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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章(下) ...

  •   我习惯在每天晨曦第一缕阳光中行走在城中大街,这时候,寂静逐渐消退,热闹逐渐蒸腾,很奇怪,这样两种势不两立的情绪竟能在同一时刻奇妙的互容,寂静在路边小摊主难忍的哈欠里,热闹在他们面前吱嘎作响的油锅中,寂静在街上行人对昨夜梦境意犹未尽的表情里,热闹在他们层递苏醒的眼神中。而我,是那么贪恋寂静,又渴慕喧嚣,喜欢驻守寂寞,又恼爱着热闹,肯定自我的孤僻,又好奇别人对服饰、饮食及情爱的物欲追求。于是,便养成了在一天里最矛盾的时刻,同一个城市一起,在冷与热的夹缝中,学会求证自我的习惯。
      不知何时发现了这样一个地方,这个叫吉祥楼的茶馆。它的檐角总是被渐起的灿烂阳光吞噬,仿佛伤残了的棱边,就像面对阳光的初醒面庞上怎么也擦不净的黄色污渍,它的轮廓打在街对面石墙上的影子,总像要迈开步子自由地奔跑,这样已经难堪受伤的身体里竟然传出来温暖的气息与热烈的声响。而站在它面前的我,一天里最早的时刻出现在它面前的我,抖瑟着双肩,寒意满身,咂着隔夜的混浊的唾沫,对它,对它的里面,对这样一种平凡的美好与安静的享受,格外狂热地想要靠近。
      我会上到二楼,挑一个不会牵扯多余目光的角落,先点上一盏绿茶。这里的茶,因色分类,由淡而浓,随意选择,我点的是第三种绿茶,恰到好处的酸涩,但清新宜人,能敲开一天里最初的精神。然后,我轻轻开口,要了一份招牌点心,黄酥油饼,它总是被做成薄薄的一片,仿佛还没有甩脱刚才沉浸在油锅里时沾到的吱吱声,便带着生命活力般地跳到了茶客们的桌上,一定会舍不得吃的,就算只是静静地闻着它,都是一种幸福。
      是的,闻着,嗅着,看着,听着,张开心眼感受着,微微笑着,微微转头着,就算实际上并没有人来应和也微微点头着,然后,在边吃茶边吃饼的过程中,在这个人声并不嘈杂的时候,在只有寥寥几位茶客的听池里,来享受说书先生柳三带来的声色传奇。
      吉祥街的吉祥楼,吉祥楼里泡着洛阳最有名的吉祥茶,吉祥楼的柳三最爱唱吉祥太平的盛世曲调,而我,每天第一个习惯便是从这座吉祥楼开始的,风雨无阻。
      柳三一块泛黄的牙板打得劈啪作响,唱着他几十年不变的内容。
      “话说大宋王朝的天下,上有明君的治理,下有忠臣的效力,正是百废待兴,繁荣昌盛之机。更别提圣朝四京,东京开封府,南京宋州府,北京大名府,还有咱西京洛阳河南府。不是小老儿夸得妙,这四处都是一等一的繁华胜地,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小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上尊皇室贵戚,下卑街头百姓,无不目现满足,一派歌舞升平之气象。也不是小老儿夸得好,当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三军统帅个个骁勇善战,阻得契丹小儿至今缩在幽云十六州,再不敢对我们大宋探东探西,我大宋可谓兵强马壮,周边各国尊奉“□□”是也。”
      听池边的二三茶客应付地鼓掌,掌声稀疏零落。而我,刚好喝完了我的早茶,吃完了我的早点,掏出一块洗得泛白的手帕,擦了擦嘴巴,对小二哥招招手,结账起身离去,把柳三的一片歌功颂德置之身后。我重新,走到了洛阳大街上。来往擦肩而过的人们,确实如柳三所说,目现满足。即便是在这样清寥干燥的早晨,作为全国经济重郡的洛阳也显露出它应有的活力。两边早起的小摊小贩已经利落地开展了他们的交易,城市的各个角落,像梳理命脉一样地往来贩运着茶叶、丝绸、粮食、瓷器、香料、药材、乐器、各类图书、文具、果品,确实可见大宋朝的繁茂经济。作为陪都的洛阳已拥有如此发达的通商贸易,别提那天子脚下,皇脉所在的汴梁城了。
      但是……
