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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章七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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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延峥许久没有在光天化日下上过街了。
他特意挂了副破旧眼镜,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落魄先生的模样。自打德日对峙后,街上便挤满了全副武装的军队,打着搜人的旗号抢掠了诸多行人、打砸了不少商铺,使得许多人忽然把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枪支弹药全看够了。李延峥顶着兵潮穿街过市,也一样选择绕道而行,他倒是不怕军队,自己本是军阀出身,对这些事情熟悉的像是左右手,可是现在时间一长,他再看那些耀武扬威高高在上的面孔,就越发觉得自己成为一具没有手脚的残躯了。
他这一年来隐姓埋名,凭借在顾小姐那里混去的一点微末报酬度日,始终过得贫穷拮据和战战兢兢,更何况如今又增添了一张嘴——乔月景吃的诚然不多,但是在他这里差不多达到气吞山河的程度了。
李延峥穷到了极致,周身也没有长物,只攥着一个戒指。戒指还是那日从乔月升的车下捡的,被他当成了至宝拿去押店里准备碰碰运气,然则在兵荒马乱里基本没有商铺敢于开张。他还有几处熟悉的去处,才刚穿过一个胡同,便看见一辆眼熟的车停在头里,守株待兔似的候着。
那辆车子同时也发现了他,急点了两下喇叭。李延峥几乎没做任何停顿,扭头就走。但两条腿毕竟敌不过四只轮子,汽车很轻易便撵了上来,他一面走一面撩开袍襟,伸手握住藏在里面的手枪。
就在这即将拔枪的时刻里,前方遥遥巡逻过来一队整齐的日本兵,李延峥连忙刹住脚步。这是一条直来直往的通道,根本没有地方可躲,他一回头又看到那辆汽车堵在身后,有个人放下车窗冲他招手,正是谭向骁。
谭向骁神情紧绷,长伸了手臂叫他过来,李延峥避无可避,硬着头皮退了回去,矮身钻进了车。
谭向骁等得心焦,此刻忙不迭开了车门,没等李延峥坐稳便迅速往后倒去,顺便开口骂道:“你个天杀的活猢狲,你跑个什么?这两天要闹多少幺蛾子?!”
他们成功避开了日本人的巡逻,李延峥将眼镜摘下揉了揉鼻梁,垂下长长的睫毛,没吭声。
谭向骁对他仿佛永远窝了一肚皮的火,道:“你又劫乔月升他弟弟做什么?!”
“我缺钱,”李延峥道:“给我五十块钱。”
谭向骁被噎得够呛,恨不能立刻揍他一顿,道:“你他妈先说清楚!”
其实说起来他与李延峥也才重逢不久,谭向骁就是个随遇而安的脾气,这些年政府里人事更迭不断,他凭着天生的运气与圆滑世故的性格,虽混得不上不下,也算是顺风顺水。日本此次拉拢北方政府成立新政府,进而成功进驻蓝岛,使得台面上相持的局面有了倾斜,南方政府高层经过商榷,制定好一系列计划试图破坏双方的合作关系,他本来就是闲职,一听说要来蓝岛,便秉承着一颗火烫的私心掺和进来浑水摸鱼,却没想到在这里邂逅了多年不见的老交情——李延峥。
李延峥这些年来一直不知所踪,谭向骁身为好友,吃饱了偶尔也会惋惜下这位难得的人才。不过两人说是相熟,却是隔层肚皮的关系,时间一长,以至于他忘记了李延峥向来都不是只省油的灯,甫出手便杀了如日中天的北条,制造出一桩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不说,还直接牵扯到顾家;而后更是不按套路出牌,莫名其妙在日本人眼底下劫走了乔月景,简直让自己目瞪口呆。
他将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嘶地吸了口烟,问道:“你打算问乔家要钱?你没动那小崽子罢?”
李延峥并没有要做任何解释的打算,他靠窗而坐,有意无意地将手揣向胸口,仅道:“日本人答应帮助乔家了?”
谭向骁咬着烟蒂,道:“小鬼子在咱们地盘里呆了几年,跟乔尚山多少有点交情,答应着帮,帮不纯粹……乔月升兵在峡西,只好送上门去求日本人帮忙,不过说起来也怪,闹不清他们死活拽着乔月升的目的是什么。”
李延峥又问道:“乔尚山来蓝岛了?”
“没有啊,”谭向骁道:“他身份特殊,这时候哪会轻易露面,你有什么打算?”
