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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9.天早灰蓝 ...

  •   又是一年秋天。
      岩鸢高校表演厅的门口人头攒动。
      这是话剧社新学期的首次公开表演,刚刚上任的新社长最果朔乐选择了《莎兰姑娘》作为表演剧目。这是近一年来岩鸢话剧社最受欢迎的剧目之一,自然得到了许多学生的追捧。
      原则上这次表演只对本校学生开放,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松冈凛还是想办法从七濑遥那里搞到了一套岩鸢校服,成功浑水摸鱼进了表演厅,还占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他刚刚坐定,便听见后排传来男生们悉悉索索的讨论声:
      “听说这次会用很多高一的新演员。”
      “啊、不要吧,我可是为了演莎兰的那位前辈来的啊。”
      “柚木前辈应该还会出演的吧,莎兰毕竟是这么重要的角色,不可能交给新人的啦。”
      “啊,太好了,得救了。”
      他蹙了蹙眉,转过头,瞪了后排的两个男生一眼。两个无辜的高一后辈一个激灵,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招惹了这个面生的三年级前辈。
      观众们入场完毕,头顶的白炽灯渐次黯下,深红的帷幕缓缓拉开。

      “神说,要有光。”
      是她清亮的嗓音。
      于是便有了一道光,瞬间点亮了漆黑舞台上孤独的少女。
      笼罩着光的少女缓缓回过身,她一身圣洁的黑袍,庄重而肃穆。圣洁的光在她的身上轻柔地流转。
      “我便是莎兰。”
      柚木萤清凌凌的声线,在无边的黑暗中缓缓流淌。
      这便是一切的开始。

      表演进行得很顺利。帷幕最终落下时,全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在这寂静中,松冈凛能隐约听见女生压低了声音的啜泣。而后,爆发出了铺天盖地的掌声。
      深红色的幕布再一次拉开,全体演员返场谢幕。饰演女主角莎兰的柚木萤无疑站在舞台的最中央。她的两边分别是饰演茜拉公主的最果朔乐和饰演青年骑士阿尔加侬的高一社员纪藤,他是话剧社的新台柱。看着这个颇为英俊的后辈堂而皇之又得意洋洋地牵着柚木萤的手向观众鞠躬,松冈凛感到自己额头的青筋微微跳动。演员返场结束后,他跳下椅子,直奔后台演员的休息室。
      松冈凛敲门走进休息室时,演员们还没卸完妆,正嘻嘻哈哈地互相开着玩笑。最果朔乐满头大汗地摘下茜拉公主的金色头套,连声嚷嚷说下次一定要直接找个金头发的来演茜拉。见松冈凛走进了休息室,她先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松冈凛:“你怎么来了?你这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又立刻露出了了然的笑容,颇为殷勤地扭头朝柚木萤大喊:“喂,萤,你家那位来了。”
      正在化妆台前和后辈纪藤说着话的柚木萤闻声抬起了头,朝他遥遥地招了个手,眼睛里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那位模样俊俏的后辈见松冈凛走近,连忙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前辈好!”
      “唔,嗯。”这小白脸后辈这么有礼貌?这倒让松冈凛心中的敌意减去了大半。
      小后辈看出了两人的关系,识相地让开了柚木萤旁边的位置,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去了。松冈凛在柚木萤身边坐下,托腮看她用化妆棉擦去黑色的眼线。
      “又乱吃醋?”是调笑的口吻。
      又被看穿的松冈凛烦躁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颇为胡搅蛮缠地说:“你是我的!”
      她是我的。柚木萤回想起了遥远的往事,她很受用地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计较这个话题:“居然被你混进来了。你这身行头问谁借的,七濑前辈还是橘前辈?”
      “问遥借的,我穿得还不错吧?”他低下头,自我欣赏着自己身上笔挺的西装校服。
      突然,一双温柔的手伸了过来,替他正了正脖颈下的绿色领带。
      “领带打歪了,傻瓜。”柚木萤收回了手,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过,说实在话,穿得是还不赖。”
      鲛柄的校服和岩鸢不同,是传统的立领校服,他太久没打过领带,难免手生。只是,柚木萤方才突如其来的动作,实在是让他忍不住浮想联翩,仿佛看见了无比遥远却又触手可及的未来。

