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line之循环》胭脂玖

3、第 3 章

　　离开飞船的时候，泰勒把阿戴尔的电脑留在了飞船的主厅里，然后又吃了一片止痛片。宇航服上的指南针坏了，为了捱过通讯器唠唠叨叨碎碎念的时间，他毫无必要地用飞船上的硬盘和废铁又做了一个。要知道，那座山就在东北方，路上一片坦途，迷路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天仓星已经升起来了，宇航服上的时间显示的是早上8点半。他揉了揉一头乱发，对这个与地球几乎同步的时间设定轻轻嗤笑一声。然后眯起眼睛看了看依然阴霾的天空，迈开脚步。

　　瓦里亚号和他昨晚休息的卡拉维尔小型飞船上都没有配备代步工具，在这颗星球上的全部旅程只能全然依赖他迈开双`腿一步步走完。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碎石，随着他的步伐，这些白色尖锐的小石头被踩到更深的地面下。他想象自己正在地球上的某块自然保护区进行一场艰辛的徒步旅行。再过几个小时，就能抵达旅程的终点。而在终点的一片旷野之中，有一座漆成白色的锥形小木屋正等待着他。

　　哪怕明知是自欺欺人，这个想象仍然给他带来了些许安慰。

　　路上他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补充了点能量。而那座山仍然像他出发时一样远。他知道，在接下来一个小时路程里，这种距离感不会有任何改变。直到——

　　“好吧，我总算有点实质性的进展了。”一个小时后，泰勒的脚刚刚踩到陨坑边上，通讯器就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

　　这个陨坑的直径足有十几英里，山峰就在陨坑的中间，坑壁几近垂直，仔细看不难发现坑壁上有人工凿刻过的痕迹。左边二十码的地方，有一处山石突起足以让他爬下去的地方。

　　这不是游戏为他设计的殒命之处，逻辑上说，直接从这上面跳下去也伤不到他一根汗毛。但他仍然摘下背包，拿出移动存储器叼在嘴上，把背包往坑底一扔，小心翼翼地攀着岩壁一点点往下挪。

　　已经走到这儿了，他不想徒生枝节。

　　十五分钟后，他平安抵达坑底。

　　目测还有四、五英里的距离，按正常步速，一小时左右就能抵达，而在那之前，他会莫名其妙的兜几个圈子，然后目睹这座山峰凭空消失再凭空出现。陨坑底部的白色碎石倒映着颜色污浊的苍穹。他捡起背包甩到背上，望着远处的山峰，它与他想象中的木屋毫无相似之处。

　　为了消磨时间而做出来的指南针被他留在了卡拉维尔飞船的主厅里，阿戴尔的电脑上。在这个陨坑里，指南针一类的东西只会让人徒增烦恼。指针永远会规规矩矩地指向北方，而脚下的脚印则会明确地指出他实际上一直在原地转圈。而不论现实如何荒谬，他总会抵达终点。二十几分钟后，他站在了山体前面。他左边50码左右的地方，有块凹下去的地方。通讯器管它叫“门道”，实际上那是一个直接在山体上开凿出的走廊。

　　山体巨大，绕山一周需要耗费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在门口停留了会儿，直到听见玩家的指令才走了进去。

　　走廊并不宽大，刚好够一个人通行。四、五步之后黑暗逐渐代替了光明。山体中间的大厅闪耀着灯光。再向前走几步，一阵“吱吱”声从黑暗中传来。泰勒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荧光棒，“啪”的一声折亮。十几只绿莹莹的小眼睛齐刷刷转向他。

　　是瓦里亚号上的小白鼠，它们无一例外地已经沦为了这颗星球上的寄生虫的奴隶。

　　这些毛茸茸的怪物瞪了他一眼，一转身，跑进了山腹之中。

　　泰勒跟了上去。

　　进入大厅，视野豁然开朗。大厅面积大概一百平米左右，一个的巨大屏幕挂在走廊对面的墙上。因为长时间无人养护，一条裂缝横贯其上，屏幕已经坏了。地面上，电脑的连接线、电线凌`乱地缠在一起，直到延伸到在屏幕下方才被束成一束，拉到天花板上的洞里，电线的另一头连接着地面上的几台发电机和几台明显是从东拼西凑拼起来的电脑上。控制台呈三排，每排摆着四到五台电脑，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台电脑显屏显屏还亮着，其中一台显示的是这颗星球上的区域地形图。

