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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章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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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芦鹤离开的时候把乔月升独自留在了屋子里,不过才隔不久,就有人来推门。
乔月升以为是他折返,连忙骨碌爬起,却看到探进来一颗小小的脑袋。他松了口气,复又坐下,冷冰冰道:“元宝。”
元宝早在起床时就听人说从山下逮了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她好奇心旺盛,连饭都顾不上吃便跑来看,倒是没料到是乔月升。乔月升一出声,令她起了那一瞬间的惧意,但随即恢复回来,拍手道:“大个头,你也有这一天!”
她腰里煞有介事地别着枪,稀稀罕罕来回踱了两步,才发现这人除了衣衫凌乱,也不狼狈,也不害怕,心下就有些失望,道:“怎么没人绑你?”
乔月升懒得理她,双手往脑后一揽躺下,看着黑黢黢的屋顶,不吭声了。
元宝受了冷落,跑上来好奇问道:“你是咱们抓来的肉票,怎么能没有一点害怕?”
乔月升瞧了眼她的金耳环,翻身将脊背留给她。
他像一只极不配合的、懒散的巨大玩物,让元宝无从下手,她长年呆在山上寂寞得很,天天跟着一群恶徒弄枪耍棒,先前好容易认识到一个洪春,没两天却又分开了。元宝有些不太痛快,嘴里嘀咕了两句极野的话,想踢他又不敢,只好犹犹豫豫地威胁道:“你等着,我叫我爹来,叫他收拾你!”
话刚说完,张芦鹤便走进来了,第一眼看到元宝,皱眉道:“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元宝眼前一亮,将要说话,乔月升却比她还快,问道:“他叫你做什么去了?”
张芦鹤一路走得匆匆,脚下进了石子,他将脚上套的方口布鞋脱下来倒了倒,边道:“没什么,不过山里的事,一会我下山去,会尽快赶回来,你给我老实呆着,别出乱子。”
乔月升知道他要去做什么,道:“我也去。”
张芦鹤被他气笑了,道:“你要是能去,老子费这些功夫干什么!”
其实能与乔月升久别重逢,总令他有些做梦似的高兴。难得大当家那边没有为难,反倒起了招募的念头,这一点刚巧合了自己的心意。张芦鹤自告奋勇承担下这个任务,于是趁着昨天亲热,打起要下山为其搬救兵的旗号,诱拐他写了这封信——他也的确是要把袁鸣城的兵带回到山上来,然后一个不落完好的还给他。
乔月升对他丝毫没有怀疑,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你多小心。”
张芦鹤微微笑,他发觉自己当真是无比想把崽子重新系牢在身边。小崽子爱他,所以他心甘情愿为此再坏一次。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元宝完全插不进嘴去,此刻好不容易捡了个间隙,气急败坏拉了他的衣角,喊了声:“爹!”
张芦鹤随口应着,应完发觉不妥,不禁又去望了眼乔月升。
乔月升也正望着他。
元宝告状道:“他在山下绑过我。”
张芦鹤提了鞋子,道:“那你也绑他。”
这句话毫无用处,元宝也不诈哄,继续忧愁道:“那他揍我咋办。”
“你打回去,”张芦鹤笑起来,摸了摸她脑顶,盯着乔月升的眼睛,道:“我在这,他不敢。”
他笑得温柔,元宝受了唆使,跃跃欲试地过去,果然抡起拳头砸了他肩膀一下。她的力气又轻又小,玩笑似的,乔月升基本感觉不到疼,仍执拗道:“不行就回来,别冒失。”
张芦鹤避开他,弯腰捡了绳子,对元宝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他交给你了,看好他,别捣蛋,也别欺负过了。”
“别老他他的喊,”他强调道:“以后他就是你哥了。”
元宝得了项光荣使命一般,立刻点头应允。张芦鹤便过去,转向蹲在乔月升前头,拽了拽绳子。
乔月升把两只手抬起来让他绕着捆了,张芦鹤象征性的系了个松散的死扣,郑重道:“里外我交代过了,你别乱跑,等我回来。有事跟元宝说……这里不是所有人都服管,别去凑大当家那里,别出幺蛾子。”
乔月升不置可否,张芦鹤啧啧两声,板起面孔道:“袁鸣城?”
乔月升道:“嗯。”
张芦鹤这才放下心,握拳点了下他胸口,笑道:“好崽子。”
他像一位大家长,出门前把万事都要嘱咐安排妥当,元宝牵了乔月升手腕上的绳子,扭头看他。张芦鹤忽然有些依依不舍,又说不出更多的话来,点点头就要走。
元宝倏尔喊道:“爹!”
张芦鹤停下,元宝指着他的脖子,发现了新事物似的,道:“你那里!红了一大片!你该不会是被虫子咬了罢!”
张芦鹤莫名其妙,不疼不痒,摸了摸也没摸出异样来,只好怀着满心的奇怪下山去了。
大当家果然点给他二十个人,每人都是褡裢加身,全副武装,等候调派。张芦鹤许久没带过队,还不算生疏,依次点了名带到山腰上集合。就在刚要往下走的时候,忽然见到一人光杆儿似的骑着马溜达下来,张芦鹤回头看了看,才发现是史正清。
史正清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勒了马打算掉头。张芦鹤遥遥喝了一声,问道:“你去哪里?”
