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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第一百五十回 安此亿兆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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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七月底,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让炙热的大地瞬间变得凌寒起来。雪下了整整四天,营地中许多帐篷因着准备不足塌陷下去。郎怀忙了几宿,好在她预计到天气的恶劣,御寒衣服准备充足,倒没因此造成大规模伤亡。
雪后初晴,郎怀不敢耽搁,命人铲雪,尽快清理出一条能跑马的路来。如此良机,郎怀只恐丛沧澜瑚会突围。
几番布置,郎怀总算舒口气。这时候陶钧一身皮裘匆匆过来,低声道:“郎君,此时大雪,只怕城内景况会好些。咱们是否另做打算?”
“会好些?”郎怀有些迟疑,她并不太懂这些,又见陶钧默默点头,忽而松了心神,道:“若是好些,倒不必太防备他们突围。”
她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道:“让钉子们密切留意城中动静。还有,传令下去,今日每人可领一角冷魂烧。告诉岑商,别吝啬,酒资从我的俸禄里扣!”
陶钧也眉开眼笑起来,打了个揖笑道:“小的替大伙谢郎君!化雪之际能喝上两口,便不是那般冷了。郎君,干脆开些荤腥,让大伙尽兴!”
郎怀笑着点头,道:“晚上吃肉!”
丛沧澜瑚果真没有趁机突围,而是收拢未染病的士兵,静静等待时机。城中几乎没几日便会焚烧死尸,唐军不主动攻城,丛沧澜瑚便只派极少的士兵在城墙上放哨。
司墨已死,再无人敢拂丛沧澜瑚的逆鳞。花不喇倒是耿直,但被丛沧澜瑚骂了一顿,也不敢再多置喙。
场面上看,两国对峙,却无交火,彻底沉寂下来。
疏勒局面传回长安,举朝沸腾。此次连唐飞彦也不肯出言为郎怀辩驳,谢璧虽知郎怀苦衷,但他身为宰相,却不得不领头弹劾。
回到清晖阁,李遇顾不上帝王威仪,连着摔了三盏茶斗。待抱琴匆匆回来,却见他脸颊通红,整个人气愤异常。
前朝的事情她也听说,一般时候,抱琴均不会多言什么。但此次情势严峻,她叹口气,屏退众人。
“圣人,沐公为国之心,你我心知肚明。非但你我,丞相也定明白。”抱琴重烹新茶,语调舒缓轻柔,让李遇焦躁的内心渐渐平定下来。
“那他为何领头弹劾?若是一个疏勒打上七八年,大唐如何支撑得了局面?”李遇犹是不忿,但到底定下神来,和抱琴面对坐下,一股脑摘了帝冕。
“圣人隆恩在前,朝臣们自然不服。若此事圣人依旧回护,将来沐公平定安西,圣人打算如何赏赐?沐公如此权位,朝中无人能及,圣人要沐公如何在朝中自处?只怕这些事沐公自己早就想得通透,她刻意自污,未尝不是为今后打算。”水开了,抱琴沏茶斟茶,隔着矮几递给李遇。
她的字字珠玑,让李遇豁然开朗。到底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也有了些城府。他吹着热气尝了尝,若有所思道:“那我还得依着他们下诏书斥责阿怀?但若是开了头,阿怀在安西不得束手束脚?”
抱琴摇摇头,道:“沐公哪里会因此束手束脚?只怕她巴不得圣人如此,她好摆出个根本不在乎的态度来。”
这句话让李遇顿时眉开眼笑,他心里起了个主意,眼底一抹得意,道:“你说的对!算算时日,阿怀的信快到了。到时候便能知道这家伙到底打什么主意。”
次日,李遇下诏斥责,言沐公郎怀此举不仁,有违天和,罚俸三年以为惩戒。今后平西一事,须克己奉公,但不得妄造杀孽。
诸多畏惧郎怀势大难处的人顿松口气。但不过三日后,李遇下旨钦天监礼部,择日往圜丘祭天,为平西一战枉死的战士们祈福。
当日祭天,李遇身着素衣,由紫宸殿出发,一路步行至南郊圜丘。
天子祭天,除相应礼官,任何人不得近前。李遇祷祝足足有小半时辰,神态极为严肃。随行官员只道是因郎怀疏勒城一事,帝王心生不满,纷纷感叹陛下仁慈。
而后钦天监一位少监酒后无意泄露天机,当日李遇祷祝中最长一段,却是这般。
“阿怀因大唐而造杀孽,又用此谋,是为不慈不仁。但阿怀赤心天日可表,乃为天下生灵。朕虽为天子,却惭愧万分。在此向上苍表明朕心——阿怀既为大唐,如此罪孽,朕愿一力承担!”
“若有报应,朕甘之如饴!此祈诚心诚意,唯愿成全!”
原来忽而祭天,是为此般。
冰雪消融,又酷热了几日,便彻底凉下来。
疫病来势汹汹,只有不到万人未曾染病。丛沧澜瑚眼见唐军有条不紊,本雄壮的心意,也愈发晦涩起来。即将进入冬季,若再无作为,只怕开春之后,更无机会。
“赞普,我不愿回逻些!咱们突围去碎叶,合兵再来!”面对此等困局,花不喇自然愤愤不甘,不断出声咒骂唐军胆小如鼠不肯面对面为战。
这句话正中丛沧澜瑚下怀,他振作精神,和花不喇对着地图几经筹划,终于决定,突围逃出,奔赴碎叶,好再图后计。
“赞普,若唐军拼力追赶……”计议既定,花不喇见丛沧澜瑚根本不在意唐军追击,便开头提醒。
“不必。”丛沧澜瑚瞥了眼,“还有那些染病没死的。让他们垫后,唐军必不敢追击。”
花不喇张口结舌,终究没说什么。那些人已然是弃子,如何死去,又有什么打紧?
