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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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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校园东边有一处别致的小花园,一到晚上,灯光朦胧,疏影绰绰,长椅上便被一对对情侣占了去,是个佳人成双赛神仙的好地方。顾小米此时孤零零独占了一条长椅,坐在灯光找不到的暗影里,在成双成对的世界里巍然不动,只是打开手机,低着头看着屏幕中穆康发的那条短信。
灯光荧亮,引来不少小飞虫围在屏幕上方飞转,她面无表情地盯了屏幕良久,黑屏了再划开,反反复复,直到手机上的电池只剩下了红色的一小格,跳出充电提醒,百分之十,百分之五,百分之三。
顾小米终于编辑了一条短信,写道:“不用见面了,祝百年好合。”
整个青葱岁月的最美时光,那些诗酒恣意的芳华青春,到头来,不过结束于这无关痛痒的一句问候和祝福,爱恨都像是了无痕迹,谁人会在乎一生呢?各人有各人的因缘际会,各人奔向了各人的前程,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无可指摘。
流年偷换,各奔前程。
那条短信发送成功后没过几秒钟,手机没电彻底关机了,黑掉的屏幕像顾小米早就死掉的心,没了念头,倒也干净。
顾小米在小花园里坐了好长一会,胖的人有爱情护体,倒也不怕蚊虫凶猛,她孤家寡人脆弱得很,可不想就这么一整夜都喂了蚊子,再说还占着位置,都被路过的小情侣瞪了好几回了。顾小米便干脆到操场跑步,跑一圈,走两圈,慢慢熬着时间,等到人越来越稀少,俨然是进入后半夜的时候,顾小米才疲惫地朝着宿舍楼走去。
哪怕是夜栖学生党,这么晚街道上也很少有人了,顾小米宿舍楼下有一株老松树,听说这棵树建校初期就有了,还是某位学界大师亲手种的,学校还给围了个花坛。凌晨人烟稀少的校园里,花坛上坐着的男人,在安静的夜晚格外打眼。男人手指间的香烟闪着忽明忽暗的红点,他听到了顾小米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看了过来。
头顶的灯光照在穆康立体俊朗的面容上,又布下了些许暗影,顾小米看着他,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遥远,她看不清穆康脸上的表情,却看清了那一地烟蒂。
顾小米还是走了过去,说着:“这不是给打扫卫生的阿姨增加负担嘛,旁边就有垃圾桶,先生,素质呢?”
穆康笑了笑,开口嗓音却是嘶哑,大概是抽多了烟,他说着:“大小姐,我错了。那你呢?”他指了指已经关闭的宿舍楼大门,说着:“你们楼都锁门了,去哪儿这么晚才回来。”
顾小米不怎么在意地看了眼已经挂锁的大门,说着:“摁门铃就能进,就是要看开门大妈脸色。”
俩人说得无波无澜,像是经常碰面的旧交老友,穆康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着:“坐会吧。”
顾小米没有坐,说着:“不用了。”她说完,从穆康身边走过,去门口摁了门铃,在看门大妈骂骂咧咧的声音中猫着腰一路小跑进了楼,不见了人影。
穆康收回目光,碾灭了最后一支烟,低低说了句:“狠心的丫头,真是我大小姐。”
宿舍楼里的电梯这么晚已经停了,她一口气爬上了九楼,心脏嘭嘭嘭要跳得爆炸开来,她坐在楼梯间凉冰冰的地板砖上,看着楼下那个慢慢走远的人影。
第二天清晨,顾小米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早饭,捧着电脑去图书馆查文献,改论文。之前因为导师跟小夏的反攻战干得太漂亮,反而将学校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学校谨慎地不敢再提什么退学的事情了,也没人触顾小米的晦气,估摸着是想冷处理,再热的话题,也有冷掉的时候。
顾小米本来还担心被叫去谈话什么的,看着学校没动静,她倒也安静,只是在图书馆屁股还没有坐热,就接到了项阳律师的电话,项阳问顾小米还想不想发声明维权,顾小米一想,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好歹要在强权压迫面前表个态,顾家的人,可以入世,也可是出世,却不会一味做孬种,任人欺宰。
项阳得到了顾小米应允,立马就把声明发了,早就是准备好的事情,现在人人都是自媒体,昭告天下不过是点击发送那么不到一秒钟的工夫。顾小米看到刷新出来的追责声明,寻思着所谓的追责到底能追到猴年马月,又能追到哪里去呢?
