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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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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方,两股浓烟从地平线上滚滚升起。随着游戏开始,瓦里亚号再一次坠毁在无人的蛮荒星球上。泰勒注视着随着气流升腾的浓烟,直到通讯器里传来系统提示音。
【通讯正在接入】
【正在建立连接】
【正在接收消息】
静默两秒,他没有说话,通讯器里却传来他自己的声音:“喂喂?这玩意儿能用吗?有谁能收到吗?”
“我收到了。”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回答,听上去像是受到了太多电磁干扰。
泰勒低头看着手腕上和宇航服连成一体的便携式通讯器,这是玩家与他之间的唯一联系,而那端的玩家正是通过它向他发布指令,主宰他的生死。曾经一度,他以为只要彻底断开联接,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然而却直接导致游戏崩溃,重新回到开始。
泰勒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属于这个世界,他那记忆所剩无多的大脑里,只有关于瓦里亚号和与“泰勒”这个角色有关的设定,以及其他一些不知道是为了让角色更丰满而出现的隐藏设定,还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技能。
通讯器里的那个“泰勒”正在自说自话喋喋不休的唠叨,以旁观者的角度听着自己的声音以既紧张又担忧的语调向别人介绍游戏背景,让他有种无处可逃的烦闷感。
他已经能背下来了:瓦里亚号是一艘载人飞船,出事前他们正沿着椭圆形的轨道向天仓四飞去,飞船原本还有6天就到港了,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莫名其妙的坠毁在这颗蛮荒的无人星球上。按照游戏设定,他是一个通过理科生抽奖活动才登上瓦里亚号的大学预科生,在飞船上的工作是对老鼠和地衣进行实验,记录小白鼠们在低重力环境下的进食和活动规律。上飞船前没有进行过紧急状况训练,甚至连急救知识都极度匮乏。在飞船坠毁前,他被科尔比——一位受到飞船上所有人喜欢的船员推进了救生舱,才得以幸存下来。
通讯器有语音文字互相转换的功能,他不知道玩家那边如何,反正他这一端即便选择了文字模式,所有的对白也会被通讯器一字不差地大声念出来。这个倒霉玩意儿压根没有“静音”选项。他尝试过向游戏玩家说点别的,但不论如何努力,对方也只能收到按照程序设定好的台词。
他半靠在救生舱上,等着玩家的下一步指示。在那之前,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规定场景内50码左右(约45米)。他不知道把自己的脚迈出这个范围会发生什么,因为他根本走不出去。只要他走到边界,身后就会有股力量死死拖住他。那感觉就像是被拴在院子里的看门狗,只要主人不松绑,他就只能待在原地,哪儿也去不了。
——哦。至于不习惯使用公制,这是游戏对他的另一个设定。
“……地上全是白色的碎石,还有座白色的山峰,在几英里开外。”通讯器里传来他自己的声音。
泰勒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瓦里亚号坠毁的方向,即便不转头看向身后,他也能在脑海中准确地勾勒出那座山峰的样子——左右对称,像素描课上用来学习光影的圆锥体。
“宿命之山”——这是在他第一次从逃生舱中醒来后给那座山峰起的名字,那座山他在游戏中所经历的短暂的一生中所必须前往的地点,是哪怕玩家也无法阻拦他前往的归宿之地。古怪的是,不论重来几次,他都能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那座山峰对他的召唤。
终于,漫长的游戏背景介绍完了,接下来玩家给他的指令是:“前往坠毁点。”
这个世界对他非常吝啬,逃生舱里唯一用得上的东西,只有这台此刻正自说自话的便携式通讯器。必要的食物和水需要在瓦里亚号,或者明天前往山峰路上遇到的小飞船里获得,但是就这么点可怜的物资也要看玩家是否愿意让他拿到。
周围可供他活动的空间开始按照他步行的速度,逐渐向玩家要求他前进的方向缓慢推进。他像玻璃罩下的蚂蚁,在异世广沃的土地上,准许他活动的范围,永远只有以剧情为中心半径50码的土地。
照耀着这颗星球的天仓星躲在云层的后面,像是一团含义不明的白色光斑。云层惨白,犹如死人的脸色。
四个小时之后,他抵达了瓦里亚号坠毁的地点。飞船断成两截,驾驶舱和船员舱各在一边。他希望尽快前往船员舱,那里有他需要的东西。但玩家让他先去一趟驾驶舱,从道义上讲,或许……这才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两分钟后,他再一次看见阿雅船长满身是血地歪躺在驾驶舱的座位上,插在她胸前的支杆像一根怪模怪样的箭矢,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没入胸腔的那一端正缓缓渗出鲜血。泰勒不知道玩家能不能听到这边的声音,船长艰难的呼吸声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一家破败的水族馆,鱼缸的增氧机早已不堪重负,随时都有停转之虞。