      这里虽然不比幽云十六州是辽人完全的属地,可自从澶渊之盟以来,大宋答应以每年朝贡的手段来换取长久的和平,与此同时,辽人便也肆无忌弹地渗入中原各大城市。既然是兄弟之邦,面对往来通商的契丹商客,甚或公然于中原定居的辽国贵族,汉人并不能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应有的杀兄之恨,夺父之仇等诸如此类的“私人恩怨”,各州知府县官如是说,就像爹。
      不过,还是频频听说辽国西夏屡屡犯边,甚或有时公然入侵骚扰汉民的事情,也看多了戏曲诗文描述的那些边界民众朝不保夕、亲人离散的生活。常常在想,表面和平幸福生活的背后,叫嚣呈上的歌功颂德的背后,是否也如某些阳光照射不到的人间角落,充满了令人不敢逼视的严酷现实。
      我对辽人,真的没有多少好感,即使站在客观的立场也是如此,也许,辽人对待我这样的汉人也是一样的态度,各个民族总自以为只有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如果这些偶尔擦肩而过的契丹人真只是普通的商客,如果他们纯粹只是抱着友好交流的态度,带着他们的皮革、马具、弓箭、镔铁刀、腊味、毛物款款到来,如果一切真只是如此单纯,那该有多好。什么把契丹人阻在了幽云十六州,不敢出来探头探脑,明明是我们自己心头永远的痛。失去的再也拿不回来了,不是吗!没看到城中的异族胡商越来越多,如果那耀眼笑容的背后没有任何狼子野心,如果这和平景象的背后没有任何风起云涌,那真的该有多好!犹如澶渊之盟般的一张薄纸真的抵挡得住那如同虎狼般强悍的民族吗?堆砌的笑脸,怀柔的政策,再多捐奉的金银,怎么也不比强大的军事武装来的可靠吧!可听说圣朝最强劲的杨家军,在这几十年与辽国的对恃中早已七零八落,那么,那么……
      爹若知道我此刻脑中这些本不该女儿家思考的内容,定会这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听话,你胡思乱想不要紧,可不要给我找惹是非。”
      而娘,定是温柔地眯起眼睛,轻轻说一句,“知足是一种幸福。”
      阿姨是肯定会鸡婆的,“吃好睡好是每个女人该有的责任,否则就太对不起自己。”
      兰陵呢,看上去总是那么冷情的兰陵也会对我这么说,“司马桔,你就是一条打不死的虫子,任何有生命的地方,你总能想尽办法拱出来。”
      是的,我有一个很会疼爱女儿的爹爹,有能处处维护我的阿姨,有一个世间最绝美的妹妹,还有细心保护我的红颜知己,甚至在我小时候就已去世的母亲,被回忆起来也是满打满打的甜蜜……生活是美好的……除了,甜蜜的记忆环节上叼着的一缕伤疤。

      秋日的清晨,满院的酣眠,她的卧房。
      半阖的窗户,寂静的檀香,垂挂的床帘。
      她放松地舒服地躺在床中央。
      睡觉吗,为什么不盖被子。
      胸口一大摊红红的是什么。
      绝不是昨天晚餐时的酱油。
      往上看看,往上看看。
      她黑色的长长的头发披覆在脸上。
      浓密细腻得像一块手帕。
      隐约可见,头发下面,苍白的脸庞,往上翻吊的眼珠,牙关处咬断的血丝。
      她的呼吸。
      听不到。
      女尸的双手并没有交握在被狠狠插入到胸中的匕首上。
      她的双手奇怪地、舒坦地张开放在身体两边。
      手里各抓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黄黄黑黑,裹着血和油脂。
      凑近一点,左右一起看。
      原来,是一颗肉心,被硬生生撕成两瓣,或者被扯成,或者被咬成。
      而从鲜活腥臭的味道闻来。
      从大小形状看来。
      它绝不是一颗人类所饲养的小牲畜的心……

      这样真实的童年经历,绝不是长大成人后用几杯适温的吉祥茶就能熨暖得了的,我仿佛注定与某些阴湿、黯淡、酸涩、狰狞的东西结缘,就算表面装载阳光与亲切,都改变不了我对罪与罚的孜孜以求,刮骨疗伤,痛归痛,可真想看看咬啮得我凿骨刻心般痛的那些狡猾的小虫子们,是什么样的模样,一定要看……
      我摸到了背后包裹里的古琴,耸了耸鼻,自嘲一笑,接下来就是我每天的第二个习惯了,我每天固定地,要去会会那个唱作俱佳的和尚。