顾小米断掉手机网络,不再关注,认真整理起文献附录,一上午时间过得飞快,身边的人三三两两都去食堂吃饭了,顾小米也收拾东西起身,朝着宿舍楼走去。她低着头走得不疾不徐,慢慢想着论文摘要里几句话的措辞,改来改去总觉得还是有点词不达意,又想不出更好的改法,看来晚上得去请教请教导师……
她走了神,一不小心撞上了前面的人,顾小米刚准备抬头说对不起,却冷不丁被人扇过来一个大巴掌,热辣辣实落落打在了右侧的脸颊上,顾小米懵住,却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人,左侧又紧挨着挨了更重的一巴掌,她踉跄着面前稳住身体,口中已有血腥气,顾小米怒然看向冷不丁打人的家伙,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很漂亮,眼神冷高,看顾小米的目光无异议看肮脏的蝼蚁。
顾小米可不是平白无辜挨打的主,她刚开始有点反应不过来,现在美目怒瞪,这是干仗不是!顾小米刚抡起拳头准备揍人,却听到那女人拿腔拿调说道:“我是穆康的未婚妻,你是顾小米?”
顾小米一怔,这不合时宜的停顿,瞬间在气势上就输了阵势,女人不屑地看着她,质问道:“昨天你找穆康了?什么不要脸的好本事让穆康一晚上没回来。怎么着,以后我跟穆康结了婚,你还想隔三差五冒出头来叙叙旧情?你这种女人我见多了,仗着有点模样,就想用不三不四的手段靠男人上位,今天是来警告你的,再跟穆康见面,后果自负。”
女人说完趾高气扬地扬长离去,身后还跟着男男女女几个跟班,顾小米被扇了两个巴掌,正好又是在午餐的时间点,来来往往的人一脸兴奋地往这边瞧着,顾小米觉得鼻腔内一热,抬手摸去,果然流了鼻血。
明明狼狈不堪,却还是倔着一张小脸,目视前方,挺着腰抬着头,旁若无人地穿过人群,走到最近的一处教学楼,拐进卫生间用凉水冲洗了鼻血,抬头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几缕散发被水打湿,鼻血就算冲洗了一遍,还是在皮肤上留下淡红印记,她的脸比以前瘦了很多,小时候穆康还是开玩笑捏着她的腮唤她小包子,现在却已经丝毫没有富足的模样了,尖尖的下巴冷不丁一看甚至有了薄命刻薄的脸相。
顾小米看着自己都觉得晦气,倒是皮肤一如既往地白,没有血色的惨白,像个气血两亏的病秧子,没有青年人该有的朝气,像是丝毫没有被阳光眷顾到。她摸了摸自己被打得发红的脸颊,咬着嘴唇,一直咬出血腥的味道才松开牙齿。
顾小米忍下了疼痛与屈辱,她想总是要往前看,往前走,反正已经是陌路人,今天就当是被疯狗啃了吧。只是顾小米没有想到,眼下只是开始,她本以为默默忍过去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穆家的人,却大有赶尽杀绝的趋势,上次来教训人的自称是未婚妻,没过几个小时,来的竟然是穆康的妹妹,穆锦。早些年顾小米就跟穆锦不怎么对付,顾小米是大小姐不错,好歹是知书达理的,这个比顾小米小一岁的穆锦,简直就是胡搅蛮缠,骄纵得恨不得全天下都要向她臣服才好,顾小米看不惯她,但是以前好歹是以礼相待,没想到穆锦吃饱撑的没事干,竟然来学校找顾小米的茬。
顾小米觉得自己住在学校宿舍就是个错误,但凡稍微一打听,都能找到她住的宿舍楼,哪层哪个房间都能轻易查出来,守在门口,总会有等到她的时候,穆康如此,穆康那个劳什子未婚妻如此,穆锦也是如此。
顾小米中午被穆康那个未婚妻搅和一通,一下午在宿舍里也没出去,晚上闷热,她便想去澡堂冲洗冲洗,下楼的时候便被守株待兔的穆锦抓了个正着,穆锦倒是没有直接上来两巴掌,她也是带着几个女伴儿来撑场子,有几个还是以前认识的,她们堵住顾小米,穆锦便开口骂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昨天我哥跟我嫂子两家长辈吃饭,等了一晚上也不见我哥,敢情找你来再续前缘了?顾小米,你真不要脸!”
