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灯（姜钟无差）》危无咎

1、第 1 章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吗？
　　不，你不需要回答我，我知道，我能看见的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我能接触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接触；同样的道理，你的世界也有我所不能涉足的领域。
　　我来告诉你，如果你不相信有鬼魂，他们对你来说就是不存在的。而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和鬼魂打交道，我的世界里充满那些流连不去的灵魂。我甚至觉得自己也许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我找到了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罢了。
　　经常有人请我去驱鬼，或者是降鬼，其实这两种说法都不对，我没有把他们驱赶或者降伏，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和他们交谈，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然后帮他们化解执念而已。他们是我未曾相识的朋友，将来会在另一个轮回里与我相遇。
　　我的故事很多，你问我最值得说的是哪一个，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每个鬼魂都有自己的故事，我记得所有的鬼魂和他们的故事。不过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几天前我刚刚送走的那个鬼魂，倒是颇为值得一谈。
　　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过在这世界上留了千年不去的鬼。
　　你觉得很吃惊吗？我其实也很吃惊，那鬼魂已经有一千七百多年了。和这样的鬼魂打交道并不容易，他们的执念留在心里越久，就会变得越重，他们就会越发沉浸在自己的幻境里，迫使他们停留在这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上，永生永世不能逃脱。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地缚灵，你听说过的那种，因为某些执念而被留在某地一直不去的鬼魂。不过后来我才知道我一开始的想法大错特错了。

　　其实最早见到他已经是一年前了。就是在成都，市区里面一个茶坊街，临着锦江，一到了晚上满街满河的灯光。若是天气好的时候，找一家茶馆，要上一杯果茶，坐在古色古香的二楼阳台里往下看河里的碎光，和人闲聊一阵，再打几圈麻将，可是顶惬意的事情。不过你也知道，现在是冬天，我去的那时候刚过完元宵节，有些灯还没撤去。天气冷，很多茶馆都早早打烊了。我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久，街上没什么行人，只有墙上一串串灯笼还亮着，在夜色里照出一片暖暖的红。
　　我在那条街上慢慢地走，欣赏那一路的灯光。如果你见过那景象，就知道我的语言无法形容那种美的十分之一。怎么说呢，那条街布置得颇有古意，灯笼上都是隶书，看起来颇为讲究。每一个灯笼的光都不是太亮，光线柔和温暖，但那么多只灯笼串起来，柔和的光便成了一团耀眼的火。在那样的街上走，感觉人的心都暖了，所有的热情都会被那红色点燃。
　　我就是在这样的灯光里见到那个鬼魂。他身着一身战甲，然而残破不堪，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鏖战，战甲下露出青色布衫，也大半被血浸透。然而仔细看他模样，又不像是习武之人——我见过古时战将亡魂，和他大不相同。
　　他的身上察觉不出杀意或是怨气，看起来与人无害，我便靠近了些。那战甲样式古朴，和我见过的那些明清时的大不相同，一看便知道此人已经在此好些年岁了。
　　他坐在街边的石沿上，靠着背后的金属栏杆。栏杆后面是一棵高大无比的柏树，上面还有标牌，说是已经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寿命了，因此才被保护起来。我走向栏杆，在他身边坐下来，侧过脸看着他。他的眼睛很亮，但眼神空洞，一路直直向着街道尽头，盯着什么遥远不可见的地方。
　　“你等了多久了？”我问。
　　他不说话，甚至都没有向我这边看一眼。
　　“介意告诉我你在等谁吗？”
　　他还是不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释放出灵力吸引他的注意，但他就是无动于衷。
