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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18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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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河谷营地用来关押祭祀用的人殉牲畜。
地处山水之阴,即使烈日高悬,依旧漫延着一股森冷幽暗。
皇帝的雪鹰旗早已将此地层层戒严。
一片开阔地,赵毓被文湛抱下马,又咳嗽了两声,这才扶着文湛的袖子,稳了稳神儿,稳住喉咙中有些不安分的气血,问奉宁,“猎场主祭祀的一直都是文王戎氏,文王身子不爽利,他们家那位杀伐果断的世子戎久安呢?”
奉宁,“之前陛下与兄长不在猎场,我核验了送来这里的人殉,只是有一位妇人与名单不符,就是……”
赵毓,“就是这次在朱仙镇闹出天大祸事的沈臻那个高昌小老婆。”
“是。”奉宁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文湛,似乎主上此时并没有将那妇人剥皮浇油直接烧的旨意,于是说,“我察觉到一些事情不对,但是陛下与兄长皆不在猎场,我不敢擅专,只能将人看管起来,河谷营地的守备之权也并未移交于文王世子。我也问过那妇人的口供,可是她口很严,如果不上重刑,只怕什么都问不出。”
赵毓摆了摆手,“不用折腾。”又问,“戎久安不在这里?”
奉宁,“应该在文王营帐。”
赵毓,“事情紧急,就别耽搁了。先将那妇人押过来,咱看看咸淡,再说清河公主府淘换来的那几个倒霉蛋儿。”
大郑祖制,人殉牲畜上祭祀高台活剐之时要圆润,寓意六畜兴旺,不能状如枯槁,所以牛羊猪马的饲料全部用玉米拌上等西疆干草,而人殉的口粮则更胜一筹,是烤肉拌粟米饭,甚至还有果酒。
所以这位冒名顶替“高昌疯妇”去死的妇人被押送过来的时候,发髻整齐,衣裙干净,气息平静,并不像将死之人。
她跪地。
赵毓向前两步,在她面前轻轻蹲下,仔细看了看她素雅的面庞才说,“你家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舍得送你去死?”
那妇人听着一惊,抬起眼皮,看着近在咫尺的赵毓。
这是个难以形容的男人。
面容纤薄,很柔和的感觉,似云似水,可眼神却锋利如刀!
赵毓,“去年我往扬州买妾,她十三岁,卖身契签死总共五十两黄金,可她的样貌却不及娘子十之一二。”
奉宁听着一愣,他看了看文湛,而文湛却没有看眼前,反而是扫了一眼远处的山谷,因而看不清楚表情。
赵毓,“娘子如此容貌,千金之重,即使为夫家所不喜,被休弃出府都有机会另谋高门,何必送死?”
那妇人听着有些动容。
赵毓,“娘子有何伤心事,可同我讲,我帮你。”
那妇女才犹豫开口,“是,……,我儿子。”
赵毓安静聆听。
妇人,“他病了,需银子买药。”
赵毓,“敢问娘子芳名?”
妇人,“我娘家姓李。”
赵毓,“李娘子今年青春几何?”
妇人,“二十三岁。”
赵毓,“令公子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吧。”
妇人,“五岁。”
“五岁稚童……”赵毓看着她,似乎有些笑意,却像是刀刃开锋,“夭折是很容易的。”
妇人,“……”
赵毓,“您真不怕自己不在令公子身边,薄幸的夫家也不救孩子,反而拿了你用命换的银子娶小老婆?”
妇人终于忍不住,呜咽一声。
赵毓,“李娘子哪里人士,夫家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她终于开了口。
赵毓听着点了点头,命人先安顿了她,想要起身,腿脚有些不利索,文湛连忙将他扶起来。等他站稳,又喘了口气,方吩咐奉宁,“传令禁军,按照这位李娘子说的姓名和地址,即刻缉拿。”
文湛又递过来一个水囊,“冲了一些白毫银针,给你,清一下火气。”
赵毓接过去,抿了一口,“我还想说,要再是参汤,我就喝不下去了呢!”
“嗯。”文湛看着奉宁领命做事,眼光又扫了一下不远处的河流,河谷营地周围的地势大抵了然于心,这才状似不经意问,“往扬州买妾是几时的事?”