史正清见走不掉,只好又回来,满面狐疑地问道:“你又去哪里?”
两人都在马上,浑浑噩噩对视着绕了个圈,史正清年纪与大当家相当,然而胜在精力旺盛,能言巧辩,另还能使两三种不重样的口技,一直充当着师爷的角色,通常混游在山上打点各派伙的关系,滑得像条泥鳅。
张芦鹤对他感情不深,此时也是莫名其妙,道:“去下头县里。”
史正清尚不清楚大当家的安排,不过他反应机敏,知趣收了一张嘴,从队尾溜达到排头把人瞧了个遍,忽然发现新大陆一样转身对张芦鹤吹了声口哨,道:“唷小当家,昨夜里过得好哇。”
张芦鹤不明所以,他便嗤嗤一乐,凑过来悄声道:“瞧这脖子给啃的,今儿还能禁得住马颠?”
张芦鹤这才悟过来了,下意识捂了下自己斑斓未消的脖子,一时间竟连手心里都熥熥地烧了起来。史正清没继续打趣,他往前看了看路,道:“大哥头一回舍得派你出山,还是迎着大太阳走,”然后扭脸,啧啧道:“是什么样的好差事?”
张芦鹤道:“不抢不劫的差事。”
见他有所提防,史正清心内发疑,不动声色蹭蹭脸上的胡子,道:“哟还瞒着哥哥我呀?那我得跟去看看。”
这人嘴上向来没正经惯了的,张芦鹤懒得计较,他回了个马,冲众随从喊道:“一会下山进城,只要我不放枪,你们谁也别动!敢不老实的别怪姓张的没提醒过,都听见了?”
他上山几年,从未发号施令过,甚至枪都没开过一次。这次虽全是大当家亲手挑的精英,但对这位爷多少还是有些存疑,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回应。见士气不振,张芦鹤早有所料,由鞍上解下个沉甸甸的布袋,甩手丢给最近的那人,道:“数数分下去,但凡完事后听话的,都找我来领剩下的。”
他扯了缰绳,道:“想要钱,先惜命,这次听见了?”
众人分了看那满袋子洋钞,立刻来了精神,纷纷喝道:“全听小当家的!”
张芦鹤点头,转身夹了马肚子,率先开路。史正清留在一旁也跟着看,只不过他是眼睛在那,心思却不在那,别人也无暇去关心他,更是没注意到他那颠来倒去的一脑门子汗了。
张芦鹤下山不久,乔月升也要求出了门。他前头走着一个元宝,元宝小手里牵着那根麻绳,倒真显得自己像只狗了。
元宝很是愉快,乔月升却是一刻也不闲着——昨天被押上来时蒙着双眼,此时终于能够将这地形给瞧个大概出来。其实这里与其说是庙宇,更像是在渺无人烟处建的祠堂,黑顶灰墙的房舍配着虬柯错结的槐树,让人联想到由陶元亮构设的那处桃花源。他让元宝带自己到处走动,然后不动声色地四下留心——这里虽高,却不是直上直下的陡坡,四围修有围墙,也都是有年头的残砖烂瓦,再向外看不真切,不过目及之处,皆能望到层层树顶,偶然有风吹来,渐次化为一阵浓郁的绿浪。
元宝见他走着走着不动了,便扯了扯绳子,得意道:“这地方可比你们那旮旯风光得多。”
乔月升抬脚踩上一个石井栏,高高大大地立了起来。他向外眺,看到山路绵延出去很远的地方,似乎还有一撮人在,只是列不成列,群不成群,更像是散放在山里的牛羊。正觉得纳罕时,元宝却急于得到回应,在底下拼足了力气拽拉绳子,嚷道:“下来!”
她性子野,平时无人可玩,山上到底没有年纪相仿的玩伴。张芦鹤对她固然是好,但限制也多,故而她更愿意随人跑下山去,使枪弄刀地总也想抓个人来消遣消遣。如今多了个乔月升,又是这副生人勿进的脾气。元宝觉得他与在山下边不太一样了,更像隔着十万八千里远,看的着,摸不着,还不如当时更亲近些。
她强烈思念起了洪春,觉得那小子虽然蠢笨,起码听话爱笑,相处了两天也不烦闷得慌。
她强拽了一会,垂头丧气地坐下来。乔月升看够了自己下来在另一侧坐了,元宝的身量年龄都还尚小,浑身带着一股稚嫩的嚣张,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弟弟。他观察了须臾,破天荒地开口问道:“你跟张芦鹤怎么相识的?”
元宝原本捧着腮,不愿意理他,又怕他生气再不与自己说话了,便扭头道:“我跟你说了,你陪我玩不?”
乔月升问道:“玩什么?”
元宝兴奋道:“教我打靶子!你大小是个丘八头头,枪法铁定不错!”
乔月升看她一眼,故意绕个圈子,道:“没人教你?”
