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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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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白骨累累,满目苍茫,放眼望去,皆是华殇。白骨精的怨,化作铺天盖地的恨,融了氤氲蒙昧的烟,曼幻无踪地漂浮在和尚周围。那气吐若兰的女子,此刻却似无息之鬼,在靠近和尚的面颊时,仿佛连心都冻结的冰。
“我愿渡你。”和尚说着,双手合十,白裟铺地。但事实上,他却总想着,这话本该是说给另外一人听的,可惜生死两茫,却再无机会讲于他听了。
看着和尚的俊逸与悲悯,白骨精忽然一声轻笑,缥缥缈缈,虚虚实实,听来若有似无,却是真的在笑。她笑着说:“小和尚,你是在想着谁吗?”
和尚睁开了琉璃佛目,像是五指白莲沐了一点心觉,然后霍然盛放,悄无声息。白骨精笑颜如花地看着那佛者的慈悲,仿佛深不见底的潭,干净、寂谧、清圣空性,但却少了一丝气,一丝只有猴子在时,才有的生气。
恍惚间,便是连她,亦为那难以察觉的黯然侧目。白骨精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被推上绝岭前,也曾有一人为保她周全,磕破了头颅,剜落了双目,掏出了心肝,然后随风而逝。所以她开始恨,开始怨,开始想要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做永生永世的妖,去报复那些无情无义的人。
只是,她从未曾想过,还能在一双人的眼瞳中,找到与当年那人如出一辙的坚定与决然……
“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有一个人跟你很像,说要救我,也是个和尚。只是……”
“只是?”
“只是他要救的,其实并不真的是我,所以,他跟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你也没有。”白骨精轻轻地说,然后包裹着冰冷的呼吸将一点朱唇靠向手无寸铁,只知渡人的小和尚……
猴子回来了又如何,可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后来,猴子问和尚,为什么白骨精会那么恨他,宁愿玉石俱焚也要跟自己拼个输赢,较个高下。“她分明知道,不会是俺老孙的对手。”
那时,和尚只是笑了笑,然后用自己的佛眸看进那双不可一世的瞳,然后水波不兴地说:“或许,这是因为你跟她前世有一段缘……”
她有自己的前世,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和尚没有告诉猴子,因为他知道,有些事,不能说给他听,一旦说了,便走了样了。
所以那一天,和尚说了诳语,破了戒,而猴子却对此一无所知。
那时,孙悟空还被压在五行山下,受着草长莺飞的煎熬,日晒雨淋的痛苦。而唐僧则是一个不自量力,想要去西天取经的小和尚。说是小和尚,却也真的很小,年约15,名唤江流。
那时,白骨精还不是白骨精,而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娃儿,年约14,名唤凝桑。但那时,孙悟空依旧是孙悟空,是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被压在五行山下一百余年。
和尚在梦中看见,那一天青山掩霞,漓血残阳。他翻过孤山岭,攀过绝壁,饿了就吃白面充饥,渴了就找山泉接水,无数次的行走于断垣残桥之间,破石朽木之处,但他都活了下来。
只有一次,他想要救一只山鸟,却从百丈的绝壁上踩空,跌落于一处阴暗潮湿的空穴中。小和尚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直到他再次睁开那双琉璃佛眸,然后清晰地感受到全身碎裂般的剧痛。
“你醒了,你睡很久了。”
小和尚听见一阵悦耳的铃音,好听得像是蹁跹起舞的蝴蝶,悠翼轻韵,沁人心脾。寻着声音望去,他看见了一个身穿锦缎粉绫的女娃。后来,小和尚知道,那是他的救命恩人,名唤凝桑,是这附近村里的人。
6.