      他等待了颇一会儿,柚木萤终于卸好妆、换下了戏服。回归了本来面目的柚木萤摇曳着两根细长的辫子,清清爽爽地走出更衣室,和社团的朋友们道了别,挽着松冈凛的手臂一起走出了学校。
      正是放学时间,暮色四合,暖黄色的光轻缓地落入窗棂,天空是一半的橙黄和一半的灰蓝,一切都静谧而安稳,空气中漂浮着独属于秋天的桂花香味。他们走过洒满夕阳的走廊,仿佛岩鸢高校中的一对普通至极的年轻恋人。
      “你自己说说,这出戏你都看了几百遍了,怎么还看不腻?”柚木萤问他,语气带着小小的抱怨。
      “你不是也没演腻吗?”
      “我腻了啊,所以我又写了一出剧。上个学期的《海燕》,还是明治时代背景的呢,也没见你次次都来看。”
      “那出戏我不爱看,里面跟你谈恋爱的男角色最后没死成。”
      “……你这个人!怎么什么醋都吃!干脆买一缸醋淹死你自己得了!”

      之前的一年可以说是岩鸢社团活动的丰收之年。体育类有新锐游泳部一举进击全国大赛摘得大奖,文艺类则有老牌话剧社重焕活力。去年,在能干的更科安寿社长的带领下,岩鸢话剧社制作了一批原创剧目,在高中生戏剧大赛中屡屡夺魁。作为原创剧目之一,《莎兰姑娘》虽然没有通过第一次评审,没能成为岩鸢话剧社比赛御用剧目,但是在第一次实验性的全校公演后,竟大获好评,其感人的剧情赚取了不少学生的眼泪,于是便也作为固定剧目保留了下来。
      柚木萤很晚才加入话剧社,而且身有残疾。原本她以为自己只能写写剧本,或者做一些不起眼的后勤工作。然而,在更科前辈的扶植下,她很快地崭露头角,不多时便接替茑谷,成为了她自己创作的《莎兰姑娘》一剧当仁不让的主角。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她竟然和柚木弥生一样,在戏剧演出方面有着异禀天赋。渐渐地,她也开始在其他的剧目中饰演一些台步不多的配角。一年过去,既能写又能演的柚木萤早已和最果朔乐一起成长为了话剧社中不可或缺的中坚人物。
      其实松冈凛每一次看到的《莎兰姑娘》都比之前略有不同。在公演过程中,《莎兰姑娘》的剧情也几经修改。茜拉公主渐渐地从单纯的反派转变为了一个亦正亦邪的复杂人物,还与莎兰有了一段前缘纠葛。故事的结局也从最初莎兰的那句“天佑吾国”变成了奄奄一息的茜拉躺在莎兰怀中,气若游丝地念出的一句“莎兰,莎兰。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用柚木萤自己的话来说,她对茜拉公主这个角色的心变软了。原本茜拉公主的原型只有柚木弥生一人,所以她在落笔的时候颇为心狠手辣,丝毫没有留下情面。然而,由于这位公主经常由她的友人最果朔乐扮演,于是这无情的角色竟就此被镀上了一层柔光。
      原本剧中还添入了一个活泼小女仆的角色用以调节气氛,但谁也没有想到,专门出演这个角色的女生某一天晚上竟惨死于醉酒的混混刀下。出于对去世的社员的怀念,柚木萤永久地删除了这个人物。
      所以,每一次观看《莎兰姑娘》的不同版本,松冈凛都能看见柚木萤的情感留下的点点痕迹。
      ——他只是,想再了解她一点而已。
      他按照惯例将柚木萤送到家门口。自从去年冬天话剧社社员命案发生后,他一直对岩鸢的治安放心不下,能自己来就亲自来送萤和江回家,他自己来不了就发邮件拜托遥、真琴、渚他们几个送她们。柚木萤调侃说,为了护送她们短短几条马路的路程,他这一年从鲛柄到岩鸢来回的车票钱都足够往返几次澳大利亚了。
      然而,今天的柚木萤似乎有别的想法。她的脚步在柚木家门口微微一顿,而后又回转过身,对他说:“现在我暂时还不想回去,陪我随便走走吧。”
      他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

