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异世界平常的走马灯 ...
-
六十五 异世界平常的走马灯
黎曼脸色苍白地弯下腰去,他好像感受到体内剧烈的疼痛,由每一根血管、每一滴血液而来。
他的双目突然开始充斥着黑色细丝。很快,原本清澈的眼球就彻底变成了黑色,虹膜则是耀眼的金色。
‘洞察’的加护魔法此时成了绝对的负担,但黎曼无法关闭它。他对自己的魔力完全失去了掌控。它在持续不断地警告宿主:
危险,致命的危险。从脑内百亿个神经元同时发出信号、是避无可避的最致命危险——来自已经被摄入体内的毒素。
但黎曼并不因此感到惊慌或表露出愤恨不甘。他只是仍然平静地坐在王座上,好像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漆黑上点缀着两个金环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台阶下的联军。
“唔,”他的声音似乎因为过于剧烈的疼痛,显得有些沙哑且没有平常的力道,但他一开口,所有的魔族都习惯了一般沉默,让他并不算大声的句子回荡在整个大厅中,“挺疼的。”
他一点也不为亲卫队的骤然背叛感到惊讶,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欠奉给这些叛徒,只勉强抬起眼看向有着洁白双翼的半魔族。
很难以描述,他诡异的、黑金分明的眼中这一瞬间闪过了什么情绪。以利亚合上手中无名的书籍,举起战无不胜的长枪、贯穿了魔王的心脏。
无法展开领域也无法正常移动的魔王脆弱到不可思议,艾德文也没有出手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或许他还认为这只是以利亚在演戏,又或许他也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背叛了黎曼的信任。枪尖从魔王的后心穿出、将这个比同龄人都显得瘦弱的年轻王者钉在王座上。
黎曼没有反抗,不像被刺中心口的、生命力尤其顽强的魔族一样抓住心口的利器、然后连十指也被割伤得鲜血淋漓。
他用最后的力气往侧边靠了一点,让自己的脑袋不是撞在冰凉的王座上、而是摔进了一个更温暖些的地方。
在方格构成的空间里的初遇,然后是短暂的共同旅途。一串串画面在他脑中回旋,好像构成了闪光的、小块六边形中图案不断变化着的蜂窝状图形。
而他伸出意识的触须、试图一一探入那些历历在目的回忆。
哪怕是朝自己挥过来的利剑、射来的箭矢、端上来的毒药、迎面而来的枪尖,也并不比那些课堂上最普通的问答、与友人最普通的对话来得卑贱。
在黎曼心中,这些事似乎都不太寻常地具有相同的重量。很少有人的思维能构成完美的蜂巢状图形,大多数记忆根据心目中的比重都会有大大小小、抑或残缺和完整的区别。
但是黎曼脑海中好像没有被扭曲的记忆。他十分自然地观看着自己的人生进程。
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走马灯——
黎曼卷了卷舌尖、感受到一丝凉意。这次不会再有死神伸手将他从死的国度拉回来:他的利用价值已经到了头。
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存在无意义的纷争,魔族和人类的平衡至少还能维持到以利亚的生命结束那天。
而所有人都不会将联盟的可能性彻底抹消:亡灵军队的样子会存留在所有这一代人的记忆力、并一代代流传下去。
共同的敌人还未彻底消失、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亡灵每四年出现一次,没人会彻底断绝联盟的可能性。
魔族将与人类通商,用魔域珍贵的能量源——从前被当做无用之物的熔岩和熔岩湖底部的晶石换取农作物、织物等资源。
从商人开始,有利益就会有更多的交流。在此以外,在族群内部和神殿内部修改教材、确保魔族和人类不再这样互相诋毁敌视。
接下来的路还很长,但这并不是黎曼要继续走下去的路,他已经将沉重的责任递了出去,虽然对方接棒的方式有些……出乎意料。
不过确实是个好主意,黎曼笑起来。他几乎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他的笑容,很容易就能发现他眼中闪着的不是讥讽。
以利亚唯一的弱点就是感情用事、行事软弱。就连上次反叛的时候,他也因为黎曼的一席话就改变了方针。
但要成为一个合格的、魔族期待着的王,这条路恐怕是最难走也是最必要的。
眼前这些逐渐浮现的噪点般的存在——
就好像是阳光下教室里浮沉的细微粉尘,闪着不容易分辨出来的光点,十分狡猾的样子,一旦观察的角度发生变化,就很难再捕捉到先前使劲盯着的那一颗了。
极度地无意义的观察,却很美。
黎曼抬起手,好像想要轻触面前悬浮的光点——但是轻盈的白色羽毛落下、以利亚的轻叹声在这一刻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只除了背后的温度还提醒着他,他并非只处于这个洁白的世界内、面对着金发蓝眸的敌人。