半个小时后,或者是十几分钟之后——不管重来几次,他都没法在抢救重伤员时准确估算时间——阿雅船长躺在了他从船员区找到的医疗舱里。伤口经过初步处理,已经止住血了。
他站在医疗舱的观察孔旁边,趁着通讯器中的那个“泰勒”向玩家讲解目前状况的短短一分钟,匆匆看了一眼躺在里面的船长。她应该算是游戏的NPC,鉴于她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句台词,说是道具更为准确。他曾经怀着殷切的期待,盼望她能醒过来,哪怕只跟他说一句话,让他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单也好。
便携式发电机正为医疗舱源源不断的输送电力,除了医疗舱工作时的嗡鸣声之外再没有别的声响。这个世界能给他的不多,失望却是最常出现的一项。
“在这鸟不拉`屎的石头上,我终于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通讯器里传来他自己的声音。泰勒讽刺地笑了一下。
“你该去休息一下了。”通讯器那边的玩家说。
“是该稍微休息一下,”通讯器自顾自的回答,“恢复点体力。我要去打个小盹。哦,该用公制一样的标准语精确表达为:小睡片刻。”声音刚落,屏幕上便显示出“泰勒繁忙”的字样。与之相反的是,他站起身来,向船员舱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那股神秘的力量拖住他,阻止他继续前进。
船员舱还在三、四百码以外的戈壁滩上,偶尔有风吹过,舱外散落的纸张、塑料之类的物品就会瑟瑟作响。金属零件、隔热罩、飞船破碎的外壳……沿着飞船坠毁拖行的轨迹散落一地。
刚刚去船员舱找医药包时,他再次看到了船员们的尸体。有几个人处于爆炸的中心地带,爆炸的威力将他们撕碎,高温又将他们支离破碎的身体和飞船上的金属熔在一起。尾舱的密封门后,包括科尔比在内的四位船员面色青白的倒伏在里面,他们是在飞船失压时窒息而死的。泰勒心中再次浮现出那个疑问:玩家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一切吗?如果看到的话,又会不会对他的处境产生一丝同情?——答案似乎是不能。
否则这几次循环中,他不同寻常的举动早就被人发现了。
他转身回到医疗舱附近,从驾驶舱后面的垃圾堆里翻出一把椅子,轻而易举地拆下上面的衬垫,然后在靠近医疗舱的地方清理出一块空地,躺了下来。
不论如何,他的确需要休息。
一小时之后,他准时醒过来了。又过了两分钟,手腕上通讯器自行与玩家开启了通话。泰勒站在医疗舱旁边,拿起便携式发电机,当通讯器用他的声音说出决定带着船长前往船员舱那边时,立即迈开了脚步。
他当然需要船员舱里的食物,拿不到的话,明天晚上他就会因为低血糖而死去,从而再次回到游戏的开头。但另一样东西更重要,它自始至终都不会出现通讯器与玩家的通话中,但却是他从这个游戏中逃脱的至关重要的一环。
船员舱一片狼藉,通讯器在向玩家介绍瓦里亚号坠毁的这片区域时,用的形容词是“世界末日”,而泰勒认为,眼前的场景更像是一个垃圾场。
“地球上最为井然有序之处,也不过是一大堆凌`乱的垃圾。”①他的脑海深处突然冒出这么一段话,联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中不断死掉重来,或者在游戏结尾被“白星”号上的矿工们救起,却免不了再次在救生舱中醒来的经历,他“哼”了一声以示同意。
如果注意看的话,他手腕上的通讯器左上角有一行不甚明显的数字,那代表着这个世界如此循环往复的次数。
两千万次。
而自从泰勒第一次在救生舱中醒来,意识到一切都不对头之后,他也只不过才将眼下这种“别样人生”重复了几千次而已——他醒来前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假如他自己本身也不过是一段游戏数据,那么又是什么赋予了他自我意识?通讯器上所显示的数字之巨让他感到绝望,一想到他的人生会随着数字递增,一次次地被困在这颗荒芜的白色星球上,他就宁愿从来没拥有过自我意识。
通讯器里传来玩家的指示:“埋葬船员。”
“徒劳。”他评价道。然后叹了一口气,仍然进到船舱里去找挖掘工具。
在游戏指定场景之内,他还是拥有一定自主权的,只要不影响剧情,他可以选择是否执行玩家的要求。比如现在,不论他是否遵从玩家指令,那四个因窒息而死的船员也一定会在游戏结尾处“复活”。所以哪怕他任由船舱内的尸首躺在那里,也不会出现任何不利结果。然而……虽然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由数字组成的,但他的脑海中仍然保留着一部分与他们在飞船上共同生活的记忆,对于他来说,他们是像他自己一样的人。
他记得他们每个人活着时的样子。科尔比像是大家的妈妈,总是在尽量照顾每个人。安东是个喜欢说冷笑话的大个子。特罗特运动神经不发达。阿戴尔头脑聪明,为人善良。
他们作为人活过,也应该得到一个属于人类的葬礼。
洒下最后一抔土,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通讯器再次响起来:“好了,就这样了。所有人都安葬了。我觉得除了继续深入飞船这半截,也没有别的可做的了……”
他重新走进飞船内部,拐到厨房,按照玩家要求砸开了那扇已经坏掉的液压门,毫不意外的,他的肩膀又脱臼了。这是代价,为了获取食物,不论怎样小心也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过这种代价总是值得的,他坐在厨房翻倒的箱子上面,吃着辣椒通心粉,喝着瓶装水。起码现在不用担心因为拿不到食物而必然迎来的死亡结局了。
