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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章七十一 ...

  •   直至第二天拿到早报,乔月升才知道在剧院里被枪杀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前不久刚刚上任的治安督导员北条大辉。
      这下事情立刻复杂了,北条乃日本新近进驻蓝岛的特派员,因为恰巧死在了德租界里,将有可能直接引发德日双方的共同矛盾。而又听说原定于当天演出的剧团在同一时刻遭遇不幸,包括演员在内的所有人无一幸免,后台演变为了尸横遍野的修罗场。最重要的是他们在由顾氏操持的大剧院内遇害,这起事件彻底惹恼了日本军部,日本人从昨晚起便集中了军队迅速包围了整片市区,他们一时找不到凶手,于是将顾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所以乔月升自后半夜时就听见街上有汽车鸣笛,没想到早晨起来已经开始了沿街搜查,全体搜寻昨天在剧院出入的所有人员,甚至已经发酵到了人人自危的程度。
      月景正将熟黄油一刀一刀抹在面包上,听乔月升读完新闻后反而平静下来,没人猜到他就是这场凶杀案的目击者。他仍然能忘不掉那个男人的模样,只是拿不准该不该说出来,就在左右思量的时候,郑桂华先一步开了口,道:“景儿今天不去学校了罢?呆在家里还安全一些。”
      家里没有主事的男人,她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乔月升。乔月升搁下报纸,道:“一会我开车送你去学校里。”
      郑桂华瞪起眼睛,道:“外头满街都是兵,正持枪弄刀的……你什么意思?”
      乔月升不看她,只对月景道:“今天老实呆在教室里别出去,尽量和朋友在一起,放学我会去接你。”
      月景这时候才抬起眼,道:“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乔月升一愣,郑桂华忽然将筷子拍在桌上,道:“景儿,今天陪妈妈呆在房子里,哪里都不许去!”
      月景咬了口面包,继而又去看乔月升。乔月升说道:“月景昨天去过剧院,剧院是顾家产业,现在顾家大概已经被控制起来了,日本人稍微查一查,就知道昨天顾小姐是同我一起出去的,他们迟早会找到家里来。”
      郑桂华随即变了脸色。乔月升却起了身,从衣架上取下外套与帽子,这时电话刚好响起来,他便走过去,接起放在耳边,沉默听了约莫半分钟后又重新扣下。郑桂华慌张问道:“谁打来的?”
      “顾良宴。”
      乔月升单手抄兜站在饭厅前,对乔月景道:“我恐怕要先到顾公馆一趟,你是呆在家里还是去学校?”
      月景立刻道:“那我跟你去。”
      “景儿!”郑桂华直接急了,道:“不要胡闹!”
      月景径直从椅子上下来,提了书包跑去乔月升身旁。乔月升想了一想,伸手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道:“那走。”

      打来电话的那位顾良宴先生,即是顾小姐的同胞哥哥。
      两人由于出生时便是罕见的龙凤胎,长相几乎一样,所以顾小姐不那么细腻的长相,到了顾先生这里变成了出奇的悦目。然而他们模样相同,性格却是迥异,顾小姐无疑是时髦活泼的,但到了顾先生这里就又化作了冥顽不灵,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木雕泥塑式的人物,还有一股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朴讷作风。而顾老爷于年前不慎中了一场风,至今还卧床不省人事,家中叔伯又都不在当地,这家业大权便理所应当地顺承到了他的手里。
      顾良宴慎重地挑起来这一份艰巨的担子,想要保护家产,保护妹妹,可实在没想到迎头就遇到这样一件大事。日本人在太阳初升之前便围了自家的宅户,他对这件事的起因和发展都颇有看法,亲自出去与之交涉,可那些东洋兵听不明白他的话,蛮横得很,最后竟直接扬起枪托打了他两下。顾良宴大为震怒,差一点撩开袖子与他们打上一架,最后毕竟形单势弱,只好摔了门又回到客厅里坐着。他好面子,胸膛内翻涌着热血,气呼呼地思来想去,好歹是挨到天亮,才肯抄起电话打给了乔月升。
      蓝岛如今还是归在北方政府麾下管理,乔月升起码有一些兵力支撑,加上听说他曾跨海去东洋留过学,虽然是还未过门的妹夫,凭着两家交情,或许是愿意帮上一些忙的。