　　他走过去，熟练地调整镜头，让它对准这座山的正面。然后打开旁边电脑的显示器，上面显示着几行字：

　　【所有系统：运行正常】

　　【正在广播】

　　【脉冲倒计时：】

　　脉冲倒计时结束，这座山会带着他消失一阵，然后再出现。泰勒很难形容消失时的那种感觉，仿佛整座山连同他全都瓦解了，四散开来，变成最原始的微粒状态。光线、物质，所有的一切弃他而去，而他也抛弃了它们，滑向一个未知的深渊。

　　现在倒计时显示的数字还在100以上，也就是说，还有一分多钟的时间。他坐下来，拿出移动存储器插在主机上。蓝色的光亮了起来。他打开文件夹，双击命名为escape的程序。

　　小白鼠在电脑接线的管道里四处乱跑，这些被外星人控制的傀儡仍然保持着生前的习性。区域地形图的边缘，一个人形生物突然出现在监视器的画面里，步履坚定地向着山洞走来。

　　泰勒盯着程序运行的窗口，按照他的设计，escape运行完毕后，脉冲倒计时结束，山体带着他一起消失的瞬间，他将被永远留在那个不知通往何方的深渊中。

　　他看向监视器，屏幕上的人现在已经变成了四个。他们步伐一致，正快速接近山体。那是昨晚出现在他飞船外的瓦里亚号上的罹难船员。

　　escape运行的窗口上，一行行数据快速翻滚过去，窗口的最下面一行，表示程序运行进度的百分比不紧不慢地递增着。倒数三秒，程序的运行速度几乎与脉冲倒计时重叠在一起。

　　【脉冲倒计时：3】

　　【程序展开：98%】

　　【脉冲倒计时：2】

　　【程序展开：99%】

　　【脉冲倒计时：1】

　　【程序展开：100%】

　　【脉冲倒计时：0】

　　随着倒计时结束，他的身体忽地分解开来，周围的一切也都变成了粉末。身体远去了，意识漂浮在虚无之中，四周一片幽暗，又似一片光明。时间变得毫无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而每一个世纪都像一秒那么短暂。沧海桑田和弹指一瞬所表达的是同一个含义。表示无限小的“涅槃寂静”，和表示无穷大的“恒河沙”也并无不同。一直摆`弄着他命运的那只手，也随着山洞的消失远去了。

　　突然，仿佛谁轻轻拉动了木偶身上的提线，所有的一切又都回来了。光线、声音、时间、对世界的感知，以及他的身体。他向后一仰，重重跌在座位上。

　　监视器上的人影几乎已经走到了山体前，通讯器大声聒噪着：“……怎么了？喂喂喂？喂？”

　　“刚才出什么事了？”那个雌雄莫辨的声音问。

　　他头脑一片空白。脉冲倒计时重新从300进行倒数。山洞外的四个人更近了。

　　“又失败了。”他喃喃道，像是在回答玩家的问题。手腕上的通讯器按照既定程式大声地描述着此刻的情形：“……就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在离我而去一样，同时我也在迅速地离它们而去。我还没明白在发生什么，就结束了。一切都恢复‘正常’了（这个词我用得真是太轻率了）。”

　　泰勒苦笑了一下。距离下一次脉冲还有4分半。他在通讯器的聒噪声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开escape，试图找出错误。每一次来到这个山洞都要靠运气，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次进到这个山洞之前还要经历几次死亡。如果运气好，也许赶得上让下一次脉冲带他离开这个世界。

　　管道里的嗖嗖声渐渐平息了下来，一直小白鼠从管道中探出脑袋，微侧着头，用绿油油的眼睛偷偷看着他。不一会儿，它缩了回去，几秒钟后，它又大摇大摆地跑出来。接着一只、两只、三只，十几只老鼠接二连三地钻出管道。它们狂躁地吵闹着，泰勒头也没抬，从背包中抽`出所剩无几的太空食品，胡乱撕开包装，冲它们扔过去。

　　绿眼睛的怪物们一拥而上，两分钟不到，袋装食品被残暴地肢解了，连同包装一起消失在它们肚子里。食物吃光了，鼠群中一阵混乱，没吃到的开始互相攻击撕咬，刺耳的唧唧声一度盖住了通讯器里的声音。尖叫声中，一只老鼠被撕成了碎片，露出了藏在表皮下的绿色怪物。几根类似于神经一样的丝状生物暴露在空气中，他像雨天钻出地面的蚯蚓那样在空气中蠕动着、挣扎着。过了一会儿，它的触手找到了老鼠的残躯，重新卷起残破的血管和肌肉拼合成一个整体。

