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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章六十三 ...

  •   李章增打住处出来时天还未亮,他见左右无人便牵了马,一路沿了小道轻悄悄骑行着向外走。
      这两天里姚总指挥说到做到,把县外的城门一关严加查守,几乎将他憋成了茶壶里的王八。李章增困在参谋处的一间房屋内,冒着天炎地热每日遥望照庄山顶,顶上那抹油油的碧青,被日头晒得灿黄,像天仙儿的霞帔一般勾着他的魂魄。
      其实这里无人知晓,他自小生长在日本,效忠于天皇,先前一直避人耳目,潜伏于北方政府之中。之所以出现在此处,是因为近年来西北窜匪成群,难以管制,北方政府曾不懈努力想过将这一块力量集结后全部纳入正规军,然而在与南方政府长年征战中几乎打空了国库,导致收编来的匪军空有番号,拿不到军饷,后来自然而然树倒猢狲散,回归成一盘散沙的状态继续游荡。
      而日本向往西北许久,眼看着北方政府渐渐不支,便把野心见缝插针地伸展过来,贪心不足蛇吞象般动起入侵中原腹地的心思:但这里的山匪根深蒂固,大鱼吞小鱼般以照庄山为中心抱成了一簇久而弥坚的马蜂窝子,着实难以撼动。他们如今的侵略重点又集中在东北及华北,便决定先走曲线救国的路子,将李章增等更名改姓送进来当作特务。
      他们一行人窝在山中隐首藏尾,按部就班地囤积军备与收买人心,几乎要将照庄山打造成日本在这片广袤腹地中的据点。
      谁知新政府成立不久,北方政府的委员长便带头退居后方,恰逢是无事可做、军库虚空之际,居然抢在日本行动之前,主动提出来要开垦这块宝地——既想得到新政府的庇护,又不想过早得罪于日本军部,所以把剿匪部当成了欲盖弥彰的长长一根竹竿,一头牵制着山匪力量,一头集结着分散势力。李章增在山上混了两年,此刻临危受命,摇身一变又带兵开进了武装部。
      这一段时日于他来说过得犹如一出奇戏,李章增殊想不到自己平凡出身,凭着些不足为道的伎俩,到头来竟也能挣得两个身份——最大匪帮的二当家,与政府剿匪部里的参谋长。
      所以他经常在暗暗得意的同时,也在暗暗害怕——尤其是那天冷不防被张芦鹤当众揭露出来,真正是让他害怕到了极点!
      照庄山上暂无动静,尚不足为惧,可剿匪部里却多出一个乔月升来,似乎对自己是了若指掌——乔尚山本来就是敢明着对抗委员长决定的人,对待政府这番亲日的行径有着无比极端的态度,连年纪轻轻的乔月升,也非等闲之辈。正值在这紧要关头上,他遥远的东家正忙于在胶州湾与德国人周旋,伸不出援手,这几日他又被姚总指挥关了禁闭,任何消息都传递不出也接收不进,当真是要急疯了。
      尤其据乔张二人那日说的,李章增已经认定山上有人去闹事分家,虽然大当家的对井下的东西的态度一直不甚关心,但如果到时候真起了任何乱子暴露出去,那自己苦心孤诣这几年的心血,可全都白费了!
      就在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外边突然传来姚总指挥出城的消息。说指挥部在半夜里临时接到急电,已经备妥汽车,千万火急赶赴了省城。李章增大喜过望,赶紧抓住这大好机会,一路行至城门防线前头。
      城门还未及关上,姚总指挥这边应该是刚刚离开,换岗的哨兵站成一列往哨楼上走。他趁着夜色茫茫,马不停蹄,埋头贴墙奔了出去,提住一口气狂跑了半里多地。厚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死,城墙之上好似多了千万双眼睛,闪烁如天际未消散的星星,他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也没发觉出什么不对来。