凝桑每天都会带来一些素斋,而小和尚就在洞里暂时歇下了。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小和尚终于能跑能跳能起身了。那时,他才开始重新认识起这个洞穴。
说是洞穴,却在其中又有一束光,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劈裂嶙峋怪石,滤穿曲折赤水,笔直地照射在洞穴深处的空地,那块巍峨而立的巨石之上。
小和尚本着一点莫名的好奇,向那巨石走去,直到了近处,才将那巨石下的一丛杂草看了个清楚,原来那竟是一只猴,一只像是睡着了,却正在做梦的猴。
“小施主,你来看,这是什么。”
“你别过去,听村里的老人说,那是会带来不详的妖怪,被佛者压在这里。”
“但我觉得他好可怜,他只身一人在这里,一定很孤独……”
小和尚慈悲为怀,所以他开始守在那只猴子的身边,想要在他醒过来后给他点什么吃的。一刻过去了,一日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哪怕他的头上长出了杂草,落满了尘土,猴子也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但小和尚不着急,他每天都到这里来给猴子拔草、扫地、攒尘,甚至,他还养着猴子耳朵旁长出的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直到有一天,凝桑的到来让小和尚惊呆了,那位娉婷玉立的女子,竟被人割去了舌头,成了哑巴。她就那般站在石洞中,然后抬起了一张白粉铺面的脸。
那是石灰研磨的粉,由村民们投向不贞或邪恶的人。
小和尚看见,在凝桑手中,是一只死去的雏鹰,还没来得及搏击长空便折了雄翼。那猩红的血低落在她的裙裾上,破碎成泪,同她的人一起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小和尚焦急地问,可他忘了,眼前的女子已经很难再说出一句话,一如他忘了,现在的江流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年约15,从绝壁上跌落洞中的小和尚,而是一位雅逸清俊,眉目如璃的温玉男子。
但凝桑甚至来不及落下一滴完整的眼泪,在她身后便已传来了嘈杂纷乱的脚步声,还有火把吞噬炭木时,发出的噼啪声。不一会儿,和尚便看见一些提着钝器,头缠帛巾的男人们叫嚷着,簇拥着,仿佛流水般地涌进洞穴,站在了和尚和女子的面前。
那时,和尚清楚地记得,他曾转头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猴子,还有那朵在风中微颤的小花,这才将琉璃般的佛眸投向那些憧憧黑影,魏巍众生。
“你这妖孽,就是你把村里的东西带到这里给这妖怪,村子才会受到上天的处罚,降下瘟疫。”为首的老者白发苍苍,权杖杵地,甚至声音也显得不再那么清晰,却字字透着和尚看不懂的杀机。
“这些食物是小僧给这猴子的,与这位女施主并无半点关系。”和尚听见自己如是说,却收效甚微。甚至已有力士走上前来,捉了女子,扬言拿其祭天以平神怒。和尚急了,不得已抬手一把抓了女子的手腕,却被提其青丝的力士钢臂一震,扯了个踉跄,一头磕倒在地,撞于巨石之上,刹那间鲜血满面。
然纵是如此,和尚依旧固执的没有松手,他扯着那一片薄绫,却看见了那盘旋在众人之上,似曾相识的狂妄恶念,仿佛曾几何时也有一人曾挥棍如刀,杀神斩佛。可他却想不起那人是谁,却执拗着一口气,定要以性命渡这恶念,仿佛那是他终其所有而必为之事。
世人看见,一个和尚为了救一女子,便就这般扯着那条绫羽,任由旁人剜落了双目,掏出了心肝,砍断了手腕,然后,血流成河……
女子是世人,所以她看见的,也是仅那为自己送命的和尚……
但孙悟空并非世人,当洞中的嘈杂随着女子的清泪渐渐退去,他霍然睁开了金瞳,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却狠狠地刺痛了他的火眼金睛。
纵然是在梦中,猴子也知道,来了一个和尚,日日夜夜地守在巨石旁,他有着一双琉璃佛眸,一腔为怀慈悲,一心普度众生,永世舍身渡人。
这个和尚,是唯一出现在他梦中的佛,此时此刻,却了无生气地倒在乱石中,暴尸于天地,他却束手无策……
“观音,为何我不能早点醒来,若俺老孙醒来,定不会让他受这生死之苦!”猴子高亢的声音透着难以明觉的悔,却也仅仅是悔……
“你若早一刻醒来,又能做什么?”
“俺老孙便是一个喷嚏,也能取了那些凡人的性命!”
“以杀止杀,非是我佛慈悲。”
“恶人,便是该杀!”
佛者并未再言,而是看了落在的甘霖莲瓶后,作了蝉的和尚,薄翅缓动。
金蝉子,你的死还未让他悟。
他还未悟,是因他还未痛,亦或还未痛入骨髓……
观音并未点破,只看了那猴儿扬了梵音道:“金蝉子渡你两世,你却仍执迷于苦海之中。我愿于你一点灵识,令你之意念可做人、做妖、做物,却只能以形化物,无半点神通。你可等他来世,以止你杀念。”
甘霖过后,蝉落轮回,人做白骨。
后来,白骨精偶尔会想起,在她命丧绝岭时,似乎曾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告诉她,和尚为她而死,却又不是为她而死。
再后来,她化了妖,遇见了另一个和尚。开始,她并不认为唐僧就是江流,直到看见了他身边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山洞巨石下压着的那只猴子。
“我跟你没完。”白骨精听见自己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