      乔月升出门前先将电话打去了江北,简略将形势说给乔尚山,由于他的兵全部留在峡西青岭县中,手头空空,格外需要一些政府方面的支持和补助。过了一刻钟乔尚山又将电话打了回来,认真嘱咐道:“此番日本军部进驻蓝岛目的不明,总负责人是一个叫做小松和也的,他刚刚从新政府那边调派过去,恰好是我一个老部下的学生,兴许说得上话。注意不要起无谓的冲突,顾家能帮则帮,不要勉强。……嘱咐好月景跟住你,别乱跑动。”
      他身不在此,话里带着长年失势与被孤立的力不从心,乔月升明白他鞭长莫及的难堪处境,于是答应着挂掉电话,然后出去发动汽车。随后月景穿戴着整洁的校服,轻手轻脚地跟上来去开后排的门,乔月升看了一眼他,道:“坐旁边。”
      月景迷茫地在原地呆了一秒,很听话地掉转了身子依靠他坐好。乔月升扭转了方向盘出门,随便瞧了下后视镜,镜子里的乔月景漂亮归漂亮,也是细细瘦瘦沉沉默默的一根杆子,个头和皮肤除外,倒是很像小时候的自己。
      他记得月景小时候肉乎乎的,很伶俐很烂漫,现在怎么成了这样了呢?
      他一面想一面踩了油门将车疾驰出去,月景跟随惯性仰躺在靠背上,打出一个绵长懒散的哈欠,他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睡在乔月升旁边不知是振奋还是别扭,总之从身到心的全都累极了,此刻睡意上涌,他歪了脑袋半合着眼皮看外面——世界祥和,道路宽阔,只是偶尔有一两列枪头挑着红心旗巡逻的东洋兵走在阳光里,其余真的再没有什么人了。

      乔月升赶到时发现顾公馆周围已经布满了东洋兵,他无从靠近,远远在路边停车。他带了两把枪出来以防万一,一把随身放着,自己跟随乔尚山长年参与征战,摸枪已经形同左手摸右手,但月景从小养尊处优,乔月升不太放心把枪交给他,便搁在了座椅之下。月景没太有精神,默默看完他这一系列动作,问道:“哥哥,你啥时候回来?”
      这里分明是属于德租界,方圆却看不到有一个德国人,乔月升正感到一丝奇怪,随口道:“你好好坐着别下车。”
      “注意安全,”月景扯了扯他的袖口,道:“快些回来。”
      他脸上带着一点乍暖还寒的神情,乔月升霎时又想到很久之前,每一次张芦鹤出门时,对自己来说都无疑是一回程度不小的煎熬。但他毕竟有异于张芦鹤当初的没心没肺,乔月升抿起嘴唇,轻轻拍了拍他的脖子,温柔道:“放心罢。”