      李章增前脚刚走,乔月升后脚就从哨楼里面出来。他面色仍显得憔悴,但步履稳健,坦然立在一旁,微微抿上嘴唇。
      姚总指挥脸色铁青,坐在哨岗里的椅子上。这一幕刚好落在他的视野内,他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潮湿,不由自主捏起一点布料,良久没有言语。

      乔月升这次出的点子不可谓不妙。
      他是昨天下午突然登门的,姚总指挥开始被这项建议搞得束手无策,觉得简直荒谬滑稽。不过思来想去,这件事情终归是亟待解决,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撤了守兵,开了城门,散播要出去赴会的假消息,配合着演了这么一出戏码。
      没想到效果立竿见影,李章增一如乔月升说的那般没沉住气,冒冒失失投了网。姚总指挥心情复杂,面上起了一点松弛的颤抖,导致那撮钟爱的胡须都没了光泽。他前后思量,实在猜不出这李章增背后的势力是哪一方,他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和潜伏进来的原因,究竟都是为什么?
      他定了定神,立刻叫来警卫团的团长,吩咐道:“现在集合出发,把人给我追回来!”
      那团长刚答应一声,乔月升却道:“总长,现在追人没用,仍是证据不足。”
      姚总指挥皱眉道:“那你说怎么办?”
      “派几个人远远跟住他就好,看究竟是不是要往照庄山上去,一旦上了山,直接调集兵力堵住出口,逮个正着。此外,”乔月升回头望了望城内,道:“他所在的参谋处里,不出意料的话,应该也能找出些东西来。”

      李章增对此还毫不知情。
      他终于获得自由,一路下来几乎赶死了□□坐的那匹马,不过在赶往照庄山前,仍是绕了个弯子拐去了附近驿站。青岭县外不到十里即是庆元县,城虽不大,里面却设有一块火柴盒似的通信处,是以前跑马经商的设备还算齐全。他混迹于此地有三年之久,驾轻就熟摸到一处角落,急匆匆将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他带进山西地界的兵数不多,一半都捐给了在武装部打的几场仗里,另有一半只作开采用,在山周秘密驻扎。而在山寨虽然暗中也笼络了一些人脉,但多数仍是听从大当家调配,握在手中的实权实非宽裕,现下居然陷入到个一穷二白的情形里。
      加上如今身份即将曝露,形势空前危急,他手握住话筒,迫切需要一些使人心安的支援。
      电话很快被接通,对方连一个喂字还没说完便断了联线,李章增怔了一下,抬手再拨的时候发现有一柄折扇轻巧点在电话机上,他顺着那样东西看上去,看到了大当家那副朽木一般的面孔。
      李章增忽楞立起了身,手里攥的话筒砸到桌面上,发出无比聒噪的动静。他勉强定了定神经,话到嘴边依然忍不住的结巴起来,道:“大、大当家?你这是……”
      大当家仍穿着那一身黑衣,衬得脸色更加苍冷,他在这片冷里笑上一笑,使人感到透骨的凉。
      他问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通信处这间屋子相当小,大当家身后就是门,李章增看到外面停了十来个弟兄,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大当家撑开扇子为他摇了一摇,道:“我可是有阵子没见着你啦。”
      他声音越是轻柔,李章增越是六神无主,他硬着头皮拾起来话筒扣回原处,笑道:“我……我这不是,嗨,刚过道给人告诉了这里有新鲜玩意儿,想图个稀罕,瞎摆弄摆弄。”
      大当家垂眼看那电话机,重复道:“噢,仅是摆弄摆弄。”
      李章增一条完整的魂当即散去五分,他横竖豁了出去,赶忙弯腰托起大当家的手肘,做了个恭请的姿势,谄媚道:“哎大当家,你这趟下来又做什么?山上只剩下老三一个?”
      大当家轻易不出山门,他千算万算算不到会在这陌生地方碰到他,但按照张芦鹤的意思,这会山上正应该闹得不可开交,他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带了人下来闲逛?李章增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但当务之急他不丝毫敢提,恭敬把大当家送到了外头,才发现他带了不止是三五十弟兄,而是整一小团的人!
      大当家伸手捞了马缰,道:“家里来了一窝黑蜂子,到处蛰自家的弟兄。老三那天之后私自下了山,混到了丘八队里,你正好同我一道儿,去把他给捉回来。”
      他没解释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李章增却把冷汗流到了脚底,黑蜂子自然指的是外来客,难不成这半月里自己不在,山里果真发生了大变故?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非常担心由自己监工把持的那一项工程,而且这剿匪部里,他是万万不能再回去了。他随着大当家上了马,紧赶两步甩开后面的人,凑近过去悄悄道:“大当家,你把人都带出来了,山上没人能行?要不我回去盯着,别闹出乱子来。”
      大当家眼也不抬,只管低头驱马,道:“乱子早出了,山又搬不走,还怕这一时?”
      李章增立马急了,道:“那后山上的……”
      大当家倏然仰脸,死水一般的眼珠子里泛了光。李章增被他那蛇信子似的目光盯得脊背发僵,起了浑身鸡皮疙瘩,片刻后他又试探着问道:“咱们现在就走?”
      大当家眺望前方,带着一整支队伍在城外定住了,道:“也不急。”
      他行事风格难以揣测,看样子真是个风轻云淡不甚着急的态度,李章增却急出了满脑门汗,他觉得自己像个混进蝙蝠洞里的耗子,再怎么灰头土脸也是一样惹眼,浑身上下都有些不知所措。他吞咽了口唾沫不再搭话,只是默默放缓了速度,逐渐落到大部队中去了。