李延峥静静把脸扭过去,不动声色地张望了下四面,发现这里往后遍布了许多细小曲折的甬道,像结了张星罗棋布的蛛网;他再往前看,那条由日本兵组成的肥胖队伍,朝着一个方向,依旧在极缓慢极缓慢地蠕动着。
李延峥低了头,将两只袖子上的盘扣分别解开,一层一层细致地卷上去。
大太阳从背后爬上头顶,晕开了一片糜蓝的烟。谭向骁似乎也有些难熬的热,他指着李延峥的脸,没话找话似的严肃道:“我告诉你不要由着性子胡来,现在政府担心打草惊蛇,没有拨兵给我,小松那货现如今蹦跶得欢,北条那事儿能够他作好一阵子妖……万一日本人查起来查到你头上,我可罩不住你……”
李延峥停了动作,倏然抬脸看了他一眼。
谭向骁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继续问道:“你下一部准备干什么?威胁乔月升?这小子可没那么好摆置。”
李延峥眼睛里空荡荡的,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道:“不一定。”
谭向骁觉得他跟以前比起来,从有种变本加厉的戾气攒在眉心里,又想起来被他连累的顾良宴,于是道:“我不管你们有啥恩怨,总之别再节外生枝。以前你立过功,把这两年的事情交代明白,要回去应该也不算太难。”
他打心眼里依旧认为李延峥很令人痛心,所以想尽力做个己饥己溺的老大哥,希望有机会能带他回到正途。谁知李延峥跟木头似的听完这些话,看不出有任何反应。谭向骁仿佛对牛剖了心,越来越看不上他,不禁烦躁道:“你现在住哪?”
李延峥摇了摇头,道:“钱。”
谭向骁差点把这茬忘了,道:“起初那天给你的全花光了?”
李延峥道:“买了子弹。”
“这次?”
李延峥很是直白,道:“鸦片烟。”
谭向骁听见差点从位置上跳起来,问道:“你他妈还沾这东西?”
李延峥看向他,难得笑了笑,道:“这东西,止疼。”
谭向骁皱着眉头考虑片刻,仍是从兜里掏出整齐的一沓钱来,数也没数就递给了他。李延峥一愣,然后毫无羞愧地接了,一张捻着一张地开始数。看着他如今这副样子,谭向骁都不知道是该遗憾该同情,他不忍睹视地别开脸去,眼瞧着前面的兵走光了,才重新打火启动了汽车,漫不经心道:“你往后小心,那我送你回去。”
李延峥将钱来回数了两遍,方小心收进怀里,问道:“你不帮乔月升把人要回去?”
“我管他家的事做什么!”谭向骁哼了一句,道:“不是还有日本人帮他么。”
李延峥意犹未尽般在怀内掖了许久,低声道:“北条大辉当初在峡西招兵买马过,日本人有意在那里再起一处政府,乔月升这次倒中了他们的下怀。”
他说得没头没尾,谭向骁没听明白,下意识道:“啊?你怎么知道?”
李延峥不再回应,扭开车门预备下车,他刚跨出去半边身子,立刻看到从车后缓步围上来的一些人。
谭向骁在这时候突然发动了车子,冷不防将他带出一个趔趄。李延峥后背碰上车框,亟不可待去摸枪,然而手却被谭向骁一把拽住了。
他转过头去,听谭向骁叹口气道:“老弟,别作了,消停点罢。”
月台上庞大松散的人流已经被迅速控制起来了,人们在漫天枪口的威逼下不得不挤成了一团蜂巢。小松麻利地下了车,回身对乔月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乔月升没有办法,只能在他的邀请下走了出来。
小松无比亲昵地拍了拍他僵硬的脊背,惊讶道:“乔君,你在紧张什么?”