吃了东西,又去实验室转了一圈,拿了一袋鼠粮和半瓶水之后,他再次回到外面。医疗舱上的数据显示船长状况稳定,既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更没有醒来的迹象。
西方,天仓星正渐渐隐于地平线上的群山之后,天色将暗,气温开始下降。这颗星球的夜间温度低到足以无视宇航服的恒温系统,将他冻成一具硬`邦`邦的尸体。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睡在飞船里,另一个是去后面的反应堆旁,依靠引擎辐射的热度来度过这个寒冷的夜晚。然而就算他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保命,也必须由通讯器那边的玩家来决定他的命运。
东方渐暗的天空中,零等星和一等星已经迫不及待地闪耀起来。玩家已经去查让他在引擎旁边睡一晚,吸收150拉德的辐射量会不会导致游戏结束了。通讯器上再次显示出【泰勒繁忙】的字样。
这款游戏唯一的好处是,现实时间和游戏时间是同步的。系统给让玩家去查资料,那么就会留给泰勒十几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趁着这个时间,他回到船员仓,熟练地找到阿戴尔的人物品柜,拿走了她的电脑包。抄走了放在科尔比的工具箱中的布胶带。顺手拿走了一些以后用得到的东西,最后在安冬的柜子里翻出个背包,把这些东西品塞了进去。
他当然可以提前拿走这些没有出现在与玩家通话中的物品,但相对于饿着肚子提着易碎品乱跑而言,还是吃饱了再干活更符合人之常情。
通讯器里再次传出声音的时候,泰勒已经用胶带把自己脱臼的手臂做了固定,正对笔记本电脑进行最初的调试,插在电脑接口上的迷你存储器闪着耀眼的蓝光。
“那么,唔,希望你已经查到了,因为这里已经冷出翔了。”通讯器里的声音微微颤抖。
泰勒顿了一下,看向显示屏。玩家接下来的回答关系到他目前所做的事否有必要继续进行下去。
天仓星已经彻底消失在地平线那头,目力所及之处,唯有医疗舱上的观察孔和他手中的电脑屏幕还散发着一丝微光。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随着玩家的声音响起,通讯器的黑色显屏上同时显现出一行莹白色的字体:“去反应堆旁边”。
他呵出一口雾气,合上电脑,带着今天找到的物品,推着医疗舱来到距离船员区反应堆旁边。睡觉前,他用胶布严丝合缝地将嘴封上,只留下鼻孔喘气。
这个星球上有种绿色的寄生生物,总是试图趁他睡觉的时候钻进他的嘴里,占据他的身体。虽说只要他还活着,这些恶心的怪物就无法得逞,但一想到睡着的时候身边围着一群试图钻进他身体里的寄生虫,就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何况即便不成功,那些怪物也会在他嘴里留下恶心的味道。
太仓星已经彻底落到地平线后头去了,他躺在用从船员仓带过来的一堆毯子临时铺就的“床”上面。
从医疗舱的观察口透出的光线照亮了面前的一小方土地,他捏起一块白色的石头端详了一下,扔了出去。70码以外,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本该让他在第一天殒命的船员仓早已与黑夜融为一体。再远处,在戈壁的白色碎石下面,那些绿色的外星怪物正鬼鬼祟祟地偷`窥着他。
数据堆砌的人物也会做梦吗?
早上醒来,泰勒贴在嘴巴上的胶带上不出意料地沾满了绿色的粘`液,他把它撕下来,用力向那个名叫“瓦里亚号”的垃圾堆扔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着一辆在城市中飞行的列车。车窗外,城市的高楼大厦随着列车飞速前进向后退去。他拿着一部手持型便携通讯器,比他手腕上的这个功能更丰富,界面更漂亮,而那里面似乎正在讲述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天空仍然被云层覆盖,天仓星黏答答地悬在半空中,像一块被人嚼过后贴在石灰墙上的口香糖。几分钟后,通讯器里传来他自己的声音。他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听着自己用故作轻松的语气向玩家汇报睡了一觉发现口水变绿了。
一想到在没有自我意识的一千多万次循环里,他一直像个傻`瓜一样,一边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一边强做乐观支撑着走下去,在这颗蛮荒的星球上寻求获救的机会,就忍不住生自己的气。
——真是愚蠢。
他将甜香肠的包装攥成一团,狠狠扔出去,带标签的塑料包装飞出去几英尺远,在半空中伸展开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他看了看通讯器右上角显示的时间,再过几分钟,他就必须离开瓦里亚号的废墟了。他用胶带重新给自己的胳膊做了固定,然后站起身,将所有的物品进行了最后一次清点和整理。毯子被他扔在引擎旁,如果不能在将会半路上遇到的那个小飞船里过夜,带着它也不过是徒增负担。几千次的重复,他早已能准确地掌握每项工作所需要的时间,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通讯器上的【泰勒繁忙】字样也随之消失了。
白色的山峰在北面几十英里以外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他背上背包,当通讯器里传来出发的信号时,向着北方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