　　泰勒一边快速检查着程序，一边听着通讯器里的声音：监视器上的人影近了，太空中`出现了另一艘飞船，他应该修改程序向那艘飞船发送求救信号，同时提醒他们已经被这颗星球上的武器锁定瞄准。

　　他的眼睛片刻都没有离开escape，但那艘飞船仍然接收到了提醒，改变航线，展开了防护罩。

　　某些时候，哪怕他不按照游戏要求的做，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他编写的程序并没有显而易见的错误，也许下一次该试试别的方法。不论如何，是时候放弃这次的尝试了。泰勒低头看了一眼通讯器。

　　“近距警报器显示接近物体从四个降到三个。二、一、零。因为他们不再附近了，因为他们已经到了。”通讯器嘶哑地叫着，“他们进入了山峰。他们进入了我走过的那条又长又黑的走廊。”

　　如果不是老鼠的尖叫声太响，或者通讯器的声音太大，他应该能听到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泰勒平静地看向那个黝`黑的洞口。

　　结束了。再一次毫无进展。他伸手去拔存储器。

　　“还是那条走廊，横在我与自由之间。”通讯器说。

　　泰勒一顿。山洞、走廊、眼前的主机、倒计时脉冲，和自由。他想起了砸开通讯器的尝试，想起了那次尝试所导致的结果。他突然发觉长久以来，自己的思考方向都是错误的。

　　他收回手，开始着手修改程序。这个修改十分微小，只要给他半分钟——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通讯器片刻不停地报告着事态的进展：走廊里的四个人越走越近了，考虑到那里的照明情况，他是不是该扔根荧光棒进去？那只被分尸后又拼凑起来的老鼠行动如常，对于这种外星寄生虫来说，地球上的生命机体简直就像一件可以穿在身上的外衣……

　　宇航服的胶质鞋底踏在岩石上的声音撞在山壁上，回声凌`乱，不一会儿，脚步声消失了，他们已经穿过了走廊，进入了山腹。泰勒停手，缓缓转身。四位已经被他亲手掩埋的瓦里亚号船员，一个接一个地从管道状的走廊里出来，站在他的面前。

　　通讯器里的声音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我看着那四块名牌，缝在四套美国制服上的名牌，写着清晰可辨的正楷名字。安东、特罗特、阿戴尔、科尔比。”

　　泰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四个人，每人都戴着有金属反光的宇航服头盔。他们对恃着，泰勒将没有脱臼的那只手偷偷伸到背后，从电脑上拔下了存储器。他尽量保持动作平缓，小心翼翼地避免刺激到对面的四个“人”。

　　科尔比摘下了头盔，她的双眼在灯光下闪着不正常的绿色，唇边留有一道深绿色爪痕，像是有个绿色的生物从那里拼命钻进她的体内。

　　泰勒转开视线，悄悄抬起拿着微型存储器的手——在他的宇航服左胸下方有一个能与存储器适配的接口。那本来是用来读取和写入宇航服数据的。

　　墙角的鼠群再次躁动起来，刚刚被分尸的老鼠再次成为群起而攻之的对象，这次躁动结束的很快，那只名为“野小子”的小白鼠，在一片刺耳的尖叫声中再次被他的同伴们肢解了。

　　特罗特向前走了一步，泰勒盯着他的脚，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轻轻抬起手，将存储器插`入了接口。

　　通讯器里自言自语式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电子合成的系统音：

　　【数据接入】

　　【程序开始展开】

　　一瞬间，泰勒身上的傀儡提线仿佛出现了故障，他感觉得到，自己与游戏之间的连接中断了。

　　科尔比阴森森地盯着他，转身走到墙角，从“野小子”的残骸中捡起那一团仍在蠕动的绿色生物。

　　“留。下。来。”她一字一顿，声音像是在地狱的烈火中燃烧过。

　　阿戴尔猛地冲上来，一拳打在泰勒受伤的肩膀上。他痛得一缩，顺势倒地，滚到控制台下面。特罗特向前一步，迅速抓住了他的脚，这个不足6英尺的小个子用力一拉，泰勒就重新出现在大厅的灯光之下。

　　【程序展开：20%】通讯器毫无感情地播报。

　　泰勒趴在地上，抄起一旁的椅子转身砸向特罗特，趁那个小个子松手格挡之际，再次向控制台下方爬去。只要爬进去，从控制台下钻到前面一排电脑桌，过道中那些歪七扭八倒在一起的椅子就会成为一道天然屏障，他可以在椅子上和电脑桌上跳来跳去，躲避抓捕。直觉告诉他，只要撑过程序展开的1分钟就能彻底摆脱这一切。