      “小施主,你怎么又来了!”明镜和尚本来就长相难看,哇哇乱叫时,一张老脸更是紧皱成团,像爬满了岁月的藤蔓,偶尔风吹草动,额心里祭奠青春的记忆棉线,就很容易地被撕成碎碎瓣瓣,色已成空。他的日子看起来过得很不好,身上本来色泽鲜黄的袈裟,旧渍斑斑,布满补痕,针脚却很细腻,他已经在苦难的生活中养成了左右逢源的习惯。这会儿,他于风中而立,骨瘦如柴,仿佛院子里那已经不会开花结果的丝瓜老藤,勉强待客,煞是可怜。
      我淡淡一笑,“因为大师的斋菜美妙绝伦,令我留恋不已,去而复返。”
      “你还说!你还说!”和尚更带劲了,手舞足蹈,激动异常,不像个修行僧人,“说到斋菜,亦是老衲心中一痛!小寺势单力薄,入不敷出,老衲与小徒节衣缩食,才能勉强度日。施主你却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的……”
      我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缓缓转头,和尚的大喊大叫在我耳边渐渐淡退,变成了琐碎的嗡嗡声。那儿墙根处,柳荫拂动,散落了银灿灿的阳光片断,从墙上跳进来的风显得舒缓而清凉。它,在青翠肥壮的草丛中打瞌睡,它隐身在那片浓绿中,难以被发现,突然一个梦醒,或者一次梦魇,它一抖尾巴,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它的眼睛从两片草叶间隙里看了过来,铜绿色的目光,莹莹亮亮,盯着我,不带任何表情地盯着我,忽尔,一笑。
      我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面对和尚时一如既往的浅浅微笑,“是的,若大师愿意奉上贵寺的《随意琴谱》,司马桔立刻就走,从此不来打扰佛门清静。”
      和尚突然安静下来,半心尴尬半心无奈,双手合十,满满一掌的疲累与虚弱。
      我走近一步,“天籁绝音《随意琴谱》,是贵寺前任住持晓光禅师的生前绝笔……”
      和尚微微躬背,微微倾身,既不骄傲,也不狼狈。
      突然对这样情态的人很没有办法,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对方都不会放在心上,任我唱独角戏,任我着急着,焦虑着,生气着,狰狞着。
      他小跨一步,细爪五指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并没有觉得疼痛,只像是被哄绕在周围的苍蝇轻轻地闻了一下,它既没有嗅去我身上的味道,也没有在我身上留下它的味道。
      可是我的心,为什么那么恐怖……
      “罢了,罢了,若果小施主真是那个有缘之人,家师定会有所明示,施主,请随老衲来。”
      我跟在他后面,脚下踩到一片落叶,它是从清晨的露水里掉落下来的,所以,当它被我的鞋底挤压蹋烂的时候,它也没有发出虚妄的咔嚓声,它的伙伴们依然吊在上头的树梢上,险险地冷冷地望着地上的它,它的身体四周辐射着黄绿的汁液,不过,日头升高的时候,这些污渍很快就会被晒干,而它曾经在这座红尘世界里轮回过的故事,将不再有人关心,也不再有人记得。明镜和尚攥着我,认真地沉重地在前面走着,我被他带领着,脚步显得有些拖沓,不过,他一定没有看到,被他嶙峋的手掌握着的我,正慢慢掀起嘴角,静静地一笑。

      我们走进了寺庙深处,这里由外而内建筑着一排厢房,房后的爬山虎经年累月已经到达了屋顶,从屋檐翘角上抬起了它的头,好奇地久久地对我张望。这些房屋在古旧以前就已存在,不过,就近几年被重新漆刷一新。所以——我耸耸鼻子,夸张地一嗅——没有,已经没有了那些味道——焦灰味,霉渍味,血腥味,脂油味,裂骨味,甚至曾经寂住于此的灵魂味。
      我回过神来,发现和尚打开了其中第三个房间的门,门里幽幽洞洞,而他立定在门口,不知何时开始盯视于我,看着我,想着我,仿佛在笑着我。我的心里硬硬脆脆地咯噔了一下。