“很美吧?”以利亚轻声问。
这一刻,他并不像一个立誓要杀死魔王的反叛军首领,反而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朋友、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在羽翼的遮蔽下小心翼翼地与黎曼交谈。他却并不想让濒死的魔王感受到死亡即将来临一般,像是把这个旁人无法窥见的时刻当做挚友弥留之际、对对方最后的挽留。
黎曼没有回答,他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没有说不完的遗言、痛苦不堪的神情、不甘心的垂死挣扎。他离开得很不像个魔王。
于是以利亚直起身、后退两步。他脸上那种奇异的愧疚与痛苦混杂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就像拂去衣摆上一粒粉尘那样简单,甚至还免去了抬手掸尘的动作。
他无声地给从地上缓缓站起的艾德文让开位置。后者拔去了魔王心口上的长枪、用卷轴中储存的治疗魔法将那可怖的伤口全然抹去。大片的魔族军队中竟落针可闻、没有哪怕一个魔族敢发出一点声音。艾德文所到之处,魔族自动向两边退开,简直就像向两边分开的海水一样不可思议的场景。
如此好战、关键时刻甚至会无视双方实力差距进行殊死搏斗的族群们,居然也会有这样不战而退的一天。但是联军的首领没有发话,各族群的族长也没有发话。
他们好像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黎曼对魔族做出的某种改变。他是个不合格的魔王,但他是个不合格的王吗?
对魔族来说,他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族群统一,战胜了不可能被战胜的敌人,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与人类的和平共处。
这一切好像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在短短四年内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是黎曼间接或直接造成的影响——或许史书会将所有光辉都倾注在战胜了失道魔王、窃取魔族传承的盗贼的以利亚身上。
但是现在在场的、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魔族,都没有选择出声。
第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大厅内格外明显,副官将自己的匕首率先丢在了地上。他好像并不是有意识这样做的,只是自然而然地,僵硬的肢体就将武器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五声……大厅内所有的魔族都不由自主地丢下了武器。没·有·人询问为什么,没·有·人认为这是某种放下警戒的表现。
他们目送着魔王——他们的魔王,与魔王的勇者一起离开这里,并肩地、一步一步地。
艾德文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身周没有愤怒时经常会产生的风雷的漩涡,步伐里甚至还带着往常那种懒散与不正经。
但是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目镜下的双眼。没有人看清那是什么颜色的眼睛,或许因为没人能在蕴含着那样平静色彩的双眼中看出任何东西。
是空白的——艾德文的双眼里什么也没有,他眸中本该倒映着从大开的大门映入的红光,但他的眼里没有红色,没有周围魔族的身影。
他好像透过这个世界在看着什么别的空间一样,周围本应存在的人物和事物全然都不真实。
艾德文半扶半拖着魔王还未冰冷僵直的尸体、在魔族让出的宽阔道路上一步步往城堡门外走去。
或许抱着黎曼会是更合适的姿势,但黎曼还活着,艾德文如此坚信,要是自己随便把他抱起来的话,一定会受到青年的坚决抗议。他还活着,而且会再次微笑着看向自己、不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在火光摇曳的魔王城堡里还是阳光遍洒的向阳教室中。眸子的光照下闪耀着不同色泽的棕褐,发丝泛出一些幻觉般的金光。
“期末考得怎么样?”他轻声询问身边的人,“很累吗?周末一起出去放松一下——不去酒吧,或许可以去咖啡馆吃小蛋糕。”
他感觉脚边的地面好像有些泥泞,不像是议事大厅里冰冷的砖石,反倒与带着死灵气息的沼泽像极了。
帕特里克静静地将自己化作不断流动的、具有镜面般光滑表层的污泥状态,跟在艾德文身边,黑泥中裹挟了别着一根柔软白羽的面具徽章。