      他下车理了理衣服,信步走向公馆门口,两杆刺刀齐刷刷就对准了他。乔月升自报家门,从容道:“我是北方政府方派来的代表,也是此间主人的朋友,希望能进去见一见贵方的负责人。”
      他曾东渡在军事院校留学,所以日文说得流利。日本兵立刻将枪放下,派了一个人进去通报,一分钟之后出来,对他放了行。乔月升进去穿过院子,未到门口又被拦下,两员士兵过来示意他抬起胳膊,左右细细搜查了一遍,将那把枪从口袋里掏出来,才道:“进去。”
      乔月升点头,忽然发现一直戴在左手上的戒指不见了,他下意识去摸衣兜,立在身旁的卫兵见他动作,即刻抬枪,细细又搜索了一遭,仍是什么都没有。乔月升想了想实在不知道落在哪里了,于是按下满心古怪,这才抬腿进了门。
      他以前虽从未见过顾良宴,但一眼也能认得出来——顾良宴果真与顾小姐极其相似,细看又大有不同。他一副深刻的眉眼看上去黑白分明,此刻长条条地坐于沙发上,又是腰腹直挺,较寻常的生意人来说,倒更像是一名军官的做派。屋里站了三五个人,只有一个坐着,那人身材瘦小,穿着的则是衬衫长裤,手里拿着一套扑克牌,正依次往桌上摆。
      他和顾良宴同时看到乔月升进来,顾良宴想要站起来,却被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兵摁住了肩膀,顾良宴挣扎了一下,喊道:“乔先生。”
      另外那位日本人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热情笑道:“峡西剿匪部的负责人乔团长,年轻有为,久仰大名。”
      他笑容清爽,这口汉语也学得很好,微微有些过分的字正腔圆。乔月升先是奇怪他如何知道自己统率了剿匪部,然后想了一下,立刻猜测他便是那位小松和也,便伸出手,道:“小松先生,常有耳闻。”
      小松和也昨日才到蓝岛,接手的第一件事就是这桩案子。他在中国完完整整呆了七年,游览了许多许多地方,一直都是抱着勤奋好学的态度,此时便也谦和地起身与他握手,道:“我久仰到的是乔团长历来成果斐然的战绩,还有刚正不阿、从不恭维奉承、不说假话的优良名声,不知道乔团长听到的是我哪一点的好处呢?”
      他说完,就端起一张长眉细眼的娃娃脸。乔月升比他高出很多,便稍稍低了头,道:“我听到的自然是小松先生久居中国、师从大家,将国民当同胞,爱国人如家人的端正作风了。”
      小松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他将手中的东西一放,亲切招呼道:“乔团长能言巧辩,令我开了眼界。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请坐。”
      三人如三方会谈般坐在客厅内,除了房子的主人顾良宴像被控押的犯人,另外两个倒都是轻松自如。无人沏茶,小松就亲自动手倾倒了茶叶罐,边道:“乔团长,我虽未见过令尊,但是他与我的老师大有渊源,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面子按道理说我是要给。但是这件事也是我被提拔为中将以来第一件事情,北条参事初来中国就遭到了毒手,我思考了很久,也不知道这件事应该向哪里来找一个解释。”
      乔月升道:“蓝岛地盘上鱼龙混杂,现在不光有中国人,还有德国人和日本人。北条参事的确是被害于剧场之中,但是剧场处于德租界之中,是由德国领事馆进行管理。另外就我所知,顾先生一直以来在商埠中做的都是于外国之间的生意,剧场只是他旗下房产之一,而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对他一名要靠此吃饭的商人来说,太过牵强了。”
      小松招呼手下去茶房提来了热水,徐徐将那一个浑圆大肚的紫砂壶倒满,又道:“商人都是狡猾而市侩的,顾家能将生意做到这么大一定是由于脑筋活络、关系畅通的缘故。我昨天夜里到来时已经去勘察了北条参事身亡的地方,也了解了一些东西。这个剧团在好多地方都登台参演过,已经是在准备折返的时刻,又被邀请来了蓝岛。所以我再次想问顾先生一句话,这个剧团是不是您特意请来的?”
      顾良宴冷冷瞪着他,这个剧团的确与他脱不开关系,由于顾小姐一直对这个剧团仰慕得很,千方百计想要结识一下剧团老板,于是未经过他同意便擅自进行了联系,经过洽谈之后才安排日期,将蓝岛作为巡演的最后一站,没想到偏偏出了这种变故。他自然是不能把小妹托出,于是承认道:“是。”
      小松很满意,接着问道:“那么北条参事手里的票是不是由你们送去的呢?”
      顾良宴与顾老爷不同,他怀着一腔年轻气盛的凛然气势,向来对鸠占鹊巢的国外列强尤其憎恶,更不要提送票一事,所以坚决地摇了头,道:“没有。”
      小松捏起茶碗,笑道:“顾先生可以仔细想想再回答,我是讲求证据和事实的人,永远不会听信一面之词。之前我们也曾问过剧场的负责人和伙计们同样的话,如果你们口径不同,那便是有问题了。”他扭脸去看乔月升,问道:“乔团长,您说是罢?”
      乔月升不置可否,剧场里的管事第一时间已经被逮捕,究竟是受到怎样的屈打成招也未可知。他坐在那里,端看小松这么小的一个身子里,是怎么样笼铐着一个巨大磅礴的贪婪灵魂。
      顾良宴道:“我请剧团来演的是中华文化戏剧,是演给看得懂的人看的,看不懂的人甘愿掏钱买票子那是他们的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皱眉道:“那个人他是谁?他懂不懂中国话?不懂我为什么要送票给他?他不是死在台上么?台上是演员的场地,他跑上去做什么了?”
      他正视了小松本人,道:“就像你无缘无故跑到我家里来,你有什么资格?”
      他的话一直很稀少,这时却变作了连珠炮。小松面色阴沉了一秒,立刻又恢复回来,道:“顾先生的问题也是我想要问的,既然在我这里得不到答案,那我就要找个地方,好好再问一问顾先生了。”
      乔月升本意是来缓和气氛、保全顾家的,由于乔尚山没有作出进一步明确的指示和目的,他与顾小姐之间的联系暂还不能断。可是顾良宴的脾气性格着实是太过直眉楞眼,惹怒了小松,就会把事情变得更为棘手,他思考了下,道:“小松先生,北条参事死得蹊跷,如果顾先生想要杀他,大可以在许多地方动手,何必要在自己家的剧院里。并且顾先生花大手笔请来的这个剧团也一同遇害,让一群人陪着一个人死,更是没有道理。北条先生属于政治上的人事调派,与生意场更是毫不相关,所以我认为这件事跟顾先生没有关系。”
      他这一些话倒是提点了小松,小松向后靠去,将自己陷入宽大的沙发中,道:“乔团长,你隶属于北方政府,在这里向南,还有另外一家对立的政府对罢?”
      乔月升不知他为什么问起这个,答道:“对。”
      小松若有所思,屋子里静默下来,乔月升扭头看向顾良宴,发觉他前襟被撕破了,脸上也有一些轻微擦伤,该是与日本人起过冲突,便趁机微微摇了摇头,让他稍安勿躁。可顾良宴目不斜视,紧盯着小松坐的方向,他像一只戟指怒目的高大羚羊,毫不吝啬地亮出自己锋利的两只犄角。
      就在这时,又有兵进来,附在小松耳朵边上说了一句什么。小松摆手要他下去,继而直起腰来,问道:“二位,你们认不认得这位叫做谭向骁的军官?”
      乔月升乍听觉得耳熟,似乎在脑海里是很久远的一个印象。顾良宴却是唰得变了脸色,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接着眉头紧锁,目光下垂,直直盯住了自己脚尖。
      小松观察得清楚,拍手道:“叫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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