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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杭州雪苑 ...

  •   五天后,姑苏。
      夜半时分,刘记药庄的后门突然被敲开,老板刘金贵披衣匆匆出来,一个素衣人正在等他,未及寒暄,他张口就问:“成功了?”虽是问话,却是相信的语气。
      素衣人轻轻颔首,将怀中瓷瓶双手递过去,刘金贵拔出塞子嗅了一下,如释重负地舒口气,这才发现素衣人头发和衣服上都是水渍,他“咦”了一声,探头出去:“下雪了?”
      此时是冬月中旬,初雪降临,外边漫天雪花,一阵寒风吹来,刘金贵忙又缩回头,搓搓手道:“好冷”,又侧头看看身边的人,见他正弹着衣襟上的雪花,脸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刘金贵瞅了几眼,问:“受伤了?”
      素衣人不以为然地道:“一点小伤。”他脸上习惯性地挂着清浅的笑意,刘金贵摇摇头,又看看天色,道:“耽误了这么多天,不能再迟了,我连夜赶过去。”他又看素衣人一眼,建议道:“你不如在这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出发。柜子里有金源丹,自己服几颗。”末了又加上一句,似在解释:“老爷最近心情不太好。”
      素衣人之前一直在凝神沉思,听到最后一句微微一笑,颔首道:“好。”

      第三天早晨,木榕出现在杭州太苑门口。
      这是安王萧烨的别院,戒备森严,但木榕迈上台阶、穿过大门,像是没看见门口手持兵刃的守卫,两排守卫纹丝不动目不斜视,也像是根本没看见登堂入室的木榕。
      太苑分前后两院,前院雕梁画栋水色烟光,一副富贵奢靡景象。木榕无视院中穿梭的仆人婢女,径直走到花园中,穿过一架曲折迂回的石桥,素衣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里边。待他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后院的大门口,这里幽深寂静,鲜有人来,大门上刻着“雪苑”二字。木榕轻叩门环,不一会大门打开,一个童子欠身行礼,“九爷。”
      这里和前院相比是另一番天地,没有一丝的富贵奢华之景,整个院落散发的都是肃穆凄冷的气息,从大门到中门路程不近,却几乎没有几个仆人出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及时出现在中门口,对木榕恭谨行礼,道:“九爷回来了。”
      “嗯”木榕应了一声,迈过门槛时问:“武伯,夫人如何了?”
      武伯语气里有一丝欢喜,道:“刘先生说,毒已经清了,最迟明天就能醒过来,再休养一阵就会大好了。”
      中院比之第一层院落更寂静空旷,武伯关了中门,余光瞥见木榕已经在门侧的鹅卵石地上正身而跪,解开上衣,露出脊背。武伯垂下眼帘,右手却一丝没有耽搁地在门楣上一摸,一条黝黑粗大的皮鞭便出现在他手里,他甩了一下,走到木榕身后,道:“九爷,得罪了。”
      之后那皮鞭便带着风声甩在肌肤之上,和那日一样,木榕跪得笔直,双眼平静直视前方,像是一座泥塑,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二十鞭过后,背上已经是交错纵横的伤痕,武伯收回鞭子放回原处,见木榕已经穿好衣服起了身,脸色如常的平静,额上几颗汗珠渗入鬓角不见了。
      “九爷,老爷在垂花厅,让您回来就过去。”