      乔月升自半夜出去一直未归,这一整天几乎都是张芦鹤独自呆着。相比于别人,他算是剿匪部内唯一一名人犯,虽然被锁了手脚,但多少沾了乔月升的光,能住在这间小屋小院里,还算是有一丁点的自由。张芦鹤百无聊赖,清早起来就在院门口蹲着,那里站着四名守卫,两两替换着看他一个。守卫都是十几岁的年轻后生,严肃了三天后便有些松懈,看张芦鹤脚脖子上捆着跟长链条,就笑话他是只给人栓了脚的鹦鹉鸟。
      张芦鹤也不生气,瞧那小兵衣裳上破了个大洞,一条布扯着杂线在风里晃晃悠悠,便道:“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小兵那衣服破了好些天没人管,城里没有女人,只能任其破着,便好奇道:“你会?”
      张芦鹤眯眼比了比那地方,道:“找根针来!”

      小兵果然去了,回来给他捎来一个小针线包。张芦鹤舔舔线头,对着日头认完针,把衣裳平摊在膝盖上。小兵兴致勃勃在旁盯着他看,张芦鹤挥手道:“挡住太阳了。”
      他听话地往旁边挪了挪,看张芦鹤引了线穿针下去,再拔上来,如此反复把针脚排列得细密紧致,倒挺像那么一回事。可张芦鹤把东西一卷,抱起来起身就往回走,他忙喊住,道:“干啥去?”
      张芦鹤头也不回道:“你那眼珠子比太阳还厉害,老子手抖!”

      他回屋关了门,立刻把东西放在一边,坐在炕上开始用针挑拨脚镣上的锁芯。其实这间屋子比起牢房来只是少了一道铁门,其余任何工具皆被收走,自己也曾嘱咐乔月升出去时带把工具回来,但他永远端着一副棱模两可的态度,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张芦鹤指头灵活,但那把锁头却不好对付,单凭一根针实在是难以解开。他时间有限,又怕挑断了针惹人怀疑,想方设法从锁芯处拨出一片薄薄的铁片出来藏好。过不多时,小兵果然过来敲门,高声问道:“还没缝好?”
      张芦鹤答应了声,开门将衣裳胡乱递给他。小兵兴冲冲抖开,那个大洞倒是不见了,不过除了先前的几针之外,剩余皆是横七竖八,像粗枝大叶的百足将军,一看就是草草了事,登时抱怨道:“你这也忒难看了!”
      张芦鹤满不在乎,摆摆手要撵他出去,道:“老子肯帮你就知足罢。”
      小兵满嘴牢骚,道:“针给我!”
      张芦鹤只好摸出来还给他,等小兵转身时忽然听到耳朵边上一阵扑腾,一样东西从天而降蹲在了门框上,把他活活吓了一跳,等再定睛看时,却是一只灰毛绿颈的大鸽子。