　　那时候我意识到他已经在这里太久了，久得被那执念蒙蔽了双眼，已经无法注意到任何其他的事物。不过对付这种鬼魂倒也不难，只要能够说和他的执念有关之事，他便会回应。
　　我决定使用法力回溯往事。我可以用法在自己的眼前回放这附近发生过的事件，只要追寻鬼魂生前的气息，便可以看到他们经历过的事情。这是个颇为消耗的法术，我轻易不使用，但是对待他，大概只能如此。
　　发动法术以后我才吃惊起来，因为这回溯似乎没有尽头。我眼前的景象不断变幻，街道周围的石墙开始迅速变幻，那些灯笼也消失不见，直到一切固定下来的时候，围绕着我的是夯土泥墙，脚下也是最原始的土地街巷。
　　我觉得十分疲劳，整整穿梭了一千七百多年，对于昨日刚刚作过法事的我来说是颇大的消耗。我尽量稳了稳心神，定睛去看，只见我身旁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景象。那些彩灯样式古朴但做工精巧。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周围的人倒是不那么多，虽然也有人赏灯，但看起来都行色匆匆，似乎有什么担忧似的。
　　“听说皇宫那边出乱子啦，我们要不要赶紧回去？”一个人对他的同伴说。
　　“这里远着呢，好不容易这几天过节，没有宵禁，让我快活快活还不行？”那人听起来像是喝醉了，他的手里还抓着酒坛子。
　　就在这时从街道的一端传来一阵脚步——便是我看到的那个鬼魂，那时候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身着残破而满是血迹的战甲，头盔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跌跌撞撞地跑来，被绊了一下，又爬起来，跑了几步，跌倒在我脚边。
　　人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我低头去看，见那人脸色苍白，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有些好心人上前想去救他，也有人去喊了医生。我凝神看着，想看他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我的法力即将耗尽，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终于那些过去的景象成为烟尘散去，我又站在这现代都市的街道上，脚下是青石砖，周围一串串的红灯笼，光线温柔地散在那鬼魂脸上。
　　看起来他是死在这地方了，然后便不再离去。不过这也很奇怪，地缚灵往往会留在和他们的执念有关的地方，而不是身亡之地，除非他就要在这里等什么。
　　我还想继续探索下去，然而过度的消耗让我疲惫得走路都没有力气，我决定过几天再来拜访这个沉默的亡魂。

　　休养这几天里我做了些功课。我回溯过去的法术无法定位具体的年份，但是大概能够确定那是在三国末期。周围有花灯，看起来是元宵节附近几日，那么他们所说的乱子大概就是蜀汉刚灭亡以后发生的兵变。那一夜的确有许多人惨死，但不知到底是谁，跑到这与皇宫颇有些距离的街巷里，死后又不知为何一直苦苦等在这里，一千七百多年仍未能离去。
　　我有些苦恼。如果能够知道他的身份，喊他的名字，还能够和他对话。但那个年代没有照片，自然没有办法留下任何线索让我能够对他有基本的了解。我查看了一下当年盔甲的制式，看得出来此人是个身份不凡的人物，应当至少是个将军。但那一夜身死之将又何止几人而已？
　　我忽然有些感慨，历史距离我们太过遥远，但这些人对于世间不可磨灭的执念，让我能够有幸了解到那湮灭在时间洪流中的些许往事。我们仍旧铭记着他们，他们也总是有一部分——不管是灵魂，还是事迹功业，或者别的什么——存留于世间，这样这个世界全部的过去和未来，都被串联起来，成为一个整体。这其实是一件非常神奇而值得珍视的事情。
　　我决定这天天不黑就去找他，先试着跟他聊聊成都之乱的事情，说不定他听到熟悉的事情，可以对我吐露心声。
　　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那鬼魂并不在我之前见他的位置。我转悠了几圈，天色渐渐晚了，他仍未出现，我终于可以确定这不是普通的地缚灵。心中的疑惑愈发堆积起来，我漫无目的地在那条街上散步，看着墙上那一串串红灯笼渐次亮起来，灯光从温暖转向热烈。
　　这时我在墙边看到那个鬼魂。其实说看到不如说是我感受到了他的能量，因为他站在两栋房子之间的狭窄空隙里，那里灯光昏暗，黑漆漆的看不见人影。我走上前去，发现他直愣愣地冲着墙壁发呆，嘴角带着笑意，但眼神仍旧空洞，仿佛那墙的后面有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只有他可以从中看见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切。
　　想来这里也有他的记忆。我再次使用回溯时空的法术，这一次我养精蓄锐已足，大概应该可以看到足够的信息。
　　周围的场景再次泛起涟漪，当一切都固定下来以后，我又看到满目的彩灯，这一次比上次还要热闹，街上人头攒动，笑声阵阵。听人们说话，应当此时是上元节当晚。