　　刚刚那一下砸得太猛了，特罗特的面罩碎了，他瞪着狰狞的绿眼睛，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嘶嘶”声，和阿戴尔一起再次扑向桌子下方的他。安东——四个人中体格最强壮的那个，伸手去掀控制台，但整个台面都牢牢地钉在地上。“咔”的一声，桌子裂了，一道狭长的缝隙出现在桌子与地面的连接处。

　　【程序展开：40%】

　　泰勒爬上了前排的桌子，抄起电脑椅扔向试图爬过来抓他的阿戴尔。椅子正中阿戴尔的头盔，她掉了下去。头盔滚落一旁。

　　“抱歉。”泰勒说，然后向前跑了几步，躲开安东的捞过来的手臂。

　　【程序展开：60%】

　　特罗特从阿戴尔身上跳过去，跑到中间那排电脑桌的尽头，泰勒站在中间，身后是已经爬上旁边那排控制台的安东。阿戴尔站了起来，在显示区域地形图的电脑前凶狠地瞪着他。科尔比在大厅前方的大屏幕下面，手上提着那团绦虫一样细长的生物。

　　他被包围了。

　　【程序展开：80%】

　　突然，泰勒身后传来控制台坍塌的声音，被掀裂的桌子禁受不住始作俑者的体重，带着安东一起塌了下去。泰勒转身一跃，一脚踩在安东的胸前，脚下顿时传来骨头裂开的声音。三个宿主明显呆住了，他趁机向前猛跑，撞开阿戴尔，拐向漆黑的走廊。

　　一直以来，他在这座山消失的瞬间体会到的从游戏中的脱离感迷惑了他，他以为只要对脉冲程序施加干扰，就能永远留在那个只存在意识的深渊之中。然而经过上千次的试验，不论他如何阻隔、延长甚至破坏脉冲波，都无法达到目的。而刚刚通讯器里的那句话提醒了他，他与自由只隔着一条走廊。而那条阻隔在他与自由之间的“走廊”既不是这座山，也不是令这座山峰消失的脉冲，而是一直缠在他手腕上的通讯器。

　　这个指挥他、命令他，一直聒噪不休的小东西，才是他命运的背后主使。

　　走廊近在眼前。突然，他脚下一软倒在地上。后背火辣辣的疼，一把电脑椅从他后背弹开，撞在墙上。紧接着脑后又挨了一下。他眼前一黑，随之而来的，听觉也消失了。

　　“保持清醒！”泰勒在脑海里冲自己大吼。他努力眨着眼睛，但视野里仍是一片黑暗。几秒钟后，他背后一紧被人提了起来，大力掼到桌子上。

　　好像有人在说话，还有人想把他翻过来。他拼命抓住桌沿，想要保护胸前的存储器。挣扎中，眼前的一层黑雾逐渐褪开，一个白色的东西在他眼前按照某种频率不停变换，他使劲眨了眨眼，发现那是显示脉冲倒计时的电脑——显屏被撞歪了，正对着他读秒，它的下方还有一个小屏幕在倒数。

　　忽然，他手臂一沉，疼痛缓缓袭来，有人在压住了他脱臼的那只手臂。随着疼痛加剧，意识和听力都回来了。

　　他脱臼的那只手被人拉到身后，还有人踩住了他的一条腿。眼前通讯器的小屏幕上正在倒数，还没等他看清倒数的数字，就有人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他对上那个人的视线，是特罗特。

　　科尔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跟前，捏住他的下颌，将绿怪提到他眼前。

　　脉冲倒计时仍在读数，他用余光看到那上面的阿拉伯数字显示着：30。

　　“会有一点疼，”科尔比说，声音仍然凌冽，“但马上就会好起来。”

　　“科……尔比。”泰勒注视着她的眼睛，“科尔比。”

　　绿色的寄生虫被送到了他的嘴边，软塌塌的触须里伸出了两只带有倒刺的小爪子，它抓住了他的嘴唇，一股恶心的味道直冲他的口腔。它爬进了他柔软的嘴里。

　　随着存储器接入他的宇航服的那一刻，游戏系统对他的控制和保护也一并消失了。他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而此刻命运又将他推向了另一种傀儡一般人生。

　　脱臼的手臂、被踩住的腿，以及在刚刚的搏斗中受伤的后脑，以及后背上的疼痛一起叫嚣着。

　　哪一种傀儡更幸福？

　　寄生虫已经探入他的喉咙，正向他体内深处滑去，通讯器冷冰冰的系统音响彻大厅。

　　【程序展开：100%】

　　山洞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