      鸽子膘肥体壮,羽毛油亮,一双红爪子紧紧扒在门框之上,盯着底下的俩人,嘴里咕咕叫个不停。
      小兵一瞧便来了劲,跳起来要去逮它,鸽子受到惊吓,大头朝下径直扎进了张芦鹤怀里。小兵眼见着张芦鹤束了它一双翅膀,登时不乐意了,再伸手欲抢,又被他隔开,嘟囔道:“半夜里我就看到它了,还是你养的不成!”
      张芦鹤蛮横道:“飞到老子手里就是老子的,管它是谁养的?”
      小兵道:“你叫它他答应吗!”
      张芦鹤道:“反正现在在我这儿,你叫它答应了老子就给你!”
      小兵被他气得没话说,不过他替自己补了褂子,算得上施舍过一丢丢的恩惠,纵是心不甘情不愿,仍满腹牢骚离开了。
      张芦鹤等着他走远后才重新关好门,轻手轻脚从鸽子后腿上丰厚的绒毛处取出一张纸条,纸条特意叠成了指甲盖儿大小,捏一捏鼓鼓囊囊的。他破开纸条,看到上面仅写了几个小字,尽是能看懂的,意思也一样简单明了:山上布置完毕,大当家也已经到达庆元县守株待兔,只等剿匪部这边开始动作,便由他放回鸽子作为信号。

      太阳渐次升高,屋子背阴,将炙人灿烂的火日遮挡于厚厚的墙壁之外,倒显得僻静了。
      张芦鹤将纸条看了两遍后即填到嘴里嚼了,然后蹲下去捋那鸽子的喙。鸽子一直都是元宝在养,她上回被捉也是歪打正着,按大当家的安排暗自把鸽巢带来了剿匪部内。鸽子千里归巢,这小东西是样聪明玩意儿,来回飞了两趟便熟识了路途——看来大当家心思缜密,也许老早便未雨绸缪,算准了今天会走这一步路。
      说到底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如此发展的,当年在高远县发生的惨案尚还历历在目,同袁鸣城决裂也好,整支一师覆灭也好,合起来几乎瓦解掉整个人的精神,直至后来到处流浪,辗转认识大当家后跟随他回到西北,才算安定下来。他在照庄山上隐姓埋名呆了几年,大当家虽然性格古怪孤僻,但对自己倍加照顾,可称得上是恩重如山,如果没有再一次邂逅到袁鸣城的话,或许会一直死心塌地的呆下去了。
      可造化弄人,他又奇迹般的与袁鸣城重逢了。重逢便重逢,只不同的是他为匪,袁鸣城却变为剿匪部内第一位得力团长——乔月升了。
      所以张芦鹤左手义,右手情,无论是照庄山,还是剿匪部,都不该再重蹈高远县的那场覆辙。
      他垂头逗了一会鸽子,放飞后倚在后窗台上出了片刻的神。大当家此番意图明确,按袁鸣城昨天说的,剿匪部为追捕李章增,一早便出兵围聚照庄山。那大当家提前离山,便能够趁剿匪部兵力空虚的时候攻打进来,就如他以往所说的,这青岭县城本来就是祖宗的地盘,政府上的这些人实在是鸩占鹊巢太久了。
      而这些情况,袁鸣城不知情,还被蒙在鼓里。
      张芦鹤坐在炕头上继续拨弄脚上的镣铐,左敲右打怎么都有些心神不宁。他为山寨理所应当,但心里惴惴然的,总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件错事,在不知不觉中与袁鸣城又一次站在了对立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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