顾小米木然看着穆锦,没有说话,更没有气急败坏地辩解或者指责,她只是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说着:“你们家都是神经病吗?”
穆锦眼看着就叉腰骂上了,顾小米扯出一丝苦笑,说着:“你哥订婚典礼什么时候?地点是哪里?”
“你想干嘛?”穆锦警惕地看着顾小米。
顾小米道:“你马上从我眼前消失,不然的话,到时候我去搅和搅和,你说你哥会选哪个?”
“你!”穆锦气得推搡了顾小米,说着:“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我妈都找过你不是都跟你说明白了吗?你缠着我哥不放几个意思?不就是缺钱吗?贱不贱啊你?”
顾小米脸白地跟纸片似的,被穆锦推得东摇西晃,穆锦身边的一个女孩见势直接扯了顾小米头发,把她掼倒在地上。
顾小米清晰地听见自己脑门碰到地上发出的咕咚响声,她好歹是练过的,本来对付穆锦这样的花草包不在话下,可是顾小米现在只觉得浑身又累又乏,没力气讲话,也没力气揍人。穆锦又撂下什么狠话,顾小米耳中嗡鸣听不清了,穆锦见围观的人多了起来,胜利者似的凯旋而归了。
路过的同学把顾小米扶了起来,顾小米摸了摸额头,起了一个包。
这下这张脸更像鬼了。
顾小米晚上发起了烧,干烧,退烧药一点不管用,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半死不活的状态真是挺丢人,不过怎么想怎么觉得今天过得诡异,平时风平浪静,怎么一天就来了两拨找事的,还都动用了暴力,好歹都是大家大户出来的女孩,怎么就这么喜欢动手呢?
只是因为见了穆康一面吗?穆康告诉她们的?她们怎么知道的?事情想想便有几分诡异,怕是没这么简单。
有时候人的预感也真是准,特别是预感坏事的时候,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古人诚不欺我。顾小米那天晚上一直发烧,一阵冷一阵热,浑浑噩噩熬到清晨,她打开手机,没有看到什么新的来电或者未读短信,反倒是安心点,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却也是真理。
顾小米强打精神起床,寻思着得找点什么事情干,不然总会不自觉地沉浸在情绪中,想些有的没的,白白浪费感情,又找不到宣泄的地方。
只是顾小米的安心没有持续多久,她先后接到了两个电话。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总是来得叫人毫无防备,顾小米再去食堂的路上接到了第一个电话,顾小米妈妈打来的。
顾妈妈平时不会这个时间给顾小米打电话,顾小米不安地问家里都还好吧,顾妈妈声音哽咽,说道:“好,都好,都平安。只是……小米,妈妈心里难过,想跟你说说话,你外公外婆在这边的老宅子,怕是保不住了,他们说,今天就要拆了……你外公小时候,妈妈小时候,你小的时候……都是在园子里长大的,妈妈无能,保不住了,不知道百年之后,你外公会不会责怪我,小米,妈妈心里难过,想跟你说说话。”
顾小米一下子没有走下去的力气了,学生们起得晚,清晨的校园安安静静地,顾小米坐在路边,一下子失控地握着电话哭了起来。
外公的园子,终于也要没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很快就要被推土机蛮横地推到,化为残垣断壁的建筑垃圾,继而被清除一空,那些看着就颇有灵气的雕梁画栋,连同她外公外婆的记忆,她母亲青春华年的记忆,她儿时烂漫童年的记忆,一起覆灭。
有些承载情怀的旧物,消逝的时候最是伤怀,顾小米忍着眼泪,问道:“为什么突然拆?规划局那边不是说可以申报文化宅邸留住吗?”