赵毓,“……”他又喝了一口茶水,才说,“我这不是随便一说嘛。”
文湛一挑眉。
赵毓,“奉宁说过那妇人口很紧,什么都不说,想必自觉没有活路。这样的人,就算用重刑,一时半刻也未必能问出什么,而且她也不是多么强壮的人,就怕有个闪失,人就废了。”
“我得让她知道,她还有其它活路。如今情况紧急,没空细想别的,她得明白,就凭她本身的容貌以色侍人,也比上祭祀台被活剐了强。”
文湛,“你怎么知道她夫家薄幸?”
赵毓叹口气,“孩子难养活,碰上个病啊灾啊,容易夭折,大多家里就认了命。平日多生养几个娃,损了一个,还有其他,只要老婆能生,再生就是,少见拿大人换孩子命的。就算家里男丁金贵,要卖老婆筹药钱,一般也就典了或者出了,算是顶不要脸面的了,好歹还给妇人留条活路,少见当真拿老婆的命去换钱的。”
“夫妻恩义早断了,能让妇人强撑着一口气,也就是孩子的一条命了。只是……”
赵毓又叹口气,“她男人家能走到这一步,估计是老婆孩子都不想要了,这妇人也心知肚明。之前她死咬着不吐口,也就是个执念,我把话说开了,她心神也就散了。孩子的命能不能救,以后尽人事听天命,可是她不能让她男人断了她们娘俩的命还数钱。要是那男人再用这笔沾了血的银子买小老婆生小儿子,于妇人而言,那可真是过奈何桥也咽不下忘川水的仇怨啊!”
文湛感觉到有些陌生。对于他来说,这些人就应该安生度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养人口。而扯出这些奇异的恩怨,显得不安不生,不平不静,像是不从教化。
赵毓的茶水喝得很顺口,有些饿了,于是文湛又递了他一块南瓜糕,都是早上现蒸的,清甜可口,不腻不燥。
“哥哥。”文湛,“扬州那边,当真是十三岁的女孩子价值五十两黄金吗?”
赵毓,“呃……”
文湛看着他。
赵毓,“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不过人市上,十三岁的女孩子要价最高。”
“哦。”文湛低头摆弄了一下水囊,“原来哥哥说的是人市行情,我还以为哥哥有什么诡异的想法呢!”
“呃……”赵毓立马说,“我一直坚持,这么大岁数的半大丫头,有家底儿的,多读书,没家底儿的,学学女工做做活儿,多吃饭多吃肉,比啥都强。”
文湛点了点头。
赵毓,“所以,我是不会有任何诡异的想法的!”
文湛听着,也就微微点了点头。
赵毓,“怎么,陛下不信?”
“我信哥哥。只是……”文湛,“哥哥对于风月之事未免过于熟悉,让人……”
赵毓,“这不是风月,这是常识。陛下如今不在民间采选,不然,被花鸟使拉到大正宫的女孩子们,大多也就是这个岁数。”
文湛,“……”
赵毓,“不然陛下以为寻常家里生了能入宫廷的女孩子,好吃好喝,一直养到二十岁啊?那肯定早早打发了事呀!”
文湛,“……”
奉宁着人押送过来另外五名妇人,赵毓认得其中三人,正是在朱仙镇那个大姑娘小媳妇聚集的院落中,被赵驸马的喽啰放进去的三人。
……头一位看着像是嫁过人,头发梳成髻,衣裙洗得干净,就是有些旧了,后面的裙子角还有一块补丁。
至于第二位,没嫁人,人看着挺干爽,衣服罗裙也不错,头发上还挽着一根木簪子,虽然不是很名贵,但是雕刻着山茶花,样式精巧。
第三位衣服半新半旧,没补丁,也没有巧思,似乎放在镇子上能融入人流,放入山林中能成为山珍,……
至于剩下这二位。
赵毓左看右看也没有任何稀奇。
这就是清河公主府送进来的倒霉蛋,原本人家就是没有第二天的口粮,想要扮个观音或者花神赚上二十两银子,结果稀里糊涂被送进猎场,差点就成了祭祀高台上的六畜兴旺。
赵毓问,“她们是跟谁混进来的?”