      这是个再长脚的阳光也不愿走进来的房间,半透明的纱帘环绕在房间四周,让人不论是站着坐着甚至是跪着,都逃不开这股阴森的气息。我走到半敞的窗户旁,双手环胸悄悄站立,看到和尚掀帘,结穗,拭案,燃香,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他站在那块黄瘦老旧的木板牌位前出神,无声无嗅无味无色。和尚烧的香也像人的思绪,形状袅袅,散了长了,便在半空里断了。我看到那座灵位,由上而下,凄惶四字,“先师晓光”。高僧得道,并不明媚风光,死后也只有唯一的徒弟为之哀哀落泪,凭字关怀。我的心一紧,寒栗非常。
      和尚却异样肃穆地开口了,“施主,你可以开始了。”
      “什,什么?”
      “为先师弹奏一曲,若先师认可,你便可以得到琴谱。”
      “为,为死人弹奏?”
      “施主,你可以开始了。”
      “好吧,我知道了……”
      我就地而坐,摘下背后包裹,取出古琴,平放于腿,然后,开始。
      随着曲调流泻而出的是我的心情,我并没有想象春涧鸟鸣,夏夜静思,枫林行走,煮酒饮雪的四季风度,只是鼻子里不断闻到透过半开的窗户飘然而来的远处青山上的风,一墙之隔,阿弥陀佛之外的红尘世间,正是樱花红陌上,柳林绿池边,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的光景。虽然侧目所望是温暖的阳光照拂着的安静庭院,可是真的,此时此刻,我脑子里浮现的不是能发生在一个正常人身上的故事,或者说,是一个正常人听了也会变得不正常的故事。
      你,要听听吗……

      十年前,一个相貌清俊的年轻人来到这座荒郊野山里,发现了这间回岸寺,年轻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虽然寺院地处偏僻,久被荒废,其中蛛网绕结,鼠窝成堆,墙瓦倾圮,桌椅不齐,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寺院周围有很肥壮的竹林,空气清新,流连在半空里的尘埃闻起来不带酒肉的味道,显得特别可爱。况且,到了晚上,明月高挂,清辉千里,远近高低,除了张着血口的畜牲们的嗷叫,没有一丝一毫的莺声燕语,大段大段的寂静空白的时间,最起伏不平的竟是自己因寂寞和害怕而停止不了的心跳。所以,年轻人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出山几天,从外面带回来两个徒弟。这两个人都已近半百,年岁远远长过年轻人,却甘心情愿地喊他作师父。也好,日子倒也这么平平顺顺的过下去了。一个徒弟开垦荒田,种植瓜果,扫洗房间,侍奉住持。一个徒弟每月一次下山,化缘采办,添继香油。他们本从俗世中来,结扎欲念,忘却六根,若用空间与时间来强迫束缚他们,或者多少年后,也能修成正果。可是那个经常下山,与外界断续联系的徒弟,心境暗变,渐渐想不通当初的自己为何要舍弃繁华如梦的人间世界,吃饱了撑着一般冲动地遁入空门。还有那个师父,那个孑然一身我们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姓什名谁来自何方的年轻人,也古怪乖僻极了,连他的徒弟们也想不通,他一整天一整天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有传出诵经念佛声,他在干什么,只有时不时地从房门缝隙里露出一句两句不成调的阴阳怪气的琴声。所以,要记住,这本所谓的“天籁琴谱”一开始是叽嘎扭曲、刺耳可怕的,这一点很重要。直到那一个晚上——深夜,风很急,有不知何处送来的已经收割成堆的稻谷香,那是一种能勾引出人心底最原始的颤栗欲望的香味,还有插入到这股浓黄味道组成的嗅觉屏风里的另一种香味,桂花,纷纷屑屑甜甜蜜蜜的桂花香。突然,花香多染了一丛诡异,清甜的味道上似乎覆盖了一层烧焦味,细细辨别,还有人身体的皮开肉绽味。竹林里的畜牲们奔走相告,着火了!大火!好凶好恶的火!它们逃到了山坡高处,月光浅浅地打在它们颤抖不已喘息不已的身体上,它们的毛发油光绽亮,迸出敌视的野腥的气息,它们张着绿绿的眼睛,呆呆地看见山间唯一的那座小寺庙里,火光冲天!
