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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章五十八 ...

  •   这边两个人乔装完毕,胆战心惊出了院门。幸而此处街口众多,人员分散,他们躲躲闪闪直走了有一顿饭时间,方才算逃出了包围圈。洪春在炎炎大太阳下捂出了一身的酸汗,衣裳粗糙厚实,紧紧裹贴着他身上的伤口,加上连续一天一夜滴米未进,连腿肚子都在不断打颤。他咬牙又走了两步,终于眼前一黑,噗通栽了个跟头。
      周遭极其危险,张芦鹤异常心焦,又不得不折回来,问道:“这就要死了?”
      “前面就是团部,元宝爹爹,别……扔下我,”洪春小脸苍白,挣扎着去抓他的裤脚,虚弱道:“我害怕……”
      张芦鹤拉起来他,可他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只好蹲下让其爬上了背。不过自己本来就是伤腿,如今伤上加伤,再背个人,走得举步维艰。他勉强挪开脚步,骂道:“你们团长都没让老子这般背过!”
      洪春将脑袋歪在他后脖子上,心里生出无限感激,断断续续的道:“团长是好人……你也是。”
      张芦鹤汗如雨下,无心陪他说话,艰难地前行了十几丈远,房舍逐渐密集,但同时密集的还有混乱的枪击之声。他起了疑心,不知是哪路队伍起了争端,迅疾靠墙而立,附耳静听。洪春歇了一会,嘴巴却闲不住了,没头没脑地问道:“元宝还好不?”
      他乍一出声,张芦鹤立刻斥道:“闭嘴。”
      洪春噤若寒蝉,老实伏在他身后。前方传来数声惨嚎,应是有人受了伤,张芦鹤心里面敲起小鼓,极其怕是自家吃的亏,不过他走前也反复交代过都不许乱动,怎么这会全爬进来了?正心乱如焚的时刻,洪春耐不住寂寞,又道:“元宝当初也教过我使枪来的……”
      “……”
      张芦鹤两手一松,他立即滑脱下去,摔了个结实的屁股蹲儿。洪春磕到了尾巴骨,未及龇牙咧嘴地叫疼,就看到那人扭身便奔来一脚,踹得自己两腿朝天,整个儿随之仰翻了过去。

      声音来得快,人来得更快,他们转脸即看到一波子弹轰到墙上,迸出鲜艳的火花。张芦鹤拖了尚在发傻的洪春,抬手一枪击倒冲过来的人。他这一枪又全然暴露了行踪,引来纷纷闻声赶来的后续部队,张芦鹤不得已边打边退,躲进拐角里守株待兔,来一个蹦一个。子弹往来横飞不断,致使洪春瑟缩在旁,紧抱住他的小腿不肯松开。
      张芦鹤打得无暇他顾,心中仍在抱怨:袁鸣城怎么就收了这么个脓包?
      他认命似的直竖了眉毛,大大觉得袁鸣城这团长当得没有水平,不过谁让自己欠小崽子的,倘若不死,那便偿还一点是一点罢。

      好歹撑到一波火并过去,张芦鹤终于看见了自己的人。他一言不发将洪春丢给他们,领头转移去了安全地带,才怒不可遏地骂道:“哪个带头进来的?当老子说的话是放屁?!”
      剩下的人皆灰头土脸的,叫屈道:“小当家的您前脚刚走,二当家就过来了,说您在里头着了道,要咱们赶紧打进去救……”
      听到这话张芦鹤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问道:“史正清人呢?!”
      看众人面面相觑,他也不再言语,只来回数了三遍发现加上史正清还少四个人,只得盘踞在外咬牙切齿地等。直到天色转暗,张芦鹤担心城里头万一回过劲再打出来,道:“妈的,等不起那老怂货了,都跟老子回去!”
      洪春伏在马背上,与这些人格格不入,不过一想到待会就能见到团长与元宝,心里禁不住开始甜甜的,所以在张芦鹤牵马的时候拉住他,悄声问道:“团部还去不?”
      张芦鹤这才想起初见他时,他说的城内那番有人陷害乔月升的事情,道:“城里到底谁要害他?”
      洪春欲言又止,又问道:“你们山上有个叫张芦鹤的不?”
      张芦鹤皱眉,道:“我就是,怎么?”
      洪春接着懵了,张芦鹤瞧他面色古怪,待准备再问时,倏忽听到旁边有人喊道:“二当家出来了!”