奉宁,“最后一批人殉。”
“不对呀!”赵毓疑惑,“我记得最后一批人殉是南疆的战俘,男人居多,大抵都是细长脸,肉少皮薄,头发梳理的样式和服饰都与我们有很大不同,这几个倒霉蛋混迹其中也太容易被识破了吧。或者,……,操纵这些的背后之人原本就没想着隐瞒?”
奉宁,“这批人殉进猎场之时,沈臻内眷人名不相符的问题已然明牌,只是当时陛下与兄长皆在朱仙镇,南苑之内无人敢擅专,因而这一批人殉只是原地扣押,未曾核验。柳密大人携旨意从朱仙镇回返猎场,雪鹰旗开始核验最近十天进出猎场全部人名册,这才发现清河公主府送来的五名女子就在河谷营地。”
赵毓盘了盘这件事儿:
漕帮尤七的画舫过了莲花渡口继续北走,其实就是要在最靠近猎场的河岔口换人,也就是将沈臻高昌内眷溯黛换出,同时再放人进入。结果当时自己掌管猎场防务,封住南苑,导致他们原本的计划无法实施,可是溯黛已然离开猎场,于是画舫那趟北游只得将她带出。
也是那时,他在朱仙镇河沿上听见有人吹奏筚篥。
漕帮刚开始救溯黛,仅仅以为她是高昌美人,奇货可居,没想却惹下泼天大祸,因为在幻境他们围剿自己之时,尤七挡在前面,说的是,——不过是个女人!再少见,再稀奇,在赵先生这里,也只不过是庸脂俗粉,玩意儿而已!
那就是说,目前看来,这件事儿,全程由清河长公主操纵。
她为了杜氏。
可溯黛已经由李娘子顶替了,他们继续折腾,还要送人进来,到底还想换谁?
想到这里,赵毓问奉宁,“剩下的人殉名单中,可还有可疑之人?”
为了谨慎,奉宁甚至亲自将这五位妇人又询问了一遍,这才回来复命说,“粗略查了一遍,无可疑之人。”
即使人殉名册相较其它名录严正,在人名旁边除记录生辰年月、籍贯等文字之外,还写有相对应的人面描述小段,却并无精确画像。因此核验之时,禁军兵士也只能将文字小段对应眼前真人面孔粗略比较一番,毕竟每个人的眼中,鹅蛋脸和瓜子脸,杏核眼和荔枝眼,柳叶眉和弯月眉,等等这些面容特质的标准是不一样的。
“既无可疑。”此时,文湛却话说了。
他的声音轻,却极明晰,不被山野风声所扰,犹如金石之音。
“无辜之人可放。”
赵毓听着,看了一眼文湛,极微妙。
这是圣旨。
做臣子的脑子抽羊角风才会当面驳陛下,当然,骗廷杖的除外。
只是,……
人殉出了这么多这么大的纰漏,昏聩之主宁错杀毋错放,必将所有人绑上高台祭天。文湛不是这样的帝王,不会滥杀无辜之人,可眼下这个情形,稳妥一些也要将所有人先圈在猎场之内,等狩猎结束再行定夺。
而不是当场放人。
文湛没有情绪,他那种独特的极具统治力的俊美,宁静冷冽,甚至可以湮灭黑色缂丝猎装上五爪金龙的杀伐之气。
奉宁长揖,“臣遵旨。”
……
温挚策马入河谷营地之时,正看见赵毓靠在一棵参天古树下假寐。而赵毓听见马蹄声踏过不远处的草丛,立刻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温挚,还有她身后不远不近的柳密。
“……?”
随即立刻倚在大树根上,直了直后背。
柳密寒门文官出身,本不会骑马,此时却手握缰绳,虽然姿势显得僵硬,却实实在在端坐于马鞍之上。
赵毓知道柳密极聪明,没有名师启蒙,没有大儒课业,却能在极年轻的时候以科甲正途博高爵厚禄,可是他人再聪明,也是同书卷宣纸打交道,而不是直接驾驭烈马。虽然柳密骑的那匹马也不是很烈,而是留在猎宫神驹当中最温和的一匹。
他赶紧扶着树站起来。
“大殿下。”温挚下马,雪鹰旗有人过来,接过缰绳。
赵毓,“我以为姐姐会与柳大人同乘一匹马。”
“别提了。”温挚和他转身看着柳密。
此时,这位传奇的柳大人终于跑马过来,深吸口气,任由雪鹰旗的人拉住缰绳,自己侧着身,小心跳下马,双腿有些打颤。
温挚,“他是不会骑马,我想着与柳大人同乘一匹马更稳妥,可是他说男女授受不亲;我说事急从权,可他坚持自己策马,全然不顾这是第一次上马鞍。我也不是固执己见的人,于是从善如流。”
赵毓轻笑一声,才问,“姐姐,出什么事儿了。”
“有人围猎徐总督家那位公子。”温挚看着他,“柳大人赶到猎宫报信,可惜,陛下与你已经到河谷这边,所以我们紧忙赶过来。”
赵毓,“徐玚?”