      这个辖区的案件都归新上任的洛阳府尹司马绰约主管,不管大小何种性质的案子,鸡毛蒜皮也好,抢劫凶杀也好,司马大人都有义务到任现场主持破案,而况,在洛阳城郊竟然发生杀人放火这样的恶性大案。司马大人已经于三更前脱衣入睡了,接到报案,突然在被窝中打了个激灵,浑身上下冷汗一片,忙不迭地穿衣戴帽,倒鞋奔出的时候,口中满是嫌腻恶心的口水味,奇怪,唾沫竟然干干的,仿佛喝了水也缓解不了这种血液被抽干的惊悸感。司马大人带齐一队人马,来到那时候已经火被扑灭、兀自生烟的烧焦现场,身边人训练有素,搜查,取证,询问,笔录。寺院里唯一的幸存者,两个徒弟之一,名唤明镜的和尚被带到司马大人面前。和尚头发滴水,神情委顿,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已经不会恐惧与尖叫了,或者说,他恐惧极了,尖叫够了,愿自己也如旁边那具从灰烬堆里被扒拉出来的焦尸一样,一了百了罢了。
      “那个……”司马大人清清嗓子,眼睛尽量不往裹挟血肉、脂油模糊的尸体身上看去,“这里究竟怎么回事!”司马大人也神志混乱了,也许是没有睡够,也许是半夜惊魂,因为这种问题不是他能够问的,而应该是别人问他必须要答的。不过,也没有多费什么劲,因为这个叫明镜的和尚,后来竟然把事情交待得一清二楚,没有多余的旁白,没有隐暗的秘事,证据明了,结果荒谬。
      和尚说,这里总共住着三个和尚,师父晚上通常是不睡的,师父喜欢一个人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认真地作谱,师父出家前一定是个文人雅士,喜爱奏乐。师父今天晚上却有些反常,因为平时能从师父房间里传出的琴声,今晚却像被绞断了琴弦一样,声息俱无。和尚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不安,于是每隔半个时辰都去师父房前敲门问候,也得到了师父的咳嗽应答。可是,三更过后,和尚再次去敲门,师父却没有回答。和尚试着推门,力道轻轻,门居然开了。和尚恭敬俯首,低眉步入,“师父,明镜叨扰了。”和尚抬头,眉毛都快要飞掉了,师父当然不能应答他了,因为那个年轻的男人端端正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牙关咬血,胸口正中,被剜了一个大洞,和尚从那个小小幽幽、血肉剥离的洞口望进去,仿佛,没心。尸体的脚边摊着一袭袈裟,袈裟上用血写了两个字,“如意”。和尚连滚带爬地逃出这个恐怖的房间,他第一反应是去找自己的师弟,那个采办和尚。可是,他推开师弟的房门,竟然,也是空的。师弟呢,人呢,这么说,这座荒郊寺院里就只剩下,现在只剩下他,和那具尸体。他慢慢转身,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竟然绽开白白的牙齿,在月光下不由自主地森森地笑了,当然,一定不是身体里的他自己的笑。他看到,刚才的师父的房间,隐隐约约闪动着红色的火光。奇怪,他收笑,呆滞,自己刚才在里面的时候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火苗子,这里除了他,也没有第三者会来放火,而师父,不是已经,死了吗……心都被挖了,被什么人带走了……或者被吃了……
      “你是说,这把火是现在地上这具尸体放的,说什么鬼话!”司马大人挑挑眉毛。
      真的是鬼话,有人在轻轻地喊司马大人。
      “大人,您看……”
      捕快举着一件崭新鲜黄的袈裟突然跳到司马大人面前。
      司马大人低头,看了一下,眼珠子转了两转,朝后仰去,昏倒在地。
      那是从灰烬堆里,刚才的尸体位置旁,捞出来的袈裟。
      袈裟上有四个字,“吉祥如意”。
      按照和尚的目击证词,“如意”二字是在烧尸前就出现的,既然袈裟的主人已经变成了尸体,那么,“吉祥”二字又是谁写上去的,也用血。