顾妈妈迟疑片刻,叹口气说着:“换了开发商,不知道是不是跟你小叔有过节的,气势汹汹地,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这架势,是赶尽杀绝,我们尽力了,小米,都是命,是妈妈福薄,命里担不起,你外公在园子里倾注了那么多心血,还有你外婆亲手种的花草,妈妈没能守护好,小米,妈妈无能……”
顾小米再说不出什么,安慰了妈妈一阵,深深的挫败感深入骨髓,她一上午什么都做不下去,可是中午却又接到了一个电话,狱警打来的,顾小米看到号码忐忑地接起来,问着:“张警官,我小叔还好吧?”
张警官是顾小米疏通关系后联系上的,平日里对小叔多有照拂,那头张警官静默了片刻,道:“ 你小叔情绪一直不大好,私下里把一根牙刷打磨出了尖头,刚才用它刺了自己动脉,现在在医院抢救,你来看看吧。”
顾小米本来跟李莉一起去打印店印刷东西,在门外接到电话,连握住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几乎是站不稳了,身边同行的李莉看到她脸色骤然变得灰败,赶紧扶住,顾小米喘了几口气,回过神来,问李莉借了些现金,朝着校门外狂奔而去。
顾小米打车去医院,到的时候小叔已经抢救回来了,被人看护着,张警官让顾小米隔着窗户看了看,顾小米却只能看到小叔几乎花白的头发和正在打着点滴的瘦削手指,像个正在干枯死亡的人。
小叔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的小叔不过三十几岁,他不该这样的。
顾小米承受不住地坐在医院长廊中的凳子上哭了起来。
她家不该败落成这样的,她的小叔,她的母亲,不该像现在这样难过地熬着日子,她自己不该这样随意被人凌辱践踏,不应该的。
可是她却毫无办法,只能无能无力地看着家人受难,她没有时间在家族落难的时候成长为中流砥柱,只能默默地看着顾家沉沦,只能充当弱小蜷缩在角落中无法反抗,承载着像是看不到尽头的磨难。
手机铃声响起,顾小米看着来电显示上的人名,浑身发抖,她接通后歇斯底里喊道:“你还想怎么样?真想逼死我吗?”
穆康沉默片刻,冷静又残忍地说着:“听说小叔出事了?”
顾小米却只是哭,哭得声嘶力竭,电话那头的穆康很有耐心地等着,待她哭了半晌,才继续道:“小叔有抑郁症,我会帮他联系治疗。外公外婆留下的园子,我也能帮你留下来。”
顾小米一怔,脑子里却开始冷静,她不敢相信地质问道:“你怎么知道?”
穆康倒也不遮掩,说着:“我放不下你,不愿意看到你跟别的男人走太近,我出国期间,让朋友暗地里照看你,知道你没找别的男人,可最近你不大安分,对我也是冷漠得很,所以就推波助澜了一下,帮你看清自己的处境。”
穆康一停顿,好像非常善解人意地等着顾小米消化,然后继续说着:“小叔的事情倒是个意外,不过他当时进去得不明不白,明显是替罪羊,你该想办法帮你小叔,而不是跟乌龟似的过自己的太平日子。外公园子现在的开发商是我朋友,只要我一个电话,十分钟后就能开始拆除,还有前段时间网络事件,是我母亲的好手笔,最近这几天又有穆家的人轮番到学校欺负你了对吗?丫头,你愿意当个死尸似的就这么被人践踏吗?”
电话那头的穆康像是言语中含着一股不怀好意的笑,他继续道:“我们骨子里是一类人,丫头,谁欺负了你,咱就得报仇雪恨。明天上午十点钟,我跟那个女人的订婚典礼,我派人接你,我帮你打他们脸。”
穆康回国后表现得太无害,顾小米简直要忘记他是怎样一个疯子了。
也对,当年就没人敢招惹的穆康,几年过去羽翼更丰,怎么会任由她一个丫头片子心性?他不过是在玩着游戏,冷眼看着被逼迫至绝境的顾小米,然后再抛出救命绳索,只是这绳索却是要套在脖子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