乔月升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个长条子和高个子,他极想压低肩膀、垂下脑袋,掩耳盗铃般把自己隐藏起来。然而小松练就了眼观六路的本事,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在他那里都有可能转化为欲盖弥彰的论证。
于是他动了动嘴唇,就着这副紧绷的气氛冷冰冰道:“这里并非日本,阁下的枪未免指错了地方。”
小松失笑道:“我这可是在全心全意帮助乔君找人呀。”
“那请恕我无法接受,”乔月升注视了他,道:“我认为你这样的行动触犯了底线,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他过激的反应更加使得小松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他自入驻以来,除去接手北条大辉遗留下来的未竟事业,还花费了相当一部分心思在乔月升身上,调查来调查去,发现这个人的身世历程堪称简单又复杂——简单在于他身为乔尚山长子,是乔氏这一脉武化阶层里唯一拿得出手的继承人,隐形势力遍布东西,极其雄厚,是己方首要挖掘和拉拢的人物;然而复杂也就复杂在这儿,因为那段从小被抛弃的离奇身世,使得他与乔尚山之间这段父子关系变得让人难以捉摸,小松虽然笃信乔月升没有叛上作乱的心思,但也很难像钳制别人般逼他乖乖就范,因为他年纪轻轻孑然一身,没有把柄,是乔氏武装链中的一面孤帆。
乔尚山是固步自封的权利象征,多方盯守,彼此抵消,杀害不了也动弹不得;乔月升倒是随时可杀……然而他死了,乔氏的势力难免会分崩离析、落于他手,所以唯有握好了这张王牌,才有可能获得最后的全赢局面。
至于另一个无能无为的乔月景,则完全不存在于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小松深谙这个道理,单只笑了一笑,轻松道:“浪不浪费,我说了不算,乔君说了也不算。只有他们自己说了才算。”
“而我,对非嫌疑的国民都会非常友好的,”他伸出手,继续道:“请。”
乔月升深深看了他一眼,只好顺从走向了前方。他一面走一面回忆起前些天夜里,自己和乔尚山通的那最后一次电话。
他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我跟你们不同。
我没有牵挂。
这是张芦鹤头一次来到蓝岛。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照庄山与剿匪部自他那趟回去后便休了战,邵锦良擅自决定关闭城门休养生息,大当家见状也随之封了山,只有张芦鹤攥着要来的地址,倚靠着月亮在寨口坐了整整一宿,终于还是决定当面向大当家辞别。
大当家静静听完,也不表态,只道:“哪头是家,自己掂量。”
张芦鹤主意已定,终是没拗过吵着闹着要跟来的元宝,带着她坐上一趟千里迢迢往东的列车。车从当地出发,足足行驶了几天几夜,几乎颠酥了两人浑身的骨头。元宝头一次坐车的新鲜感被这长得出奇的旅程消磨到消失殆尽,好歹挨到靠站,慌忙逃离了车厢,但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下来即看到了满眼帘子的兵。
她懵懵懂懂地问道:“咋城里头兵比人还多?”
蓝岛的火车站并非新近建成,由于日军的强行干涉,在原本并不宽广的月台上熙熙攘攘立满了人。刚到站的人们感受到了无妄之灾,纷纷蛐跳蟮舞似的乱挤了一气。登时便有人上前举枪,朝天空鸣炮警示,他们齐刷刷软了腿脚,又化作了黑压压一滩软泥。张芦鹤领着元宝夹杂其中,连同许多人一起被划成一群,开始检阅牲口一样被从前往后地搜身盘问。他鲜少出门,同样被这种阵仗吓了一跳,勉强分辨出这群为非作歹的畜生应该是东洋兵。
他暗暗地奇了怪:日本人不应该聚在关东么,怎么连蓝岛也霸占了?
日本人不给他思考的机会,过来每人搡了一把,人群自觉劈开一条道路。几个军官装扮的人信步踏来,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张芦鹤站的靠后,他不清楚这些人要搜查的是什么,于是趁所有人都在仰着脖子看的时候,迅速将随身挎的那柄小手枪塞进了鞋子里。还没等他直起腰来,那些人已经走到了当间,为首是一名身材矮小的男人,带着一副寡淡的细眉细眼,使用着以假乱真的汉话道:“诸位,鄙人小松和也……”
周遭鸦雀无声,以至于将这名闯入者的身份烘托得高高在上,可惜小松的开场白才刚刚开始,不远处便有一声凄厉的鸣笛声炸雷似的拔地而起,迅猛地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所有人立刻被吸引住了,直至那边平地又暴出一声足以炸裂鼓膜的轰鸣,这次连小松本人都被吓了一跳。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了计划,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气喘吁吁过来回报道:“临街那里起了冲突……几个人围着一个穿白衣的男人开了枪!”
小松猛然扬眉,重复道:“白衣裳。”
轰鸣之后紧接着是四伏的枪声,寂静不及片刻的月台再度骚乱起来,人们你推我挤,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张芦鹤是个摇晃的跛子,瞬间被带摔到了地上,他将元宝紧抱在怀里,捞住一根铁栏又爬起来,霎时望到了一个巍然未动的身影。
他愣了愣,甚至连抹眼确认都顾不上,卯足了力气喊道:“袁鸣城——”
他的声音跋山涉水传出去,只见那人微微蹙着眉毛,底下一双瞳仁里光影交横,举世瞩目般立于人海之中。张芦鹤在仓促间对上这副目光,心脏骤然一停,可等再回神过来,却又找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