　　忽然背后一阵马蹄声，不算急促，但人们还是纷纷闪避，我回过头去，看到远远有两人骑马而来，其中一个便是我所见之鬼魂。
　　那时的他和后来的狼狈模样完全不同，衣装锦绣，腰佩宝剑，一双眸子明亮有神，清秀的脸上满是志得意满之情。另一匹马慢他的马半步，上坐一位较他年长之人，衣装比他朴素得多，面容俊朗，棱角分明，从气质看得出来是一位武将——马头上的箭袋和弓也能证明我的猜测。
　　“看到成都城内一切安定，我就放心了，看起来我们的计划会十分顺利。”
　　那武将点点头：“没错，这还多亏了士季及时擒获邓艾。城中百姓说，前些日子成都还因邓艾为非作歹而人心惶惶，这没几天的功夫，百姓们也能在这上元佳节赏灯游玩了。”
　　士季……难道此人就是成都之乱的主角钟会？我心中暗自揣度。那么另一人……
　　“今天本是出来巡查的，但是走到这里，我也忍不住想要与民同乐了。”钟会说着，翻身下马，“伯约也跟我一同徒步而行，赏灯游玩片刻如何？”
　　果然是他，我凝视着那人双目，感觉自己仿佛看着深不见底的湖水——看似波澜不惊，其下汹涌澎湃。
　　“若是士季有这雅兴，我也求之不得。”姜维也下了马。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便换作耳语，看表情似乎在商量什么重要之事。我听不真切，只是隐约听到“明日起事”等只言片语。我刚刚上前几步留神细听，他们却已经到了我的眼前——那一切本来就是幻像，我从他们之间穿过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回过头去再看，钟会已拉着姜维到了那窄巷入口处。他一只手搭在姜维肩膀上，半个身子靠了过去，脸颊有些红晕。
　　“这等美景，有士季与我共赏，真是我莫大之幸。”姜维轻声道，伸手将钟会揽在怀里。
　　我看着他的眼睛，居然从那淡然的目光中看出几分悲戚。
　　他对钟会的温柔不像是假的，然而青史卷册当中早已铭刻他与钟会的情爱甚密之下，掩藏着如何的刀光血影。
　　两人的身影已经没入那无光的窄巷的阴影当中，我看到姜维低下头去亲吻钟会，他的手在微微颤抖。钟会拉着他往里走了几步，两匹马立在巷子入口，正好把他们两人挡在黑暗之中。我站在那里，听他们低声细语。
　　“我忽然觉得，若是能够每日与你共享此乐，便是抛却功名，似乎也不是遗憾之事。”
　　“士季莫出此言。等大功告成，我们便可以与天下同乐。”
　　“呵……伯约……借你吉言了。然而若是不成，至少有今夜良辰美景，至死难忘。”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就算我胡思乱想也罢。可若万一天不遂人愿，伯约可愿意与我浪迹天涯？”
　　姜维轻轻笑出声来：“我与士季相伴，共创大业，万死尚且不辞。更何况此等乐事，求之不得。”
　　“伯约可要记得今日之言。”
　　说话声音轻下去，随着一阵悉悉簌簌的布料摩擦声，两人沉重的呼吸声愈发急促起来。
　　若不是我的力量即将耗尽，还真有些想要进入那巷子里，看看他们的情事。不过这总归是该避讳的东西，我便没有继续在这上浪费法力。
　　一切恢复如常以后，我发现钟会之魂已经不在这里。我觉得疲惫，于是坐下来闭目凝神，但心里还想着刚才只事——我隐约觉得，钟会并不是对姜维的计划一无所知，他那看似过虑的揣测，和不切实际的妄念，大概其实反而是他能预料到的结局，以及一心向往的结果。
　　而姜维眼神和话语中难以掩饰的苦涩，大概也注定了他的结局。我忽然在想，是否他们的失败，其实反而是他们内心深处真正的期待？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结果，其实反而是一种安慰。我知道那段历史，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姜维的复国之计要如何成功。然而如果他真的走上那条路，钟会便注定是第一个祭品。等到他最后再次经历失败的时候，回头看这段往事，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莫不如两人在幻梦破灭之前共死。至少他们还有所期待，有所安慰。
　　当然这些也不过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罢了。说不定姜维从头到尾不过逢场作戏，只有钟会一人一厢情愿，宁可假作盲目，不愿面对真相而已。
　　我沿着街道走下去，一路遐想着，终于又在上次那里看到了他坐在路边的身影。
　　“你在等姜伯约，因为他许诺在此和你相见。”我走到他面前，停下来，说道。
　　他终于抬头看了看我，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他不会来的。”
　　“那你在等什么？”
　　“每到掌灯时分，他便出现在我面前，和我一同游赏街上美景，直到天亮。他从不对我说一句话，但这已经足够了。”
　　我转过脸去，但是他面前除了我，便再无他人。
　　“你知道……”我有些犹豫，小心地琢磨着措辞，这种时候如果刺激到亡魂，他们很可能会被怨气冲心，便更难以化解了，“他对你……其实……”