      雪苑里坐着个清瘦高挑的中年人,容颜清朗风度翩翩,想来年轻时定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只是向来不苟言笑神情凝重,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印象。这是雪苑的主人卓熙,他这几天一直在垂花厅处理事情,刚刚看完几封密信,正闭目小憩。
      木榕在门口垂手而立,恭敬唤了声“师父”,没有听到回答,他便悄声进去,没有再出声打扰,而是再熟练不过地先给先给香炉里换了香、又给卓熙面前的茶壶里重新沏了茶、再取来毯子盖在卓熙身上,这些事他做得快而不乱有条不紊,之后他便后退几步,在门口跪了下来,姿势规矩得无可挑剔。
      他刚刚跪下,卓熙就睁开了眼睛,将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复又闭上眼,这回是真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半日,醒来后已经是日上中天,雪光反射到屋里,一片光华,武伯蹑手蹑脚进来,侍奉卓熙擦了脸洗了手,几个仆人端来午饭,整个过程中都没有人弄出不合适的声音,很快,屋里便只剩下三个人,卓熙用筷子在菜盘里拨了拨,味同嚼蜡地吃了两口,忽道:“冬月了?”
      “是啊,老爷”武伯回道,“再有半个月就是腊八,该吃腊八粥了。”
      卓熙自然没理会他突然提到的腊八,而是问:“打过了?”
      “是”还是武伯回答着,“和往次一样,九尾鞭,二十下。”
      “几次了?”
      武伯一愣,“这……”
      他哪里会记得几次了,他都不记得是从哪一年开始的,木榕但凡离开太苑去办事,只要超过七天,回来后都要在中门口领二十鞭子,名曰:“惩戒”——哪怕他每次都将任务完成得完美无缺。
      武伯紧张得头上冒汗,幸好卓熙没有为难他,而是推开饭碗,轻啜了两口烈酒,又嚼了两口下酒的花生,在武伯刚要舒口气的时候又问:“过了这个年,九儿多大了?”
      武伯又发了一下愣,但这回他反应得快,手指粗粗一动,便迅速回道:“回老爷,过了这个年,九爷就十九岁了。”
      卓熙用筷子敲了敲杯口,武伯赶紧又斟满酒,听卓熙用毫无温度的声音吩咐他:“过了这个年,把九尾鞭换成盘龙棍,二十下……先翻一倍吧。”
      武伯再次怔住,卓熙握着酒杯的手一停,他赶紧回神回道:“是,老奴记着了。”卓熙这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说吧。”
      这回武伯没有出声,回话的是木榕。他在卓熙和武伯的对话时一直安静无声,像个木头人,此时先恭恭敬敬叩了个头,叫了声“师父”,之后才直起身,简短快速地将这三个月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卓熙喝着酒,看似漫不经心地听着,但木榕不敢有片刻的迟疑和停顿,非常流利地讲述完毕。
      屋里再次陷入安静,卓熙的午饭终于接近尾声,他放下筷子,叩了叩桌面,道:“松山密洞不仅没有查出来是谁设的局,反而险些着了人家的道?”他声音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木榕怎能听不出来里边的责备和不满,他迅速叩头认错:“九儿无能。”
      卓熙略一蹙眉,道:“记下,改日自己去领罚。”
      “是。”
      “改日”二字让武伯心里疑惑了一下,但这疑惑马上就得到了解决。卓熙推开碗筷,啜下最后一口酒,面无表情地吩咐他:“叫十八爷到墨砚台。”
      武伯手轻轻一抖,一抬头,见木榕仍旧一动不动跪在那,对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事情,像是无动于衷。

      这日冬月二十三,晴朗的天空在午后变得阴云密布,很快,又一场大雪不期而到,纷纷扬扬飘落,遮掩了亭台楼阁。
      墨砚台在雪苑的最高处,四周树木环绕,有种幽静到可怖的气息。武伯紧跟在一人身后,匆匆穿过密林,那人一身黑衣,面皮如老树皮一样纵横交错、没有一丝表情,唯有一双晶亮如火的眼睛里泛起戏谑的光芒。
      “小九回来了?”
      “回十八爷,是,九爷一早刚回来。”
      “嗯?”十八爷两道火一样的目光忽然变成了刀锋,刮在武伯的脸上。“怎么,武伯,你是怜悯了?还是心疼了?”
      冬日寒冷,武伯却蓦地出了一身冷汗,那冰冷的声音让他忍不住就要跪下去求饶。“十八爷,老奴不敢,老奴怎么敢。”
      十八爷上下扫了他一眼,“呵,不敢就好,否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转身继续走着,嗓子里发出几声诡异的笑声。“小九走了也快三个月了吧,离上次服鸩羽都快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呢,难怪老爷等不及了。哈哈,别说老爷,连十八爷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他大笑着掠过,到了墨砚台下,一个身影鬼魅一样地出现在他身侧,跟随上他的脚步,武伯小心翼翼地恭送他们上了墨砚台,回过头,雪地上一片洁白,只有他自己留下的两串深深浅浅的足迹。