      史正清身上灰扑扑的,没见受伤,孑身一人骑了匹马,把鞭子扬得飞快。张芦鹤看他慌张成这样,立即喝道:“都上马走!说不好有追兵!”
      话音刚落,从城门里头果然冲出一泼烟尘,马蹄踏得黄土飞扬,只看得清来势汹汹。他翻身上磴,带着洪春就跑,遥遥听见史正清在后头骂:“妈的跑什么……老子一个人打不过也就算了,咱们这一大帮人还怕他们……”
      追兵确实不算多数,奇特的是竟然敢一直跟来了这里。张芦鹤懒得同他废话,率先拐马奔入树林,洪春后背贴在他的胸前,勉力回身瞧了一眼,忽然道:“这就是我们团的人啊!”
      张芦鹤一听之下赶紧勒马,众人也随着他开始稀稀落落地停下,可是那些人根本没有丝毫要投靠的意思,紧紧追在史正清的身后——乍一看,倒像是他带的队伍似的。
      张芦鹤大声喊道:“是乔团的人吗!”
      史正清赶在最后,大概是理解错了他的意思,猛然抬枪冲天便是一炮,这一炮轻巧拉开了遍天的响雷,紧跟其后的乔团部队受到威胁,各自架起长枪短炮来,相继响应了史正清的煽动。史正清猛地一抽马鞭,一面奔逃一面冒出一串“操他奶奶的”。此处由于是上山的必经道路,而往上就是自家地盘,这帮匪徒眼瞧着二当家被撵的跟狗一样,干脆也不再示弱,纷纷借助满山的桦木作为屏障跳下了马开始回击。
      于是枪声一声高一声低地冒出头来。
      张芦鹤见状骂了声操,史正清逃出火力圈,却老远冲他挥胳膊,笑嘻嘻问道:“唷,马背上驮着个谁?”
      洪春藏在张芦鹤身后,扭扭捏捏露出半张面孔,刚好对他对了个眼。他眼皮猛然一跳,连带史正清也是一顿,道:“怎么还驮了个活的?”
      前方火头正急,他却好整以暇地闲聊起来,张芦鹤爆了满脑门青筋,转身掏了枪下马,边走边道:“什么时候了!别他妈净废话!”
      史正清啧啧啧了几声,继而把头又扭向洪春。可洪春仿佛是看到了瘟神,眉眼口鼻都塌没了架,骑在马上直打颤。史正清悠悠问道:“我有这么吓人?”
      洪春一眼瞧见了他掩盖在马匹褡裢下的枪口,只好强撑着摇摇头,一边手脚并用地落了地,琢磨着想要往张芦鹤身边去。
      史正清却像要故意吓唬他,一把拉住凑近道:“你跑什么?”
      洪春小声道:“不、不跑……”
      史正清凑得越发近了,面孔投影在他眼中,几乎扭曲了形状。
      他问道:“你认出我了?”

      对方统共才三五十人,又没有头领,自进了山林就如同没头的苍蝇,东一枪西一枪打得乱七八糟。山间林密,张芦鹤躲在树后,拽起一个小喽啰,道:“都快把枪放下!”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枪声覆盖过去,对面火力凶猛,压得根本抬不起头来。
      双方打得正酣畅,没有一个人肯听他指挥,张芦鹤贸然冲不出去,鸣枪更没有效用。他心里焦躁极了,甚至是怀疑是自己遭到了算计——自己的弟兄当然不能死,但对方又是承诺给袁鸣城带来的兵,山下开火很快就会引来寨里的大部队,到时候局面就会愈发不可收拾了!可是这场战斗来得快,走得急,不到一刻钟便解决了个干净,乔团内所有追击过来的兵被全部歼灭,原本便狭隘的山道上横七竖八全是尸首,天色将血刷成了紫黑色,一片一片顺着台阶,触目惊心地往下淌。
      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人直犯恶心,张芦鹤茫然失措,他兀自愣了有一秒的神,才强打精神把剩余的兄弟们都集合起来,吼道:“是谁他妈先开的枪?”
      他被血烧红了眼,根本没人敢回答他。张芦鹤一个个扫视过去,他胸膛内如同着了火,然而时间紧急,不是个追责的时机,唯有强压下心内的不安,深吸了口气道:“老子暂且不找你们算账,现在把人全打扫干净,漏一个,你们给老子等着!”
      大家照办,依次往马上抗人。张芦鹤转了身,才发觉史正清与洪春莫名其妙不见了,正恍惚之际,余光里却意外出现了个人,歪歪斜斜地从林中朝自己走过来。张芦鹤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抬起来枪,但指头还没捞住扳机,耳边反而先一步传来声尖锐的枪响,一颗子弹不知从何处飞来,直直穿透了那人的脖子。
      他错愕至极,看清楚了那个趴下去的人的身影——
      刚才还活生生的洪春,现在就像一片飘落的单薄叶子,猝不及防地碎在了眼前,碎在了地上。
      张芦鹤肩膀上无形的一沉,甚至反应不过来要收回手臂,可身后已经有人冷冰冰喊出了他的名字。

      “张芦鹤。”
      那声音又近,又远,又熟悉,又刺耳,真真切切,爱憎分明。
      张芦鹤脑袋一片空白,茫然望了一望脚下躺的人和手里攥的枪。他回过头去碰触到那个人的目光,嘴里明明想要解释,偏又说不出一个字了。