      柚木苍介病重了。
      这一次,似乎不再如之前的小打小闹,死亡是真的日复一日地逼近这位羸弱的中年男子了。他已经无法完全躺下,简简单单的平卧就能使他窒息。他咽不下食物,他失却了睡眠,只能每天坐在病床上,瞪大了深深凹陷的眼睛,亲眼目睹自己的身体逐渐枯竭衰败,亲眼目睹生命从这副躯壳中急速地流逝。《莎兰姑娘》中恶毒的预言终于成真,那金刚怒目、锱铢必较的上帝果然没有忘记祂对不忠者的惩罚,他早就已被天堂除名,岩浆滚滚的地狱已向他敞开了大门。
      拉文德或许正带着淡淡的微笑,在地狱的门口安静地迎接他。
      “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吧。”他们迎着晚风,来到了海滩。柚木萤和松冈凛脱下了鞋袜,赤脚走在松软的细沙上。脚底金黄的细沙,仍然带着午时阳光的温度。
      “……节哀。”松冈凛在心里搜刮着千言万语,却总是挑不出一句合宜的来搭配当下的语境。
      果然,他的回复得到了柚木萤轻轻的嘲笑。她回转过身,压住被晚风吹乱的头发:“我一点都不难过,反而还会想——啊,终于要结束了,人生可以迎来新的阶段了。”
      所谓的新阶段,便是她与柚木弥生母女的斗争。
      该死的。她忽然在这一刻理解了柚木太太,那个尖酸刻薄不可理喻的女人。这几年来,哪怕柚木苍介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向命运缴械投降,她却仍然摇动着自己的军旗,咬紧牙关要从死神手里夺回柚木苍介,就如同当年她不择手段地要把拉文德推向死神。她竟爱他——这让柚木萤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多年过去,她怎么能够依然歇斯底里地爱着她那个早已被上帝抛弃的不忠的丈夫,还因为爱而变得邪恶而狡猾,因为爱而双手沾满了鲜血,因为爱而被扭曲成现在这副苍老又乖戾的模样。
      她只觉得心惊,却也能理解柚木太太对她一切的恶意与仇恨。
      “我也不知道那两个女人会不会放过我,等到柚木苍介真的死了,也许她们就会重新把矛头对准我。”他们挑选了一片沙滩坐下。晚汐在他们的脚底起起伏伏。柚木萤低头看着自己残废的右腿,又嘲弄地伸手拍了拍自己尚算完整的左腿,“你说,她们会不会把我左腿也打折了,正好和我的右腿对称呢?”
      “别说胡话。”松冈凛生气地制止了她,他最见不得她拿自己的腿开玩笑。即使过了这么久,她的腿仍然是他心中不可触碰的禁区。明明他当时毫不知情、无能为力,可是每次想到她的残腿,他却依旧会怨怼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有我在,她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柚木萤笑了:“你又能干什么?你都快要回悉尼了。”
      “我明年春天才走!而且,就算没有我……还有江!还有妈妈!就算什么都做不了,你还能逃跑啊!你来我们家,我们还有多余的房间。别看妈妈和江那样,她们一定能保护好你的。”松冈凛兀自絮絮叨叨了半天,转过头,见柚木萤一直注视着自己,嘴角带笑。
      她突然凑上来,轻轻吻了他的唇。
      ——啊,又搞突袭。
      “谢谢你,凛。”她绽放开一个笑容,“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你相信我。实在不行了,我再来找你们。”
      这倒让凛有一些不好意思了,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扭过头不再看萤,而是将目光放向远处的海天交界处。
      橙黄色的天空越来越狭窄,黑夜正在侵蚀一切。如今在他们头顶的,是一片无穷大的灰蓝色的天空。
      “等到你成年了……她们就再也伤害不到你了。”他喃喃自语。
      “嗯,我也在盼望着那一天。寄人篱下的感觉真的很糟糕,我也不想再用柚木苍介的钱了。”
      “你准备在日本读大学吗?还是……”趁这个机会,松冈凛侧过头,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他埋藏在心中多时的问题。
      听完他的问题,柚木萤倒是笑了:“你在想什么,我当然想回澳大利亚。”她望向远处,在海的那一端是澳大利亚,是她的故乡,是生她养她的土地,而且到那个时候,那片土地上还会有她的恋人,“我才不要再待在日本这个鬼地方了。”她似乎马上要脱口而出一些恶毒的话,但是想到了她来到日本后结识的许多温柔的友人,她便又稍微和缓了语气,继续说道:“虽然日本有姐姐,有小江和阿姨,有朔乐,有社团里的大家,还有渚君和七濑前辈他们……但是,真的,我觉得日本让我的命都变得好苦,而且可能会越来越苦。”她像是开玩笑一般说出最后一句话。
      如果有选择的话,如果可以有选择……
      她宁愿永远待在澳大利亚,颟颟顸顸、糊里糊涂又天真无邪地过完她的一生,哪怕真相永远被时间封藏,哪怕在日本的一切亲情和友情都不会发生。