　　“之前总有人劝我想开，对我说姜伯约不过虚情假意。”他比我想得淡然许多，微微笑道，“但这一切我又何尝不知道？”
　　“那时的你和现在的你也并无区别，都是对着一个幻象，一厢情愿地获得虚假的满足。”
　　“他并不是幻象。就算那只是一部分的他，但那也是他的真心。”他说，“我不需要完整的他，我知道我不是他心里的全部，但至少现在和我在一起的伯约，是我想要的。”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份吗？”我本以为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但是听他这么说，我又不确定起来了。
　　“大概等了好长时间了。”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不介意。”
　　“但你已非人间之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这并不重要。”
　　我不清楚现在的钟会是什么状态，他似乎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似乎又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以后说服自己其实并不知道。但大概正如他所说，这一切对他都不重要。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在失去一切以后，还剩下什么回忆的断片，可以让他获得满足。
　　我有些想要放弃了，这些年来没有我不能送走的亡魂，但是这一个，大概是我也无能为力的了。
　　只是我还有些疑惑没有消除——钟会说自己看得到姜维，但是我看不到，却又隐约觉得有另一个亡魂的气息在附近。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但当时我已经无计可施，又有人找我到别处驱鬼。所以就算心中有无奈，也只好暂且离开。

　　不，这件事到这里没有结束，但是让我先喝口水再接着说，这故事实在有些长……当然了，那天我离开那巷子的时候我也以为这一切就该结束了。再过一千七百年，我的不知第几此转世到了这个地方，大概还能见到那靠着记忆留在这世界上的钟会的亡魂，我大概还会和他有这样的对话，然后再无奈地离去——说起来，之前劝他离开的人里面，有没有我的前世呢？
　　不过一年后，差不多同样的日子，我又见到了他。说来大概是缘分，因为我并不是因为工作回到成都的，而是有多年不见的老友从国外回来过春节，打了好几个电话，一定要请我去见他一面，于是我便去了。那一夜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我的酒量还好，但也是晕头转向，索性兴致大发，出了饭店吹风散心。那时天色已晚，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觉得这地方眼熟得很——青石的街道，墙上一串串的红灯笼，那样温暖的光。
　　然后我看到一个鬼魂，跌跌撞撞地沿着街道跑下去——我认出那就是钟会。
　　当时酒醒了一半，跟了上去，看他跑到那大树附近，踉跄几步，跌倒在地。我意识到他还在一次次经历临死之时所经历之事。然而这根本说不通。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如果他留在这里的原因是他能看到姜维，那么临死前有什么让他记挂之事，令他每夜都要反复经历这样的痛苦呢？
　　我看着躺在地上的钟会，正如我那日我回溯往事时看到的一般，他躺在地上，眼神渐渐涣散下来，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然后慢慢闭上眼。然而此时，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容，竭尽全力伸出手来。
　　“伯约……”他轻声道，然后闭上了眼。
　　紧接着他的魂消失了一瞬间，然后便出现在原地，定定地站着，眼神望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我忽然眼前灵光一现，酒意消了九成。老天保佑，这时候我还知道怎么念咒施法。我来到这条街的尽头，再次使用了那回溯往事的法术。
　　我看到钟会出现在远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色苍白如纸。这里灯光稀少，我看得真切，他的面前有一颗如豆的火光，引着他，一直飘向那街巷深处。
　　一进入满是灯光的街内，那细小的火光便看不清楚了，但是钟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脚步已经乱了，一路留下斑驳血迹，每一次喘息嘴角也渗出丝丝血沫，但他还在追着那灯火跑下去。
　　我跟在他身后，一路跑向他倒下的地点。我看到那细小的火光停在他额头上，上下转了几个圈。钟会的眼神散乱，口中喃喃念着的——这次我听到了——是姜维的名字。