      乔月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他灰头土脸,衣衫破烂,仿佛是经受了好一番的跋涉——如今正一步一步往下走,眼睛不断扫过山道,在那一滩滩血污中游移,最后停在张芦鹤脚边的那具小尸首上。
      洪春趴伏在乱草中,显得个子更小了,像只尖叶上细幼滑稽的蚤子。他平日里太聒噪了,现在脖子顶端被开了个洞,血无声无息,正从那里绵绵潺潺地涌出来。乔月升相当习惯不了这份安静——他走到张芦鹤跟前,蓦地出手拽起他的领子来——眼前这人浑身血污,肮脏狼狈,连平素如星河浩瀚的眸子上都蒙了层灰。
      这幅画面太熟悉了,熟悉地让他气血翻涌。张芦鹤还就是张芦鹤,几乎与五年前那个杀掉杜先生的人如出一辙。
      举着枪,滴着血。
      大当家说的话没错,他不再是当年救国军的师长,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山匪了,他嘴里笑着说的,跟手里无情做的,如同张牙舞爪的两根藤,交相缠绕着爬过自己心头,又分别爬向两个不同的极端。乔月升森冷地注视着他,目光如梦魇般漫长得静默绽开。
      张芦鹤以为逃不掉这一拳,谁知只听见他说了一句话。
      他问道:“这就是你给我带来的兵?”
      紧跟着便是枪响,张芦鹤反应及时,出手就要阻止乔月升。可乔月升更快,手枪仿佛成了与之共生的活物,还在不远处观望中的弟兄们接连中弹,一个挨一个地倒下。张芦鹤强行掰住腕子,搡得他倒退一步。两人顺势躲进树后,立刻听到迎面一波火力,嗵嗵嗵将树皮轰得稀烂。
      眼前木屑崩散,张芦鹤抵住乔月升外探的身子,恶声道:“别他妈在这里动枪!你不要命了?”
      乔月升却抬肘怼开他,回身又是两枪,依旧是弹无虚发。
      此地离寨子实在太近,乔月升形单影只,打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张芦鹤瞧他油盐不进,着急上火间径直用掌心挡住了枪口,道:“够了!”
      乔月升千钧一发地停了枪,他在盛怒下反而冷静得可怕,山神似巍峨的身躯逼压得令人胆寒。张芦鹤不惧他,捂着枪口道:“你别动,让我来,我解决!”
      这时对面有枚流弹飞来,直砸入他身后那棵紧实的枝干。乔月升猛然将张芦鹤的脖子摁下,自己却被那崩起的炮屑弹在脸上,他太阳穴那处嗡地一紧,不是疼,不是痒,灼烫的要命。
      有东西滴在张芦鹤耳根上,他摸了一把发现满手是血。再看乔月升从脸颊到眉角,已经划开一条寸八来长的口子,血肉外翻,甚是严重。他心疼坏了,即刻回身吼道:“都他妈给我住手!!”
      乔月升晃晃脑袋,跟感觉不到疼似的,狠狠将他掼于身后,转头只以单手回击。茂密山林中枪火再起,子弹变为破了膛的一根根射线,在凉薄的暮色中交织出一张浓烟赤火的蛛网。这些匪贼短短一天内三番五次的鏖战,早已精疲力尽,加上储备有限,余下几个更是很快打光了子弹。那边枪声渐弱,直至消失以后,乔月升才乘机从树后走出来,提着枪静静瞄准了其中一个的脑门。
      张芦鹤惊慌失措地跟于他之后,喊道:“袁鸣城!别开枪了……够了,袁鸣城!”
      “别打了,走罢!”
      他死死拖住乔月升的手掌,服软道:“老子求你!”
      张芦鹤脸色雪白,嘴唇猩红,一双眼珠子灰灰败败的。他难得服软,以往偶尔显露的这点短处是自己最渴望看到的,然而如今却化作令人芒刺在背的囹圄,乔月升恍惚问道:“他们值得?”
      他木然转过脸去,失笑道:“你们也配?”
      接着那人的头颅被无情钻出一个血窟窿来,张芦鹤眼瞧见他直挺挺仰倒了过去,感觉天地都仿佛静了一刹。
      乔月升毫不留手,枪口接连喷出火舌,几声爆响之后终究剩下最后一个。那人已经吓得肝胆俱裂,瘫坐在地上仍巴巴望着张芦鹤,不住道:“小当家的!小当家的救命……”
      张芦鹤还来不及开口,乔月升已经上前抵上了他的额头。但就在这时,他的后心上也同样被一样东西顶住,乔月升缓缓扭过脖子,却发现张芦鹤两只手正举着枪,他的声音里有一点难堪,咬牙道:“袁鸣城,放下枪……听话,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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