时我问你喜欢喝什么,你抿着嘴角,一副很沉默的样子;我又问你喝茶吗,你嗯了一声,半晌才轻声说,如果我喝茶,也是冲一杯小卖部里的廉价茶包,至于咖啡,最多是巧克力味的雀巢摩卡,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正正经经泡茶煮咖啡,所以你刚才的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
旧事重提,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朝她吐吐舌头说,我都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这样的人。
她轻轻摇晃着手里的茶杯,感叹一声,是啊,你变了那么多。
我们聊了聊各自的近况,一个月没见,也算是小别,话题自然是说不完的。眼见着窗外日薄西山,便决定一起去吃晚饭。柳生站起来收拾茶具、整理背包,我便走到墙边看她书架上的东西。
有一格玻璃柜子立着一张照片,画面中央的男生穿着挺括的校服,笔直地站在校门口。我眨眨眼睛,刚想开玩笑说这就是我小时候喜欢的类型,却一眼看见了校门上端正的几个大字。
神奈川私立立海大附属高中。
“那是我堂弟。”她背上包向我走来,凑上前看了一眼,“柳生比吕士,现在在东大医学部做讲师。”
我喉咙发紧,半张侧脸对着她的目光,轻轻地说:“他和雅治是一所高中的,我打算给雅治一个结婚礼物。让我见见他,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