      墨砚台正中的石榻之上,卓熙正襟而坐,面前一壶一杯,是烈性四溅的迷魂酿。他本身内力淳厚,在这雪日也不觉寒冷。寒冷的是他的眼神,像两块淬了毒的冰,无一丝温度。
      十八爷的眼中已都是漆黑的恭谨之色,恭恭敬敬地施礼:“见过老爷。”
      卓熙几不可见地颔首,十八爷也不再多话,回过头,在离石榻二十几步远的地方,是一块突出的石台,石台之上,木榕垂首而跪。
      十八爷在他跟前半蹲下身,右手捏住他的下颌,木榕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俊秀的脸孔展现在十八爷眼前,十八爷端详几眼,放下手,复又探上他的脉搏,凝神片刻,点了点头,道:“阿无,可以开始了。”
      鬼魅一样的黑衣人手里拎着个黑色的木箱,听到十八爷的话,他没有回应,却手脚麻利地将木箱打开,各色需要的工具很快就展露在十八爷的跟前,十八爷满意地点点头,阿无便在石台四周摸索一下,四根末端带着拷锁的铁链从积雪里被抽出来,阿无上前一步,熟练地将木榕的手腕和脚腕拷入其中,漆黑的锁链映着苍白的肌肤,泛着诡异的光芒。
      十八爷的手里拨弄着一个白色的瓷瓶,“小九,上一次服了几颗,还记得吗?”
      他听到的不假思索地回答:“回十八爷,九颗。”
      “嗯”十八爷很是满意,扒开瓶盖,里边的药丸无色无味,他轻轻晃了晃,咧开嘴,像是笑了一下,但他的脸已经掩饰得犹如木雕,所以这笑看起来更加可怖。
      “那这次,我们就从九颗开始吧。”

      九颗白色的药丸同时被送入口中,几乎就在入口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心口迸发而出,并很快地传到四肢百骸,如一道道利刃在刮着血脉筋络,一颗颗汗珠争前恐后地冒出来,这种痛苦哪怕经历了无数次,再次经受时,也不会麻木,而是翻倍的折磨。
      十八爷摆弄着木箱里的工具,冷眼看着木榕全身的衣襟已经被汗水打湿,刚才笔直的跪姿变成了双手支地的俯撑,十个指尖很快在石台之上磨出了血,侧脸惨白如雪,他苦苦支撑了一会,终于在十八爷正好数到“一百”的时候,双臂一软,倒了下去,俯卧在石台上,蜷缩起身子,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
      九颗鸩羽,一颗发作至少一个时辰,九颗,就是九个时辰,他有足够的时间享受这痛苦,卓熙在以极慢的速度品着迷魂酿,十八爷自然也不着急,他坐在石台边上,取出个烟袋,一边抽着烟,一边观察着木榕在痛苦折磨下的状况和反应——半个时辰,他的手指已经磨得血肉模糊;一个时辰,他像一条脱水的鱼,用大口的喘息抵挡着痛苦;两个时辰,他卧着的地方汇成一个水洼,惨白的脸上汗水一股接一股地流下来,下唇的血肉已经被咬烂,呼吸轻轻浅浅,几不可闻,唯有已经没有光彩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前方。
      但就算已经痛到如此,他却一直都没有太大的动作,从他跌卧在石台上之后,他手腕和脚腕上的锁链就垂在地上,他一些细微的、抵抗痛苦的动作甚至没有让锁链移动一下位置。
      十八爷满意地点点头,磕磕烟袋里的灰,正准备站起身,武伯忽然从下头匆忙跑上来,他自然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不该上来的,所以战战兢兢地跟卓熙禀报:“老爷,沈公子来了。”不等卓熙怒火发作,他又迅速解释:“就是沈家堡的沈公子。”
      卓熙眉头微微一蹙,目光从木榕身上掠过,似是沉吟一下,出人意料地吩咐道:“请他过来。”

      武伯直到下了墨砚台,又引着沈公子上来,还仍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命令。
      沈潇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肤色白皙、面容清秀,只是眉眼间似有一股愁绪纠缠不散,让他缺少了那么一点年轻人的朝气。这是他十年后第一次来雪苑,一登上墨砚台就看到了眼前这副让他震惊的画面——目光冷酷的卓熙、面无表情的十八爷、形如鬼魅的阿无,还有在痛苦中挣扎着、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到来的木榕。
      几乎是本能的,沈潇回头,“卓……”“世伯”两个字还没有出口,武伯就拉住他的衣袖,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了几句话,沈潇吃惊地瞪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木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卓熙没有什么温度地笑了笑:“是潇儿啊,先坐一会吧。”沈潇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他站在那,盯着木榕因痛苦而有些扭曲的脸,完全呆住了。
      他不认识十八爷,十八爷也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到来,而是放下烟袋,走向木榕,正要继续进行下一件事。
      然而就在此时,又一波痛苦没有预料地爆发,木榕的眼睛微微睁大,在徒劳地抵抗痛苦的本能下,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握住了他唯一能握到的东西——铐着他右手腕的锁链。
      清脆的撞击声蓦地响起。
      一声,两声,三声。
      苍白纤细的手腕上,黑色冰冷的锁链晃了三晃,响了三声。
      那声音原本细微得几乎听不见,但在此刻这静得吓人的墨砚台上,却清晰得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卓熙紧紧盯着那在痛苦中微微痉挛的身子,右手“咔嚓”一声,捏碎了酒杯。
      十八爷的脸色也蓦地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发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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