      “而且,应该还是挺难的吧……出国的钱,要办的手续……想想就麻烦极了。”她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身边的松冈凛,“——凛。你呢?你准备一直待在澳大利亚,还是要回来?”
      一直在安静倾听柚木萤叙述的松冈凛如梦初醒般抬起头,颇为迷茫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你是怎么想的?”柚木萤抬眼,对上了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询问,“你,会回日本吗?”
      他思考了一会儿,而后像是在瞬间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他低下头,也笔直地凝视着柚木萤的眼睛,他很认真地说,“萤,你想在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日本也好,澳大利亚也好,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好,我都想陪着你。”
      柚木萤在他的面前,缓缓地、缓缓地弯起了眉眼,她笑了。
      “真巧,这也是我想说的。”像是终于确认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她的语调变得轻快又飞扬,“凛,如果你要回日本,那么我不怕吃苦,我不怕下地狱,我跟你回来。因为——”
      她忽然放慢了语调,字斟句酌:“凛,我不想和你说再见,再也不想了。”
      松冈凛在一瞬间动容。
      天色灰蓝,斜阳已至。他们在这样盛大的黄昏下,经历过多少次的告别和重逢?
      他们曾经被不讲道理的命运和汹涌奔腾的时间冲散、天各一方。他们反复练习着与彼此的告别,可是却从未真正地离开过对方的生命。
      “我也是……我已经不想再和你告别了。”
      幸好,时间是可恶的,也是仁慈的,时间害得他们伤痕累累,却也默许了他们平安长大。
      十四岁的他们会被离别冲散,但十八岁的他们、二十岁的他们,后来的后来的他们,也许再也不会了。
      “我先回悉尼安置好一切,然后我等你过来。钱和手续什么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嗯。”
      “你读书,我训练。我们平时要多去罗塞尔和洛莉家蹭饭,假期回岩鸢看望妈妈和江,然后再去东京看遥和望月姐他们。”
      “嗯。”
      “等我们再长大一些,可以真正自食其力了……萤,我们结婚。我们再也用不分开,再也不用道别。”
      “好。”
      他们的手指越靠越近,终于,一个人的手指寻觅到了另一个人,他们在这片夕阳下十指相扣,贝壳手链在她的腕间叮叮当当。
      “……瑟西莉亚。”
      “我喜欢你。”
      又一次,他们两个同时将这句台词说出了口,像是答上了一个亘古不变的暗号,他们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松冈凛忽然想到,在第一次看完《莎兰姑娘》的时候,他曾颇为委屈地找到柚木萤,质问她,为什么这样一个以他为原型的角色最终难逃一死?
      他记得当时,柚木萤轻快地笑了起来。她只是说:“因为——如果阿尔加侬这个角色不死的话……莎兰的故事就太长太长了。”
      不会在天佑吾国的一声怒吼中结束。
      不会在茜拉公主的死亡后结束。
      阿尔加侬将会踏着黄昏而来,送她一场金色海岸的婚礼。他们的余生如此绵长,他们的故事刚刚翻过第一页序章,等待他们的还有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或许会有泪水,或许会有争吵,或许烈火一般的爱最终将化为生活的鸡毛蒜皮与柴米油盐。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场赌上余生的冒险呢?
      他们愿意赌的。
      在《莎兰姑娘》中,当玫瑰色的爱情萌芽时,阿尔加侬坐在黄昏潮涨潮落的海边,他用低沉的嗓音,在为莎兰读一首情诗。

      她去了阴沉沉的沼泽湖,
      在那里,整夜就着萤火虫灯,
      划着她白色的轻舟。

      很快我就会看到她的萤火虫灯,
      很快我就会听到她的划水声;
      我们的一生将悠长而充满爱意,
      我会把她藏入柏树,
      当死亡的脚步临近。

      涛声在他们的耳畔歌唱。松冈凛握着柚木萤的手,向远方举目,哪怕天早灰蓝,海天交界之处,最后的夕阳依然在热烈地燃烧。
      他们的一生将悠长而充满爱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39.天早灰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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