　　钟会慢慢闭上眼，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微弱。然而就在这时我看到那火光一闪，姜维的身影忽而一现，钟会的灵魂离体，对着他伸出手来，姜维也探手出去，拉住了钟会。
　　然后他们全部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法术解除的一刻我几乎跌倒在地，这次的消耗真的太大，加上那酒劲又返上来，眼前金星直冒。模模糊糊之间我看到钟会坐在路边，呆呆地看向只有他能看得见的姜维。
　　不，这一次我也看得见他——不过不是钟会所看到的样子，而是一星点几不可见的火光。
　　“是他引你来此。”我看着钟会，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是他……”
　　“他对我说，”钟会打断了我的话，“让我往这边逃，因为这里兵少，百姓多，容易脱身。”
　　“他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从皇宫里……分开之前。”钟会低下头去，“他……”
　　他的身子蜷起来，双手抱着头，好像在回避什么似的，不肯再说下去。我用灵力罩住了那火光，那一瞬间他有些慌神。我知道不管他看到了什么，这样一来，都会从他眼前消失。
　　“伯约！”他惊叫着站起身来，浑身颤抖着，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那之后，他怎么样了？”
　　“我……我看到他……”钟会再次坐下来，满眼都是泪水，“他被乱刀砍死……我不敢回头……然后我便看到一点火光，有个声音告诉我，跟着它跑……它带我走了一个秘道一样的地方……离开了皇宫……”
　　“从这里往北走就可以出城门，还差一点，你就可以活着逃出去了。”我叹道，“他即使自己身死以后，也想要让你活下去。”
　　“可是……”
　　我把那火光托起在手心里，递上他眼前。
　　“你仔细看看，这其实是两点光，一大一小。这是他的一魂一魄——如果我猜的没错，他身死后，灵魂不得不往阴间而去，但心里又舍不下你，便分了一魂一魄为引路之灯，想引你逃离此地。”
　　钟会定定地看着我：“这么说我也已经不是人间之人……但为何我没有到阴间去……”
　　“大概因为你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或者因为你的执念太深，被你看到的姜维的幻像束缚人间；或者因为这里人气太旺，你便借此处阳气留了下来……其实我也不清楚其中原委，我只知道这种事不是你的意志决定的。而是生时的念想，会在你死去那一刻，决定你的归宿。这是世间极为玄妙之事，大概除了你自己，也没人能够说清。”
　　钟会愣了半晌，再次低头看向我的手心；他向我伸出手来，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一魂一魄放入他的掌心。他的眼泪落下来，滴在那如豆的火光之中。
　　“可是他其余的灵魂，现在在哪里呢……”
　　“少一魄不能转世为人，再少一魂不能转世为鸟兽鱼虫，可是灵魂又不能停留在阴间太久……很有可能他已经转为草木之类，不过这件事恕我确实不知……”我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应答。
　　“说起来，距离我们死，已经过去多久了？”
　　“一千七百多年。”
　　钟会忽然笑了，他点点头，轻轻将手里的一魂一魄抛向空中。
　　“伯约，你随我流连人间，时日已久，该是离去之时了。此生虽尽，缘分未断，来世还当相见，勿要失约。”
　　我抬起头，见那光围着钟会绕了几圈，逐渐升起，向着那颗参天古柏而去，终于没入树冠，消失不见了。
　　那一刻那柏树居然瑟瑟发出声响，仿佛被狂风卷过，满树的叶瞬间枯黄，凋落满地。它的枝干变得枯干脆弱，开始从树干上脱落。最后那参天巨干竟发出一声巨响，从中裂为两半。
　　我光顾着惊讶，再回头，发现身边的钟会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没有再去找他，我知道，经过了一千七百多年，他和姜维的故事，到今天才终于落幕。

　　这便是这个故事的全部了。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东边天空显出鱼肚白，我才给朋友打了电话。因为这个我被好一顿埋怨，说以为我失踪了差点报警。我本想对他们说说这件事，不过转念一想，还是打了个马虎眼蒙混了过去。当时的我心绪烦杂，居然不知如何讲述那一切。
　　如果你看这几天的当地新闻，应该会看到报道里提到那棵一夜之间死去的老柏树。两天前，我看着报纸上的照片，泪水后知后觉地流了出来，情不自禁地哭了很久。那天送走二人之时，我只觉得欣慰，又觉得莫名失落，到了今天才彻底理清了和那一切有关的全部情感，但居然不能说清。所以我才把这个故事的全部细节说给你听，至于能够体会到什么，那边是完全属于你自己的领悟了。
　　顺便，万一哪天你也看到鬼魂的话，别害怕，对他们也温和一些。说不定他们也有这样的故事，等着你去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