九月三日黎明,丛沧澜瑚弃城逃出。以疫兵为后,郎怀追击十里,传令停军。
“大将军,这些人如何处置?”李进胳膊还没好利索,只一手控着缰绳,看上去有点儿滑稽。
郎怀挠挠眉心,断眉上沾染了雪花,有点痒。“让隆尔逊去操心,咱们理会什么?”她说罢侧身看着不远处孤零零的疏勒城,叹道:“趁着还未接连下雪,烧了吧。”
唐军全副戒备进城,将活着的普通居民接出城外,给予医药衣物,单独划出片营地,搭了帐篷。
而后疏勒城中点起大火,火烧十日,曾经四镇中最为富饶的疏勒城,一片焦土。
若要恢复曾经的盛世,不知还得花费多久时间。
那些土蕃染病的弃卒人数不少,足有几千人。隆尔逊高坐骏马,趾高气昂地去了。他新得的心腹菌酥低声在旁道:“赞普如何打算的?”
“彰显仁善收归己用。”隆尔逊想必早就有思量,当即如此回答。
“赞普,此举不妥。”
“大唐扶持您,是您如今势弱。若您得了这么些人,就算其中能医治好的不过半数,也会引起沐公猜忌。”菌酥声音低沉,但几句话就让隆尔逊凝眉勒马。
“若无大唐扶持,就算回到土蕃,我无兵无将,在那女人手下只怕也是无法。”隆尔逊低声念叨两句,有些犹豫。
“沐公让您待在固山营,和六王一道,只怕便存着将来由六王助您扫清障碍的意思。您想想,如今领兵在外的李氏皇族,可不就这一位?”
隆尔逊心下一凛,顿时拿定主意。他张口唤来副将低声吩咐了几句,副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道:“您说什么?”
隆尔逊不耐烦起来,喝道:“寻个地方挖个坑都埋了。不行找个谷封住出口,一把火烧干净!”
副将见他神色愈发凌厉不敢多言,慌张退开。
隆尔逊看了眼身边的菌酥,一本正经道:“为这些逆人浪费什么时间?你去看着便好,我要回去了!”
待入了夜,郎怀忙完事物巡营归来,正好瞧见尚衍。他在帐外来回踱步,显得很焦虑。
“什么事?让你慌张成这样?”郎怀抬脚进帐,尚衍跟上来,低声道:“郎君,隆尔逊命人把那些俘虏赶到十里外的一座小谷去,浇了火油,要烧死他们!”
在场的陶钧明达听罢陡然变色,郎怀手上拿的茶斗啪一声墩在案上,问:“隆尔逊疯了么?”
“具体为何不甚清楚,但此举着实残忍。小的命人通知了经略大人,但恐怕隆尔逊不会理会。郎君,您快去看看吧!”
郎怀却在椅子上坐下,和明达对望一眼,见她一副心疼的模样,顿时安慰不少。
“陶钧,传令下去,德煌赞普处置逆贼,大唐不能置喙。”郎怀声音淡淡的,陶钧复杂地看了眼自家主子,领命而去。
“郎君?”这番举动,分明是不会施救,任凭那些人送死!尚衍不甚明白,呆愣愣处在帐中。
“他是土蕃的赞普,那些人是土蕃的反贼,如何处置,是隆尔逊自己的事情。”郎怀解释两句,道:“你既然去告诉经略,那么你就自己去让他回来。”
尚衍仍旧不肯放弃,道:“郎君……”
“去。”郎怀掉了脸,头次对尚衍发了火,怒道:“你擅作主张通知岑经略,本将不计较已然是开恩。怎么,尚姐姐的人,我使唤不动么?”
尚衍慌忙跪下,口中道:“郎君息怒!小的这就去!”他抬头看了眼,只见郎怀满面怒容,只能眼巴巴看了眼明达。果然明达使了个眼色,尚衍如蒙大释,慌张追人去了。
帐中安静下来,郎怀默不作声,明达心疼于此番取舍的为难,也不忍多言。
半晌,陶钧在外回道:“郎君,军令已传,隆尔逊帐外请见。”
清冷的声音由内传出。
“请。”
“隆尔逊见过大将军。”帐内没了明达的身影,她不耐见隆尔逊,早早拐入内帐去。
“多日不见,赞普气色愈发好了。”郎怀站起身,笑呵呵道:“方才的事本将知晓,你处置土蕃内务,与大唐无干。但经略乃文人,心肠一向太软,若有得罪,赞普勿怪。”
“怎会?岑经略所言有理,我已命人不要放火,坑杀便好。”隆尔逊带着谦卑,道:“这些逆贼,我容不得。但经略所言有理,就免去那些罪人些许痛苦吧。”他边说边在心下松口气,菌酥的话在耳边回响,让隆尔逊对郎怀愈发谦恭起来。
郎怀心下恶心,但还是吩咐摆宴,和隆尔逊好一番推杯换盏,待他离开,才松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