“没死。”温挚,“松亭温岭带人过去了。”
她口中‘松亭’就是她堂弟靖渊公温栾,这位公爷小字松亭,取自‘亭亭山上松’,只有文湛和他家长辈与堂姐如此称呼。
外人既然无法称呼他的小字,自然也不知靖渊公底细。
“大殿下。”温挚说,“按理说那位徐公子在猎场连弓弩都没有,根本没有狩猎的资格,而且如今南苑也没有乱成混杀的局面,他不应该被攻击。所以,我想,这事有可能冲着你来的,毕竟……”
毕竟,徐玚曾经隶属赵毓西北军。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柳密就在一旁,不开口,也不询问文湛的踪影。
“也不一定。”赵毓则说,“徐家同我西北军缘分实在太浅薄。”
“咳!”柳密却发了声,“赵先生慎言。”
“嗨!”赵毓摆摆手,“没外人,就不脱裤子放屁了。”
柳密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可是终究没说话,而温挚则摆出坦然聆听的姿势。
赵毓,“大郑兵制积弊已深,一千多年的老毛病了。阵前兵卒只知有将帅,不知有陛下,搞的这些军队都像是统帅的私兵。如果统帅听命于陛下,那么这些兵卒也就听命于陛下,如果统帅有私心,那就不好说也不好听了。”
“所以言语一句我西北军,虽然犯忌讳,可也的确是这么个事儿。”
“不过,柳大人参赞西北军机业已经年,自然也明白,阵前缺人。先帝是给了我总摄西北军政大权的虎符,可是这人才又不是戈壁滩上的沙葱,只要撒了种子,吹一年的西北风,就能迎风茁壮成长!缺人就像是个无底的大坑,那时候,不要说平头正脸,都不挑拣缺胳膊少腿,只要能填这个坑,都要拿来用了。”
“徐大公子曾经是我的副将,他爹曾经是我的粮道,可我们早就分道扬镳了。前些日子他从北境回来,我在岐山看见他,我们俩人一合计,也是小十年没见了。”
“如今他爹前途远大,我这小庙可招惹不起这么大的佛,他老徐家跟我没关系。”
柳密前来,想要说的是法度,毕竟赵毓是随扈陛下的王公,执掌猎场防务。
可赵毓却说的是权力。
柳密并不畏惧与赵毓交浅言深,他只是有些担心猎场会失控,虽然他已经大致预料出将要发生什么。
尤其是被赵毓放弃的徐玚。
温挚一直淡然若水。
是呀,她本就是天子近臣,温氏甚至与王族联姻,就算当真发生了什么,于她,不过一场寻常杀戮而已,虽然血腥,却是寻常。
如今看来,徐玚不过是被放入猎场的一只兔子,引群狼出动。
赵毓却笑了,“柳大人熟读圣贤经传,学了一肚子治国理政,当真不想看看,您满肚腹中被奉上神坛的东西,为什么依旧拘于臣的位子,永生永世?”
柳密,“殿下装醉,驱黄秉笔引徐玚入猎场,就是存着这个心思吧。”
这是与赵毓相交十数载,柳密第一次称呼赵毓为“殿下”。
“不是。”赵毓却说,“徐玚的确是为程风验明正身的唯一人选。”
柳密一挑眉。
赵毓,“不过他人既然来了,就要物尽其用。”
话音已落。
重伤之后的赵毓苍白单薄如同一张宣纸。
可是柳密却记得那日凌晨,初入猎场呼啸冷冽山风之中,赵毓对徐玚说的那句话,声音很独特,似乎带着浓熏的白昙花的香气,
——“徐将军,在南苑,要握紧马鞭。因为……,你手中没有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