元宝道:“枪是我爹的,平常从不让我碰。”
乔月升嗯了声,道:“有枪也没用,你又没子弹。”
元宝瞧他有答应的意思,连忙起来凑过去,道:“谁说没有,我知道哪儿有!”
张芦鹤带人赶到青岭县下,将马拴在树林里,徒步靠近后又教人散开埋伏起来。他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经探查好了地形,这里到处都有垦荒时打下的沟渠,以前也曾沦为战壕过,所以比一般水渠还要深上两尺。城墙上立着巡逻的兵,县里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县长都跑没影了,里外全靠着政府的扶持。不过这里山贼盘踞,过往商人都宁可绕远道而行,只有官道上还有军方的车辆往来,只要能截下一辆,便是成吨的油水。
不过这都是外话,张芦鹤紧盯着来回巡逻的哨兵,决定把人马全部埋伏在原地,由自己单独进去——剿匪部内无人认识他,但他也提早向乔月升要了几个姓名,都是其团里有头脸的人物,只要能够顺利贿赂哨兵,之后的事情就可以顺利成章了。
这时还不到正午时分,所以张芦鹤并不十分着急,他要等着城内伙房开饭、两班交接的时刻再出去,数十人就在土沟里潜伏着不动。太阳炎热,沟渠底部有一点洇湿,胡乱生着些蓬蓬草,这时正值蚊虫滋生的时节,不断有蚱蜢蟋蟀地往身上蹦。有人渐渐开始无法忍受,不断要抬手去拍打虫子,张芦鹤手掌下压,暗喝道:“都忍一忍!”
他话未说完,头顶上却闷雷似的溜过一阵枪炮声,张芦鹤吓一跳,抬头望见上头的哨兵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严阵以待,齐齐抬着枪正往下漫无目的的扫射,子弹依次砸在他们面前,轰起来有半尺高的黄土。
张芦鹤猛然甩了甩头发上的灰,心里往下一沉,喝道:“都不要动!被发现了!”
张芦鹤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暴露的,他们埋身在城门楼的一侧,刚好是上面巡逻的视线死角,加上所有人都伏低在战壕中间尚未行动,实在没有理由被发现得如此迅速。
他拔枪射出了第一发子弹,直直射向城门上头的哨兵。那哨兵刚刚换完一膛子弹,还未把枪摆正,已经一头栽下了城墙。张芦鹤翻了个身避开火力,然后抬手再射,弹无虚发,颗颗命中墙上站的人,眼看着接二连三地往下掉。这是他几年来头一次出手,居然丝毫没吃那条瘸腿的亏,反而身姿矫健,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张芦鹤一口气解决完上头的六个人,看前方没有了威胁,他率先跃出战壕,喊道:“起马,都冲进去!”
要不是有李章增临时派人送信,姚总指挥绝没想到山匪会选在这个时候发难,但相比于上次,他已经做了从容且妥善的准备,出了安排哨兵先发制人外,还立刻从饭桌前起身走到卧室间去,那里早已修好了一格暗门,可以直通向后院。而后院里提前备好了汽车,姚总指挥惶惶然坐进去,等了片刻却不见更进一步的动静——这帮劫匪似乎并不是冲自己而来的。
再过一会,便有警卫兵来报告道:“总长!那帮劫匪人数不多,一共十来个人,都在城门口那里窝着,也不进来!”
姚总指挥这才放了心,由于乔月升不知去向,好比船上少了掌舵,失了方向。不过区区十数人的话……那还是可以打一打的。他颤巍巍增添了一些气势,仍打算着叫那几个老家伙再来商量一下对策,警卫听罢领命去了,再回来时报告道:“各部都在观望,没人敢上,土匪们正往里走,已经死了不少人,石团长、张团长他们守在广场上,不肯过来。”
姚总指挥一听傻了眼,问道:“怎么没见李章增?”
警卫兵如实禀报道:“没找到李参谋长。”
姚总指挥刚刚抬起的屁股又磨蹭着坐下了,一下陷入了两难的境界里,跑罢,又不是千军万马;不跑罢,又是个抵挡不了的苗头……他不禁开始为此愁苦起来——假使堂堂剿匪部被这几十个小匪蛋子给灭了的话,那又该如何给政府交代哇?
张芦鹤这一行人进入得倒是顺利,埋伏的计划失败,他决定不能白来一趟,还是潜入进去寻找乔团的士兵,所以依然打起来十二分的小心,时时以房舍与城门作掩护,跟里面静止不动的剿匪军遥遥相对。对方虽然忌惮不敢妄动,毕竟人数众多,贸然闯进去必有伤亡,这情况像是一拳击在棉花上,照实说并不有利。张芦鹤瞥了眼前后,打算让史正清代替在这里当诱饵,自己绕到背后突袭,然而他寻摸了一圈,发现弟兄们都在,才想到史正清死乞白赖跟来之后,可从埋伏的时候就没见过他的踪影。
他总是神出鬼没,妖怪似的没个正行,张芦鹤骂了句脏,回身摆手,喝道:“都听我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