      而司马大人昏迷前想到的却是,既然唯一幸存的和尚没有去写,另外一个和尚又早在凶案之前就神秘失踪了,那么,不论是“吉祥”,还是“如意”,不论哪个在前,哪个在后,除了那具没心的尸体,浑身血被抽干了的尸体,在噼啪作响的火声里,突然苏醒,揉揉眼睛,怎么那么热,于是慢慢地,僵硬地抬动手脚,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司马大人沉入昏迷前的最后一条想法是,回去后,一定要把那个提着袈裟突然跳到他面前的鲁莽捕快降薪罚俸,干嘛,干嘛用这种方式来吓他。
      后来,司马大人回府后也没有来得及责骂惩罚那个捕快。
      因为他发现,他亲爱的妻子竟然也惨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在回岸寺发生大火发现焦尸的那天晚上,我娘,悄无声息地用匕首,自己杀死了自己。
      我站在拥堵的房门口,从大人们的长腿间隙好奇地看进去,看得一清二楚。
      什么都没能记住,只有爹一声绝望的大吼,“谁放小姐进来的!带走!把她带走!”
      我想,我的童年从一开始就有些不正常了。
      难怪我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娘的死,是否也是不正常的。
      后来听说了回岸寺的故事,于是就变成吸血虫般,磨心磨骨地纠缠着这里。

      阿,弥,陀,佛。
      我的琴声戛然而止,脸色怕是有些苍白,心跳得很厉害,举手投足都没有什么力气。
      灵位前的明镜用可怕地目光盯视于我,没有评价我的好,也没有厌恶我的不好。
      灵位正中先师晓光四字,格外触目,让人偏偏难忍地去想那个男人或许左手吉祥右手如意的一生。
      我没有开口问明镜讨那本琴谱,看来他也并没有打算给我。
      好累,好累。
      这时——
      咯、咯、咯。
      三记叩门声,不轻不重,不硬不软。
      却让我从地上惊而跳起。
      进来的是老和尚的徒弟,叫作澄性的小沙弥。
      身形清瘦,神情凄苦,目光呆滞。
      傻傻的勤奋的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说,“你刚才在门口跟谁说话?”
      小和尚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老和尚说,“那位施主走了吗?”
      小和尚说,“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老和尚叹口气,对小和尚挥挥手,“去吧。”

      我出后门上山坡,于山路半途朝下一望,看见寺前竹林里,露水圆石上,坐着一个少年郎,姿态出尘,天生丽媚,形色高傲,目光疏离。也许,他就是刚才明镜所问澄性非答的那个人,很不像是这种简陋的景色里会出现的人物。我正狐疑着身处局内的老和尚是怎么会耳聪目明地察觉到局外来了一个旁人,转神之间,看到少年肩膀微微一动,头上落下来一片尖尖的竹叶,打了他一记小小的巴掌,然后,慢慢地,他满脸是泪。我心中一动,想到费尽心思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真正有些哀伤。而少年的哭,却更像是一种满足。浅浅薄薄的阳光覆在他脸上,五官透明了一般,绝美非常,暖暖的风则温柔地撩着他的头发。我仰脸,深深吸了一口山间的味道,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向暖北枝寒,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再看少年,依然未动,白色的衣衫镶嵌在绿竹林里,入画一般。我对着深藏山间的这座小寺庙,扬扬眉毛,没事儿,还是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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